瘦得像核桃干一样的外公,突然发福了。
整张脸迅速的肿胀,把刀刻一样的褶子撑开,皮肤薄得发亮,像是集市上的白面馒头。
等他的肚子也膨胀如锅大小时,已经去了乡里的卫生院,那么胖的外公,那么远的山路,舅舅却没流一滴汗,仿佛外公的重量还不如一捆枯萎的茅草。
山里只剩下我和瘸腿的外婆,几只鸡,一头猪。外婆的头发退了色,白得像悬崖边瑟瑟发抖的芦苇花。白天,她站在水库边上,死死地盯着水里腐烂的竹排。妈妈告诉我,我本来是还有个小姨的,死在了水库里,但我没见过她,听说是外婆最美的一个女儿。
晚上,山里没有灯,我们吃了一碗地瓜稀饭,早早地睡下了。
“外婆,外公什么时候回来,我想吃山里红了!”
外婆掖了掖我的被子,借着木屋缝隙里透进来的月光,我看到她抹了一把眼睛。
“睡吧,女女,外公很快就回来了,让外公带你去摘山里红。”
山上的山里红成熟了,我得快点催外公带我去摘,不然被鸟儿吃了。然后让外公做成羹,给我配稀饭吃。天天吃地瓜,我都吃腻了。
早上被鸡鸣声吵醒,我赶紧爬起来,穿上厚棉袄,外面有点冷,冻手冻脚的。
外婆在喂猪,我跑到山上,那里有我的秘密基地,里面有一大丛的山里红。在绿色的叶子之间,一颗颗的已经变成了玫红色。我扯下一颗,往袖子上擦了擦,塞进嘴里。好酸,还要等两天,等变成暗红色就可以摘回家了。
往年,外公总会在这个时候带我上山,采摘山里红。我一边跟在外公后面,一边从篮子里抓起几颗往嘴里塞。外公会轻轻地打一下我的手:“女女,吃几颗就好,可以消食,能多吃饭。吃多了牙齿就酸倒了,会咬不动东西的!”
摘回家后,外婆拿去溪边洗了,晾在石头上,一片红彤彤的,可漂亮了。水分干了之后,外公会拿出平时积攒的橘子皮,干荷叶,薏米,和山里红一起放入锅里。我负责往炤里添柴,把火烧得旺旺的,等水烧开。大火烧了一会,外公会把柴拿出一些,让小火继续煮。在往干净的玻璃瓶里放入冰糖,把煮好的水倒进去,一边不停地搅拌,然后把瓶子密封盖好,放几天就可以吃啦。
长大以后,进了城,发现城里的孩子不这么吃。公园门口的小贩把山里红用竹签串在一起,外面裹上麦芽糖水,也很好吃。
但是,我还是常常想念外公做的山里红羹。
“娘,快走,爹,爹快不行了...”舅舅满头大汗地跑进来,眼睛红肿,头发乱得像燕子的窝。
外婆手里的筷子掉在了地上,楞了好一会儿,直到舅舅抱起我,拉起外婆的手,就往外走去。
那天,舅舅走得很快,我在他的怀里,看着路边的草飞快地倒退。到了乡里,街上很热闹,可是舅舅不肯停下来,我来不及玩就到了卫生院。
卫生院的味道真难闻啊,我心想外公什么时候可以回家呢,山里红会不会给鸟吃了?
舅舅舅妈,爸爸妈妈,外婆围着外公,外公好像更胖了,肿得眼睛都睁不开了。白色的被子盖在他身上,肚子挺得老高。和怀了小弟弟的舅妈一样,舅妈要生宝宝了,外公也生宝宝么?
“女女,过来,过来外公这...”外公叫了我,声音好小,像没吃饭一样。
我走过去,抱住外公,把头靠在他的胸口,他身上有很浓烈的药味。
“外公,你什么时候带我去摘山里红?我去看过了,马上能吃了。”
“女女,山里红...过段时间再吃,你把手伸进去我的口袋...就是挂在那里的那件,拿钱...拿钱去买小白...”外公喘了口气,继续说道:”小白兔奶糖,给女女吃,你乖!你要乖!”
我看了看妈妈,她点了点头,我走到外公的外套边上,把手伸进他的口袋,掏出几张票子,拿了几张最小的,跑出门外。
不远处就有小店,我买了糖,赶紧走回卫生院。几个穿白褂的在我前面跑着,很急的样子,我心想我都不跑,你们跑什么。
住着外公的屋里挤满了人,舅舅舅妈,爸爸妈妈哭喊着,爹,爹,爹啊!
穿白褂的几个人摇了摇头,从我身边走过。我举着奶糖,跑到外婆身边,外婆不说话,看着床上的外公。
外公闭着眼睛,张着嘴,一动不动,我突然明白了什么,手里的奶糖掉在了地上。
从那以后,我就再也没吃过山里红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