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但凡一上了年纪就喜欢怀旧,变得多愁善感,好些原来自己不怎么喜欢的东西仿佛突然间就变得可以接受了。他们普遍的症状就是一边嘲笑自己过去的无知幼稚以显得如今多么睿智,一边接纳过去的缺点彰显如今的大度宽容。
小说家加西亚离家三十年了,最近他突然想家想得厉害,所以他决定回家看看。早些年由于经济原因自己经常吃不饱饭,父母又过世的早,他就一直没回家乡看过。后来等作品拿了一些奖之后,慢慢的生活好了起来,他却没有时间和心情再回去了。现在他将近六十岁了,到了喜欢怀旧的年纪了,原先他一直想逃离的破败落后的家乡对它又重新具有了吸引力。他早已忘记早年在那里的失意和不快,现在脑子里剩下的只有夕阳下在泥巴路上踢足球的小孩和屋顶上家家户户的炊烟。
那就回去一次吧。
犹豫了一周之后,加西亚下定决心要在有生之年回去一次。推掉了接下来十几天所有的行程安排,带了一个小型手提箱,他坐上了回家乡的飞机。
说起来家乡离他工作生活的地方不算很远,飞机两个小时就到了。但是他的家乡在一片荒漠的边缘,位置偏僻,交通极不方便,到最近的镇子也得开上两个小时的车。这样与世隔绝的地理环境也是的当地保留着两个世纪前流传下来的一些生活习惯和风土人情,时间在这里仿佛是静止了,也正是因为这,当地吸引了一些爱好体验生活又不怕艰苦的游客。
加西亚入住的旅馆是小镇唯一的一家旅馆。旅馆外墙颜色大体是白色,但白得有深有浅,像是营养不良的人的脸。里面倒是收拾的挺整洁,房间不过十几间,一大半空着。加西亚随便挑了二楼较大的一个房间,就住下了。
晚上,他到离旅馆不远的一个酒馆来坐了坐。他们家本来就属于外来户,加上早年家境贫寒,个人性格又内向,在这个地方他实在找不出什么可以拜访的人。
他要了一大杯店家自己酿的酒,一个人坐在角落里的一张小桌子,一边喝酒一边打量着周围的人。这里人多半都是本地的居民,对他们而言,晚上来这喝酒大聊天概算是为数不多的娱乐了。目光再一次扫过人群,他注意到柜台边有一个穿着夹克衫,满脸络腮胡的家伙盯着他看好久了。他百分之百确定自己不认识这个人。令他意外的是那人居然主动凑到了他这张小桌子上,在他对面的座位坐了下来。
加西亚紧张地看着这个醉醺醺的人,他下意识从桌上抓起了自己的帽子,随时准备离开这里。
“嘿,老头。你看起来像是新来的啊,来这旅游吗?”络腮胡大汉一边说着一边打了个嗝。
“算是。”加西亚不准备多与这人纠缠,“听着,恕我不奉陪了先生,我现在要离开这里了。玩得尽兴!”说着他起身朝门口走去。
“嘿。”络腮胡男一把抓住加西亚的小臂,“我才刚来这张桌子上你就要走,你们外地人都这么无礼吗?”
加西亚想挣脱,却发现自己手已经被牢牢钳住,根本挣不脱。加西亚有点恼怒,却无可奈何。只能在言语上进行反击“我不认识你,也不想与你喝酒,请放开我。”
可是络腮胡男仿佛是来劲了,一下子站了起来,抓着加西亚的外套几乎要把他拽离地面。周围围观的人看这络腮胡男身强体壮又似乎喝醉了,一时无人敢上前。
正当这时候,人群里突然冲出来一个年轻小伙子,他一上来就一拳把络腮胡男打倒了,并且趁着络腮胡男还躺在地上一时起不来的空,带着加西亚逃离了这个地方。
一老一少两人就近躲到了年轻人的皮卡车上。
稍微缓了一会儿,待加西亚稍微平复心情,救人的年轻人开始自我介绍说“我叫费南多,加西亚先生。刚刚那位是本地的一个小流氓,专好欺负外地来的人,请您千万不要因此破坏了来这旅游的好心情。”
“谢谢你,费南多。顺便,你是怎么知道我名字的。”加西亚很是好奇。
“我看过一些您写的小说,书上有您的照片。”费南多笑着解释道,“我觉得您是一位真正的大师。”
“谢谢你的抬举,不过我可不是什么大师。”
“哦对了,先生您的钱包。”费南多递过来一个皮质钱包,“刚刚那个人不小心把您的钱包给抖出来了,我给捡来了。”
“谢谢你。”加西亚接过来翻了翻,银行卡、现金、房卡......一样没丢,登时有点感动。
两人又接着聊了一会儿,直到酒馆的人都散尽了,加西亚这才发觉时间已经过去了快一个小时。
