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完孝坡,小沙弥带着成成他们回斋堂收拾餐具,只留下当当和住持俩人。
当当正式问远慧住持:“师父,请问我的亲生父亲是谁?能告诉我吗?”
“我……”住持支支吾吾。不过,他的反应变得挺快,“你为什么不去问别人,而偏要来问我呢?”
“听父母争吵,我才知道你是最了解我身世的人。所以请告诉我,我会感激你的!”
“这个嘛……哦……怎么说呢……让我捋捋……让我捋捋……”远慧和尚说。
真的要告诉她真相吗?如果告诉她真相,就等于直接认回亲生闺女。有谁不想认回自己的亲生女儿呢?我也想,一万个想,但是——我不能!她与严苛已经建立了固定且长久的父女关系,一旦说出真相,就会严重地伤害严苛,同时也会伤害女儿,毕竟她对严苛的恨来自于她对严苛的爱。再说,若是说出真相,以后的生活又该怎么安排?让女儿住进寺院?天啊,这是不可能的,根本没有安身立命的可能!将她寄养在附近的村子里?没有人照顾,安全怎么保障?我忍心让她整天担惊受怕地生活?没有人督促,她的学业怎么完成?我忍心看着她就这样前途尽毁?不,不能这样!那样太残酷了,我也太自私了!
我设想的这些还是建立在当当不怨恨自己的情况下作出的。若她因为我当时放弃对她的抚养而怨恨我的话,事情还可能走向更糟糕的境地。对待父母,养的总比生的亲,这种情况不是经常发生在我们的周围吗?如果是那样的话,她和我在一起生活的可能都没有!
总之,若逞一时的口舌之快结果形成令三方都不利的局面,这是我当初所希望看到的吗?当然不是!为朋友,为自己,为女儿,我都不能说出真相!维持现状的结果是多赢,是我之前想好的,怎么一下子又缩回去了呢?既然这样对大家都好,我为什么还要打破这种平衡呢?
“师父,能告诉我吗?”当当重复发问。
远慧和尚反应过来。他看着当当,反问道:“严苛不正是你的父亲吗?”
“我说的是亲生父亲。”当当纠正,且一脸的严肃。
她不是严苛亲生的这个事实,看来已经是不可能隐瞒的了,否则事情只能是越来越糟。还是按原来的想法行事吧!嗯,就当她是个孤儿,后来被严苛收养!是的,只要她永远找不到她的亲生父亲,那严苛就是她唯一的父亲。对,不能再动摇了,要坚定一点!
住持在心里略做梳理,确认没有任何纰漏后,才缓缓地说道:“当年,严苛回缅甸帮我寻找小叮当的下落。那天,在火把节的活动现场,因为火星四溅将旁边的屋子烧着了。听到里面有女孩的哭声,一个老汉冲进去救人,却因为吸入过量的浓烟且又被落下的砖头砸中,导致他晕厥在里边,等到被救出来时,却已经无力回天。当然,这是后面发生的事情。当时,见那老汉没有出来,一个男人拨开人群冲了进去,不一会儿就将里面的小女孩抱了出来。当当,你猜,这个孩子是谁,救她的两个男人又是谁?”
当当摇了摇头,猜不了!
远慧住持说:“其实,那个女孩就是你,前面救你的老汉是你的养父,后面救你的男人是你的父亲严苛!”
接着,远慧住持将编好的剧情告诉当当,说因为老汉收养孩子的时间与小叮当丢失的时间吻合,加上孩子年龄相仿,样貌相像,小名中也有个‘当’字,于是严苛就将孩子带了回来。
“后来呢?”
“后来做了亲子鉴定,结果——你不是我的亲生女儿。”远慧住持说。
“你说的是那份亲子鉴定书吗?可上面说的意思却完全相反。”当当的语气不容置疑。
“你看到了什么?”
“我看到亲子鉴定书的后面写着‘其累积非父排除率大于0.9999’,我了解过,这个术语说的是被检测的两个人有着亲密的血缘关系。”
住持一下子怔住了。真是百密一疏,太猝不及防了!虽然自己编的故事是假,但这个亲子鉴定书却是真的,是找回女儿之后和孩子一起做的鉴定。严苛啊,当初我让你毁掉它,你就是不听,看吧,现在麻烦来了!你叫我怎么将这谎圆回去呢?这谎撒得越来越大,说不准不整点血雨腥风都无法平息老天的愤怒!但远慧住持又哪里懂得严苛的心思呢?当时严苛想,如果哪一天远慧想要回女儿,有了这份亲子鉴定书,他就可以名正言顺地将当当送回去,这样也会让当当好受些,从而将对当当的伤害降到最低。
看来只能再圆谎了!想到这,远慧住持装作恍然大悟的样子说道:“哦,你说的这个,我明白了,那与你无关,它是严苛和他的生父做的亲子鉴定。严苛幼年走失,后来才找回生父,这个事情你应该是知道的。”
的确,严苛是在成婚后才找到生父,看来住持说的不假。
“那还有什么要问的吗?”远慧住持问。
“我——”当当不知所措。
“听说,你跟严苛相处得不太好?”远慧住持慈爱地看着当当,和蔼可亲地问道。看当当一时没有反应,他又说,“孩子,别多想了,严苛对你那么好,你要好好珍惜,好好孝敬他!”
