泡在上海,想着余秀华《月光落在左手上》在门房等我认领,喜悦叮咚。虽说读人胜过读书,但我不会读人,常常连自己都读不懂,只能读书,她们,只是我的似水流年、世外桃源。
一夜春风,漫天梨花,这是我对余秀华的好奇心。我非常非常想知道大诗人陆续决绝于世、其余诗人都变成商人的年代,她怎么就成了一种现象?
茧
埋你,也埋你手上的茧
这茧你要留着,黄泉路上又长又冷,你可以拨弄来玩
如果你想 ,我也好认得
爸爸,作茧自缚,你是知道的
但是你从来不说出
对生活,不管是鄙夷还是敬重你都不便说出来
作为儿女,你可以不选择
作为儿女,我一辈子的苦难也不敢找你偿还
埋你的时候,我手上有茧
作为一根草,我曾经多少次想给你
一个春天
不赞你伟大,但愿你以平安
不会再见了,爸爸,再见
一路,你不要留下任何标志
不要让今生一路跟来
这首《茧》不是她最好的之一,却是我最愿一字一句敲下来的。文学史上,父亲的身影少得只剩背影,但正是无数“背脊种过万顷麦子却窄下去的”父亲,让万物浩浩荡荡;正是“有着残疾的女儿、高考的孙子不敢老去”的父亲,让生命生生不息。我们的父亲太过平凡,平凡得没有故事,只有“茧”;太过沉默,沉默得没有名言警句,只是“背着月亮抽烟”。我们从他们出生,又从他们的死亡诞生。父亲去世时,一堆崭新潮湿的黄土,只一周就披满青草,淹没于杂树荒草间。新墓,已同老坟。
我不知道什么能代表父亲这一生,余秀华的“茧”破惊天。民间传说、孟郊游吟,都化茧为蝶。朋友曾戏言:珍惜背上有痣的人,那是忍着不喝孟婆汤的千刀万剐、赴汤蹈火,从前世找到今生才有的遇见。所以,余秀华是觉得父亲今生太不堪,宁可生生世世不再相见,才希望父亲不要留下路标吗?无论陌路还是挚爱,我们只有一生,或是,一瞬……
我以疼痛取悦这个人世
当我注意到我的身体时候,它已经老了,无力回天了
许多部位交换着疼:胃,胳膊,腿,手指
我怀疑我在这个世界作恶多端
对开过的花恶语相向。我怀疑我钟情于黑夜
轻视了清晨
还好,一些疼痛是可以省略的:被遗弃,被孤独
被长久的荒凉收留
这些,我羞于启齿:我真的对他们
爱得不够
这样的诗句,就是会想起史铁生,那个被命运捆在轮椅却想飞翔的男人,他和他的地坛,在那些无法言说的日子,在湖边,一直一直反反复复地听。地坛里一圈一圈的车辙,让史铁生想明白:死亡,是必然来临的节日,不用着急,如何活着才是要想明白的事。写作,是为了活着;疼痛,是救赎自己不被如影随形的尘土奔涌掩埋的一剂药。
余秀华的黑夜,只有两种声音:冤鬼的嘶吼,余秀华的悲鸣。她的丈夫气急败坏:在这人世间你有什么,你说话不清,走路不稳,你这个狗屁不是的女人凭什么,凭什么不在我面前低声下气?没有人懂她,因为大家只看得见人世繁华;更没有人愿意成全她,因为她一无所有、无法交换。但对花朵都是燃烧的火焰的人而言,疼痛、顽疾就是一种懂得和成全。世人世世代代势利,你还能拿人类的流行病怎么样呢?世界投我以痛,我报之以歌。要是没有这些萤火,那些倔强的人如何熬得过云朵都藏起来的黑夜?
“人间情事一丢,就有了清澈的骨骼”,这是用“不可能”写的诗句,更多的是,“雪,一直从骨头里下”。相对于余秀华对爱情的肝肠寸断,我更喜欢她对残疾和存在本身的追问。被爱的生命才会可爱,好好爱过,却没被好好爱过,爱情只是用诗句来想象。能在词语里狂奔不羁的女子,一颗草木之心慢慢长大。幸好有刘年,一个能从一无所有看到盛大诗宴的伯乐。千里马常有,伯乐不常有,否则,纵以疼痛取悦这个世界,这个世界也不会多看你一眼。因为刘年,所有用左手按住右手歪歪斜斜写下的诗行,才会横扫千军万马。所以,余秀华所有的情诗,其实只为一个人写,尽管这已无关爱情。因为这个人,所有的遗弃、孤立、荒凉,才是最好的安排。
再见,2014
像在他乡的一次拥抱:再见,我的2014
像在他乡的最后告别:再见,我的2014
我迟钝,多情,总是被人群落在后面
他们挥手的时候,我以为还有可以浪费的时辰
我以为还有许多可以浪费的时辰
2014如同一棵朴素的水杉,落满喜鹊和阳光
告别一棵树,告别许多人,我们再无法遇见
愿苍天保佑你平安
而我是否会回到故乡
——一个没有故乡的人,怀揣下一个春天
下一个春天啊,为时不远
下一个春天,再没有可亲的姐姐遇见
但是我感谢那些深深伤害我的人们
也谢谢自己:为每一次遇见不变的纯真
这一首诗,每一句都喜欢,除了“但是我感谢那些深深伤害我的人们”。伤害是必然的,它是我们每天一口一口吃下的饭,平常得不值得写在诗句里。还是将它变成填空题,每个人写下自己的答案吧。
余秀华一直想出走“横店村”,这儿有沉重的白,枯萎的黄,浩荡的蓝,有她的小巫、兔子、麦子,还有她偏爱的“掏、遇见、当归”。为什么要出走呢?行万里路不如读万卷书,诗歌是向内的无限延伸,美人鱼的家在海底深处。
曹雪芹也只有一个大观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