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塔木之死‖致那些孤独的家庭受害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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苦塔木死的时候,正播放着一首陈旧的老曲子,他知道隔壁同样住着一个寂寞绝望的女人,但他们从来没有打过照面。

他听着那首曲子开始沉睡。低沉,悲伤。

女人,是一个满身诟病的女人,至少院子里的妇人们都这样讲。她不怎么会吸烟,却要假装很享受吸烟的样子,面色惨白。她的眼睛在阴暗处的时候就会讲故事,奈良美智笔下的那对眼尾上吊、不怀好意的眼睛。她看不透烟雾后的黑暗,她不寂寞,她的屋子过于喧闹,妇人们的碎言碎语。她把故事讲给小腿上深深的疤痕听,她低头,怜爱地看着那道道伤疤。它们听到感动处了,血自然会凝固结了痂。它们微妙的变化就像虫子蠕动一样。她再抬头,看躲在灰尘下的天花板。她讲给空气中看不见的烟雾听,它们悄悄散去。“哼,你们笑什么。”她笑了。她再低头,讲给身上那件肮脏发臭的披风听,它愈加让人觉得恶心了!苦塔木死的时候没人知道,包括这个女人。他们不知道这个时候他正在腐臭。

月光进来了。她想起那时候,男人每次回家都会给她带漂亮的首饰,院子里一起打麻将的女人嫉妒得眼红。她喜欢听他们说,“你们家男人对你真好。”或者奉承她,“一天比一天漂亮年轻啊!”

她真的很漂亮,可是那又如何,她男人还不是带着个小狐狸精跑了。她没钱养自己的时候就出去找有钱的男人,回来的时候醉的一塌糊涂。那些女人们见了她就会说,“啧啧啧,这种女人真是活该啊!”她甩手就把酒瓶扔出去,没人再敢说话了。回到屋子里,扑在床上呜咽。她扒开衣服,数手臂上的伤疤,还有背上,腿上。她摸着它们,不痛。但只要每次有月亮在窗外的时候,她就会害怕,会反抗,像一只发疯的狮子。她去赚钱的时候也这样,但他们有的是办法让她安静,譬如用脚踹她,扇她巴掌,用棍子打她。骂她最不愿意听到的那两字,“婊子”。她只当作没听到,又哭又笑,“月亮升上来的时候,他就会给我带好看的东西,他说我戴着好看,哈哈哈……”笑着又哭,哭了又笑,她总是这样神志不清。

        她的眼泪打在月光上,冰凉凉的,只有她一个人的脸映在上面。这月光好像是被她偷摘了下来似的。

苦塔木听到隔壁女人放荡的笑声,他知道那笑声很悲哀。他觉得自己死的时候并不冷清,能听着像摇篮曲一样婉绵的曲子死去的,还有个女人的笑声。这样一想,她嘴角不由得扬起微笑来。像女人在的时候每晚给他们的孩子唱摇篮曲时,他也当唱给自己听,便带着满足感睡去。也许梦里,女人还会唱好听的曲子,给他做美味的饭菜。

他决定,就这样死吧!

闭上眼的时候他在想,自己该去留恋什么。他想起桌上那半瓶酒。昨天买了才喝一半,恐怕要浪费了。还有那张女人的照片。不过,这些都只是我的猜测而已。因为他的目光最后停在桌子的方向,他没有力气再伸手过去,遗憾地垂下流着血液的脑袋。他只剩一颗微弱跳动的心脏,且存着一丝丝温暖,还有一首“摇篮曲”可以享受,这足以让他忘记了流血的疼痛。

他面带微笑的表情,是好人都有的那种憨厚老实。

隔壁的女人常常觉得苦塔木和她作为邻居很让她安心,她认为那男人和她一样悲哀颓废,即使彼此没有正面问候过一句话,他们一样放心彼此,似乎是两个商量好潜伏在黑夜里的盗贼。只是有一点,她觉得不一样,他真的足够憨厚老实。

苦塔木从监狱回来的前一天,隔壁女人刚搬过来。第二天,她看见他的妻子带着孩子离开了。那时候他的孩子已经长大了,不过孩子不知道他就是爸爸。他的妻子长得不是很漂亮,却也足够让人注意到。他就这样看着妻子走了,没有说一句话,没有哀怨的眼神,仿佛发生的一切与他无关。

长时间在监狱,干活劳作成了苦塔木唯一解闷发泄的方式,所以他想他该出门去干活了。他一出门,院子里一群孩子便向他扔石子。“劳改犯,杀人犯,跑了老婆没孩子。”他不生气,用手挡着脸。用曾经父亲一般的笑容看着孩子们。他走到正在扫院子的妇人面前,“我来吧,苦活脏活让我来。”妇人碎了一口唾沫,将扫帚丢在地上离开了。他憨笑着捡起来,一扫帚一扫帚地扫,一粒粉尘都不肯落下。他要做个好人。从那以后,扫院子的事就成了他每天早上的开始。不同的女人都会碎他一口,撇下扫帚走人。他微笑,不生气。