“哦!”当当应付性地作了回答。
远慧用手摸了摸当当的头,然后动情地说道:“天下哪有不爱孩子的父亲?别瞎猜了,好好生活,好好学习吧,别整天净整些没用的,徒添烦恼而已!”说完,他眨了眨眼望向远山,远山的轮廓若隐若现,时而清晰时而模糊。是呀,远山也听到了他的话外之音,那话中的父亲不仅是指严苛,更是指他自己!
“孩子,想通了没有?”住持的眼睛发红,声音带着哽咽。
看当当没有表态,他换个方式问:“嗯?”
“嗯!”这一次,当当点头回答。
听当当这么回答,住持释然了,但同时也强烈地感觉到心一下子坠入了无尽的深渊。那是我的亲生女儿,我不仅没有认她,给她更多的关爱,反而还要将她推给一个与她毫不相干的男人,试问,我心中的痛有谁能够了解?这跟活生生地将两个相爱的人拆开又有什么分别呢?太残忍了!霎时间,远慧住持感觉到心中软绵,浑身无力,虚脱得简直魂不附体。他听到了撕心裂肺的响声,那声音一次次地在他的耳边回响,一次比一次惨烈,一次比一次彻底,就像绳索勒住他的躯体一般,越来越紧,越来越紧,让他痛得无法呼吸。他眼睛一红,鼻子一酸,差点啜泣起来。
不能这样!我不能将感情表露出来!他做了个深呼吸,然后轻念经文,双手合十,最后道了声“四大皆空,阿弥陀佛”,才止住了内心的痛。他的心再一次回到当年,真相在脑海中浮现:当年小叮当丢失,严苛为了我这个朋友,也为了他深爱的女人,主动出缅甸帮忙寻找。花了一年时间,他在一个小镇上找到了小叮当,并花重金将小叮当要了回来。此时,自己在寺中已身居知客之位,看一时之间不能还俗,于是将当当寄养在严苛的屋檐底下。第二年火把节的晚上,当自己看到当当和严苛在篝火旁幸福地舞蹈时,心中突然打消了认回女儿的念头,思考片刻之后,自己默默转身,然后离去。
过了一遍电影,远慧住持才将思绪收回。他问当当:“现在知道是严苛将你从火海中救了出来,给了你第二次生命,你还恨他吗?”
“我……我……”当当吞吞吐吐,一时答不上来。
“嗯?”
当当思索了一会,然后眨了眨泛红的眼睛,说道:“不恨了!”
远慧住持看着当当平静且自然的表情,很明显,答案已经写在了脸上。是啊,当一个人将自己的伪装放下,他的一言一语、一颦一笑、一举一动都充满了真诚。
当当释然了,远慧住持也释然了,一切疑问都解决了!
西南方的启明星出来了,快活地眨着它那会说话的大眼睛。在它的召唤下,众多小星星都跑出来了,在夜空中三五成群地窃窃私语并眉目传情。相比太阳下山后的那几分钟,现在的夜空变得更加明亮了。寺院内的大树在微风中轻轻地扭动着腰肢,奏响了温馨的小夜曲。一只小鸟跟在大鸟的后面从树叶丛中蹦出,然后唧的一声越过寺院的高墙,张开翅膀轻盈地向着远方飞去。寺院里的灯慢慢亮了,头顶上的飞檐反宇在灯光的照耀下显得更加精巧美观。那灯光爬过围墙,照在那陡长的孝坡上,将他俩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接着,远慧住持带着当当走回养心殿。这时,成成、守守和杰杰都在。
远慧住持说:“还有点时间,不如各位看看自己的父亲在还俗之前有没有写下点什么。”大家点头赞成。小沙弥拿来几本封面发黄的册子,住持接过其中的一本,翻开其中的一页。当当一看,是严苛当年的留言,只见上面写着:“愿我们都放下怨恨,放下成见,让美好永远相随!”当当认真地看着,并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是呀,所有人都要放下怨恨,包括当当、严苛,还有远慧住持!
成成翻开另一本册子,他看到了父亲的留言:“出家之后,让我学会了反思。一个人不应在游戏中颓废,应珍惜时间做更多更有意义的事情。”成成边看边嘀咕着,父亲呀,你还是做回了你讨厌的自己,你什么时候才能再一次蜕变并重获新生呢?我要吸取教训,在以后的日子里放下游戏积极向学,做一个更棒的自己!
守守坐在角落里,也看到了父亲的留言:“佛门是苦的,生活也是苦的。祈求佛祖庇佑我的孩子,让他好好学习,长大后别像我这样因为没有文化而只能被迫谋生。”守守知道,父母因为没有文化,只能从事靠体力来赚钱的工作。既然父亲有这样的期望,我为什么不好好学习,让自己的人生有更多的可能性呢?他伸出手来,用力狠狠地扇了自己一巴掌。“咋啦?”成成诧异地问。守守慌忙说:“蚊子,蚊子叮我!”说完,他将头转了过去。
住持没有作声,他静静地立在那儿,目光穿过房檐前还未织好的蜘蛛网,拂过那高大的菩提树稀疏的枝丫,越过那广袤且充满希望的田野,最后抵达那磅礴且绵延的远山……他仿佛看到山顶上那常青挺拔的凤凰松,山坳间那可以触摸苍穹的大风车,还有那夜空下可以扶摇直上九天的大鹏鸟……他目光坚毅,神情坚定,嘴角轻轻上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