加西亚和费南多道了别,目送着他的小皮卡车尾灯消失在夜幕中,这才转身回旅馆。他很久没遇见过这么有意思的年轻人了,事实上,他们如此投缘,加西亚一度以为自己的作品在这样的地方是绝对不可能流传的,但这个年轻人几乎看过自己所有的作品,这让他足够惊喜。
躺在旅馆的床上,加西亚脑子里开始闪现出这一天的亮点,包括刚刚在酒馆的小冲突和费南多,他从来不拒绝生活中的这些意外元素,他觉得这是老天爷在给他的小说增添素材。他越想越觉得这次回乡之行很有必要,越想越对接下来几天满怀期待。
接下来几天,加西亚每天从旅馆出发,步行去镇子的各个角落。整个白天就在镇子上走走看看,然后每天傍晚时分去酒馆坐一坐。每天费南多都会在几乎差不多时候过来,每次都带着加西亚的著作来和加西亚边喝酒边探讨当中的情节,两人是那么投缘以至于经常两人聊到酒馆关门才意犹未尽地离开。
突然有一天,加西亚晚上是一个人坐在酒馆坐到打烊的。
加西亚心里闪过一丝不安,他很担心那个聪明善良的年轻人莫不是被那帮小流氓找了麻烦。
在忐忑中度过了一天,终于在次日晚上又见到了费南多,一样的皮夹克,一样的书,不一样的是脸上的淤青和眼角的创口贴。
“是那群人找到你了吗?”加西亚感觉很不是滋味儿,他不愿意别人因为自己承受伤害。
“是的。不过您要是担心我的伤,那您可关心错人了。”费南多强挤出一个笑脸,希望能让面前的老人心里好受一些。
两人相视一笑,又接着开始喝酒,读书,一切如同往常。
快分别的时候,费南多向加西亚再次表达了自己的敬仰和感谢,“很有幸能够认识您这样的人物,我会记得这段时间的……再见,加西亚先生。”
加西亚感觉出了气氛的反常,他赶在费南多转身之前拉住了他,“你是不是还有别的事,年轻人。”
“我以后可能再也见不到你了。我需要去城市里找一份工作,我得攒点钱……我想继续学习,至少把高中上完。”费南多顿了顿,接着说“我也像成为像您一样的人。”
“我很钦佩有目标的人,并且我知道你一定能完成,并且我很愿意帮助你。请你现在带我去最近的可以取现金的地方。”
费南多知道加西亚的心思,他一时说不出话,“我坚持如此,就当圆我一个心愿。”加西亚诚恳的说道。
费南多一边流着泪一边开车带加西亚来到了位于旁边镇子的一处自动取款机。费南多打着手电筒站在加西亚身后两三米的地方,加西亚在取款机取钱。
加西亚一口气取了好几次,全部交给了身后的费南多。
“这次没带多少,我留了各路费,其他的都在这了。这些钱对我的用处没有对你的用处大。不需要感到难为情,我只不过不希望一个有思想的人年纪轻轻就被埋葬在这个地方。”加西亚拍了拍费南多的肩膀。
“非常感谢您。我不会辜负您的希望的。”费南多此时已经泣不成声了。倒头就在加西亚怀里哭了起来,老人安慰了好一会儿才终于停止哭泣。
回到酒店之后,加西亚的心里一下子就敞亮了起来,他是发自内心的感到欣慰,他觉得自己的这笔投资绝对是超值。
送加西亚回酒店之后费南多又折回取钱的地方,他要等一个人。等了不多久,终于另一个人出现了。
络腮胡男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简陋的银行卡,一边往ATM里塞一边问道,“你看清楚了吗?可别弄错了。”
“我说胡里奥,你还不信我吗?他的动作我看得一清二楚,再配合上键盘上的痕迹,准没错。”费南多洋洋得意地说道。
络腮胡男瞥了一眼键盘,果然上面有几个键是没有灰的,不由得连连点头。
果然,费南多没有说大话,他提供的密码是正确的,从卡里提出来的九百块钱不会说谎。
“怎么才这么点儿,那老头看着挺有钱啊。”络腮胡男气的瞪圆了眼睛,“妈的,害老子跑这么远找人做了张假卡。”
“撞见鬼了,真倒霉。唉,这样吧你拿六百,我拿三百,毕竟你干的是费钱又费力的活儿。”费南多数了三张,剩余的都给了胡里奥。
“还是你爽快,下次还找我吧。”络腮胡男喜笑颜开,把钱又数了两遍才放进兜里,好像数数就会变多一样。
“那是自然。”
几天后,在据此四五十里的一个酒吧里,一个络腮胡男坐到了一个老绅士的对面。
“喂,老家伙。你是外地人吧。”他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