第一个发现苦塔木死的是个老阿婆,一早她来给他来送热水。老阿婆负责关大门,她在院子里住了一辈子。她知道苦塔木做的错事,知道他做的好事。

老阿婆敲门的时候没人应,往常这个时候苦塔木是醒来的,因为他要去扫院子了。她想给他一壶热水让他暖暖身子。老阿婆叫“塔塔,塔塔……”没人应。她轻轻地扣门,叫自己的“儿子”塔塔起来吃饭。“塔塔”是他小时候的乳名。这里只有老阿婆记得他的乳名,每次“塔塔、塔塔”这么叫着,他便像儿子一样地看着她。

老阿婆是被儿子和儿媳丢弃的。儿媳妇说晚上要给她做肉包子吃,给她钱骗她去买肉。她回来的时候屋子似乎变大了,没有儿子,没有多余的桌椅床被。包子熟了,她不肯吃,要等儿子一起吃。儿媳妇说要去叫他回来吃,却还要打包一份带走,出去便再也没有进来过。她吃着肉包子,吃着吃着就傻了,这一下就傻了好几年。就在苦塔木从牢狱里回来的那天晚上,她醒过来一次。她巴巴地瞧着苦塔木,捧着他的脸,眼泪吧嗒吧嗒掉个不停说,“可怜的塔塔,喝口热水吧。”那以后,她便每天给苦塔木送热水。再其他时候,她还是个精神不正常的疯婆子。

老阿婆听到屋里发出像水流汩汩的声音。她好奇地将耳朵贴上门框去。门没锁,她一个踉跄,扶着门跌了进去。屋子里一股死的味道。老阿婆低头看到了死去的苦塔木,正在腐臭的尸体。隔壁屋的女人正喝着水,水进到喉咙的时候发出“咕,咕,咕”的声音。突然听到隔壁有人“啊呀呀”的尖叫。她放下杯子,循声去往隔壁。看到贴在地板上的尸体,她努力咽下最后一大口水,“咕!”

苦塔木死了。很快,门口围满了人。他的额头磕在铁炉脚上,炉子冰冷,血已凝固。那半瓶酒倒在他额头旁,冲着血迹流下来,细细的血水没有直觉地流淌着,散发着酒精的香味。人们捂着鼻子散去,只有女人和老阿婆还在那里。老阿婆失魂落魄地叫着,“我的儿,我的儿,你去哪了,我的儿哪去了……”她又疯了。

女人的目光停在桌上—— 一张女人的照片。照片上的女人很清瘦,不算很漂亮但好看。那是苦塔木的妻子,她记得当时女人说,“我走了。”苦塔木没有说话,没有留她。他为了教训欺负妻子的男人,误伤了人险些要了人家的命,在监狱呆了六年已经忘记了语言交流。

苦塔木不得不找个苦力活来糊口一个人的日子。他跟着干苦力的男人们去背沙袋,他力气大背的多。领了工钱,那些男人们围着他拳打脚踢,他抱着头缩成一团任他们打。“杀人犯,让你再杀,还想赚钱!”他们打完了就瓜分他的工钱,作为可怜他,还是给他留了一些。但是要多踹他几脚才离开。走的时候把穿脏的工作服扔在他身上,“洗干净了!

苦塔木抱着头就那样蜷缩着,他浑身上下到处在叫痛。可他一声不啃,他太痛了,起不来。他想,他要做个好人。

苦塔木爬起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他晃着身体穿过一条冷清的街,差点被车撞死。司机探出头来大骂:“找死啊!不长眼睛!”再穿过一条热闹的街,灯红酒绿,男男女女。他撞到喝醉酒的男人,他们粗暴地吼他。他丢了魂似的,继续晃着身体向前。他也想喝酒了,这是多久前的味道了,他大脑像是已经泡在酒精里一样,来了劲。他走到卖酒的店里,买了很廉价的烈酒。辛辣感穿肠入胃,他感到满足惬意。

他拖着受伤的身体回去,微醉的感觉让他暂时忘了身上的疼痛。或许从来没有觉得痛过。路上有人打他的时候,他便死命地护着手里的酒。他安全地带着半瓶酒回去。他把那半瓶酒放在桌上,打算留着明天喝。看到桌上女人的照片,他笑了,用手擦着上面看不见的灰尘。这时候,他才感觉到痛,最开始是心头痛。然后全身上下的伤像是苏醒了一样一起痛。冰冷的屋子冻得他更痛!他转身想到床上去,他痛苦扭曲的表情想急于找到支撑物,却一个趔趄栽了下去。头磕在铁炉脚上,血液顺着额头流下来。忽然响起一首“摇篮曲”,他所有的痛都叫停了。他微笑着闭上眼睛,耳朵里还有孩子熟睡的呼吸声。


后记:

故事就讲到这里吧,至于苦塔木,我也不太了解。我想大概他有个枯木一样的躯壳吧。苦塔木,因为我不会描述痛苦该是什么样子,所以就叫他苦塔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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