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马在院子里望着西北方向的远山,下了一场雨,把山染得铁青铁青。村子里鸟语声十分聒噪,老马收回目光,笑着摇摇头,转身抓了一把玉米,格叽格叽地呼唤院里五六只鸡仔。回到屋里,老马拿了工具,打来院门走进村子里。昨夜下的暴雨真让人害怕,像老天拿着钵往下灌,是要惩罚桀骜的罪人。老马不时焦虑地瞧一瞧西北方向,嘴里语无伦次地祈祷,昨夜他一夜不眠。
老马今天要去给村里刘婶修房顶,昨夜的暴雨也搅得刘婶一家不得安宁。老马走到村中唯一爿小店,买了一包烟,然后奔向刘婶家。一袭青色大衣裹在老马瘦小结实的身躯上,压得背部稍显佝偻。然而老马行动稳健,颇像一位贵族的绅士,他的头发精心修剪过,胡喳刮的干干净净,倒像个洋气的城里先生。村里人都知道,老马的姿态是想让他的“远方”不留遗憾地渐渐远去。
“来啦”,刘婶看见老马走来,跑过去接过他手中的工具。
“穿成这样咋干活?”
“咋不行,你看着咧”,老马笑笑,从刘婶手中接过工具,直接爬上木梯上了屋顶。这座房子是上世纪八十年代的木架房屋。刘婶是北方人,嫁到这儿时住不惯窑洞,丈夫为他建了村里当时唯一的木房。老马跟着和他的父亲修了这个木房,他父亲是木匠。如今岁月已经将它侵蚀地千疮百孔,然而刘婶不愿拆毁,一方面没有足够钱另建新楼,最主要的,这栋楼承载祖孙三代人的回忆。他们修了又修,补了又补,守住他们的命脉般地守住这栋楼。老马轻轻地踏上屋顶,爬向漏水的裂口。他靠近身体,注视着裂口,伸出右手轻轻抚摸着残破的豁口,感受木头的温度,想像着抚摸儿子的头。“这犊子”,老马叹了口气。他想起三年前的中秋夜,儿子突然给自己不住地敬酒,老马一个劲地喝。妻子前几年得了绝症,在县医院花光了所有积蓄,最后卖掉了木房,但结局已定,莫能改变。老马把妻子接回家,在生命最后,她突然说想吃镇上的徐记烧饼,老马记得,这是他们结婚是最灿烂的回忆。老马冲出大门,然而当他带着一个香喷喷的烧饼赶回来时,床上只剩下绝望的被子。后来听村里有人看见,她是朝着西北方向走的。那晚,老马喝得十分尽兴,将所有痛苦一股脑喝到肚子里。第二天晌午,阳光透过窗刺得老马眼睛一阵酸痛。老马顿时感到不妙,下床冲出院子,在村子里边找边喊。
“咔……咚”,枯朽的木板难以禁受老马的压力,突然断开,老马陷入回忆,也来不及避闪,重重摔了下去。梁上尘封的灰尘被他身体击落,一个激灵全部升空,坠落。像漫天雪花慢慢掩盖起地上老马模糊的身形。
日暮里,白龙溪被夕阳照的五颜六色。白龙溪在山谷间一路横冲直撞,高屋建瓴般地倾泻而下,由于堆积,形成一片浅滩,从此溪流变得温顺。老马一瘸一拐地走向溪边,手里拿着工具,大衣上噙满灰尘。脸上布满白色物,然而看得出摔破的鼻子,脸上还残留着干了的血印。
到了溪边,老马双手舀水泼在脸上,鼻尖一阵酸痛。不知多久起他喜欢上疼痛,皮肤上的刺痛让他意识到自己还真正的活着。唉!这些都不重要了,老马心里想。
一年前的中秋前几天,儿子小辉回来了。小辉去了远方的城市挣了好多钱,光荣地回到家乡。他为父亲赎回了窑洞,添置了彩电,又把屋子里里外外重新翻修了一遍。回来那天,一场小雨打湿了这片古老的村庄,枝头开满了笑容,滴落着潮湿的诗韵。温婉的远山在画中静泊,云雾缭绕,水墨丹青。
几天后父子俩去镇上赶集。小辉给老马买了一件青色大衣。回来走在蜿蜒的黄土坡上,老马说这大衣太过老气,“才不咧”,小辉咧着嘴笑,突然一趔趄,摔在一个凹下去的坑里,“哎呀”,小辉叫唤。老马有点心疼,又滋生出一丝幸福。“这下你这犊子跑不掉了吧!”“不走了,我给您养老送终行不”,小辉傻傻地笑,“爸,我脚扭了,您回镇上买盒药水好不?”老马顿了顿,他竟有点怕,怕故事重演。看着小辉不停装作很疼的模样,他无奈离开了。刚离开,他看见一行人走来,他们问马甲村怎么走,老马告诉沿着这条道直走便是。买好药,老马想着赶紧回去,路过徐记烧饼,红色的商标深深映在他的瞳孔里,瞳孔里出现一个人影,他看见妻子焦急呼唤者小辉。他变得非常紧张,他有一种预感,不,不会的,他疯狂地跑回去……
枫叶映着夕阳,地面是火红色的,晚霞染红了这片黄土。小辉静静地躺在山崖下,身旁山茶开的鲜艳,林子里显得聒噪又孤寂,天上流浪着白云。
小辉到了城里,看到灯红酒绿,见识了车水马龙,但却深入谷底般寂寞。望着头顶的四角天空,自己仿佛囚禁在钢筋混凝土的牢笼,寸步难行。他做起木匠活儿,然而都市生活却容不下小小的木工手艺。他明白,本分的木匠是不能生存,他想起半生劳碌的父亲,他无论如何也要让父亲享受后半生。他变得精明,学会用劣质的材料做出高等的工艺品,镶嵌上华丽的装裱……他就像韩寒笔下逐渐被水浸透的纸团,只剩下干净的一角,他的父亲。
错落的季节,惊飞了乌鹊。由于小辉的商业欺诈,仇人找到了他的村庄。他不能为父亲蒙羞,他骗走了父亲。小辉不紧不慢地走,一行人跟着他,终于到了绝路。他回头看着山下的风景,真美啊!父亲一定走远了吧,他满脸的笑,身体向后一倾,消失在蒸腾的山岚。
山顶荒芜不堪,山下花开争艳。
老马望着水中颤动的脸,这几年老了不少。他站起来,沿着溪水向着山谷踟蹰,孤影变淡,山谷间回荡起了《信天游》。
太阳出来一点点红呀,
出门的人儿谁心疼。
月芽出来一点点明呀,
出门的人儿谁照应。
羊肚子手巾三道道兰,
出门的人儿回家(呦号)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