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耀/好茶】Hello, hello (上)

如果天真只能被作消遣,谁还敢无怨无悔再赴火一遍。

——李想《三字言》


那些分手还能做朋友什么的都是屁话,最他妈虚伪。如果分手了还能祝贺对方生活幸福美满安康,那你一定从没爱过。

瓢泼大雨里,王耀分不清脸上是雨还是泪。他只记得满天的雨都落在脸上,就像一生的泪都砸在心里。雨伞翻倒在脚边,世界模糊了色彩,远处的山近处的树都暗淡了,只有那个背影,围着墨绿色的方格围巾,清晰得像无数个稍纵即逝的梦境。

“柯克兰!你个贱人!”

亚瑟没有回头,只是挥了挥手。

“别给自己找罪受了,谁不能忘了谁啊。”

清醒冷酷的声线,带着一点傲娇的英国口音,竟然陌生得不敢确认。

他心里也是不好受的吧?

鼻子那么酸,像倒进去了一整瓶陈醋。眼眶那么热,身体那么冷。有的人就是这样,风一样的来,风一样的走,留不住,带不走。大雨过后,一身伤口,连背影都要在泪眼中朦胧。王耀握紧了拳头,放声大吼。

“王八蛋亚瑟柯克兰,你有本事放狠话,你有本事别哭啊!”

脚步戛然而止。

很久之后,王耀抱着花束坐在地上想,如果他能抓住亚瑟一瞬间的犹豫,追上去,抱住他,结局会不会有所不同。

可他没有。拜这该死的骄傲所赐,他不能低头。

风雨里飘来英国人遥远的声音。

“你恨我吧。”

承诺不可能被兑现,做过的梦都会被现实打散。如果天真只能被作消遣,谁还敢无怨无悔再赴火一遍?

王耀向天举起三根手指。“超级大混蛋亚瑟柯克兰我祝你坐车翻车坐船沉船出门撞树走路撞猪坟头蹦迪灵车漂移死一百次不重样尸体被火烧被雷劈被车碾被狗啃啃得渣渣都不剩变成最臭的粪下下辈子都不能翻身!”

亚瑟转过身。距离太远了,王耀看不清他的表情,听不见他声音。可是他还是那么帅,明明头发被淋得透湿,明明风衣把他的身体裹得那么单薄。英国人还是那么帅,他的唇一张一合,眼睛里没有温度。

王耀看见他说,傻逼,下辈子厕所见。

嘴角忍不住弯了弯,却又突然尝到了泪的咸。

去死吧柯克兰你个贱人!怎么这么贱!


亚瑟柯克兰手贱,嘴贱,人更贱。

这不是早就知道的吗,在家里明明恨不得把贱字整个挂在脸上,偏偏出了门还是个大写的人模狗样,年年被一群天真孩子评为“最苏学长”。王耀撇了撇嘴,苏个屁的苏,你们是真没看见他能把厨房炸成什么样。

王耀记得是亚瑟柯克兰追的他,另一方偏不承认,躺在榻榻米上用杂志盖着脸,长腿高高跷起,只露了双猫一样的绿色眼睛笑得狡黠。

“喏,给你镜子。”

“干嘛?”

“照照自己。”

“……滚!”

王耀纵身扑了过去,压住某人的肩膀使劲往下推。亚瑟也不挣扎,拥着他就势一滚,天旋地转间眉目瞬间凑近,王耀还没反应过来,嘴唇上便传来轻柔的触感。

哎,接、接吻了?

第一次恋爱的小青年整个身子都僵硬了。王耀死死抓着亚瑟的胳膊,忘记控制力道,指甲尖都陷了进去。

英国人偏着头吻他,舌尖描绘嘴唇的形状,甜软得像戚风蛋糕。被亚瑟锁在双臂之间,鼻尖充斥着苹果味汽水的味道,王耀只觉得脑袋好乱,彩虹色的泡泡飘啊飘啊飘,万里无云,陌上花早。

缠绵悱恻的吻,一个世纪也不过弹指之间。王耀不知道什么时候张开了嘴巴,亚瑟的舌头又是什么时候滑进来的。他呆呆地睁大眼睛,不知是看着英国人眼睛里的自己,还是看着自己眼睛里的他。两双眼睛像两面对立而放的镜子,映出千千万万个身影,是一样温柔的表情。

大脑停止运转,心脏忘了跳。有那么一瞬间,就那么一瞬间,王耀有点,想和这个贱人白头偕老。

亚瑟扑哧一笑,撑起身子。王耀维持着目瞪口呆的表情,脑后的皮绳早在翻身的时候就已散开,乌黑凌乱的发,红扑扑的脸蛋,可爱的像只水蜜桃,想让人一口吞掉。揉揉小黑猫的脑袋,亚瑟扬起嘴角:“傻瓜,kiss的时候要把眼睛闭上啊。

“……”

“没关系。”亚瑟笑弯了腰,俯身抱住立刻消沉起来的某人。“笨一点没关系,本工口大使会慢慢教你的,亲力亲为,包教包会。”

王耀脸更红了一层,艰难地抽出腿踢他。

“滚!你抱得太紧了!皮带扣硌到小爷了!”

“嗯?”亚瑟眨眨眼,笑得见牙不见眼,收了收胳膊搂得更紧了,拉着某只炸毛黑猫的爪子直往腰间按。“你摸一下,本绅士今天有扎皮带吗?”

王耀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一个过肩摔把人狠狠扔出去。

“……柯克兰你个大贱人!”

柯克兰向来嘴贱,不知道他是怎么活到这么大还没被乱棒打死的。开始王耀以为这是英国人特有的傲娇,但是在床上见识过某个工口大使的不要脸之后,他越发确信这只是他的恶趣味而已。

王耀嘟着嘴巴给金毛狗扎小辫,一边扎一边揪一边抱怨,看看人家弗朗西斯是怎么跟马修说话的,明明是个透明,脸都被情话养胖了,你个废物能不能学学好。

亚瑟一遍敲电脑一边呲牙咧嘴地回道,红酒混蛋遇不着,本绅士倒是天天都能看见布拉金斯基和阿尔弗雷德,世界的hero身上大伤小伤就没断过,那才是成年人的浪漫,怎么样,社不社情,赤不赤鸡?

王耀直接把头发揪下来一缕。

“啊!弑夫啊你!”

王之蔑视。“渣渣,说得好像你打得过老子一样。”


王耀举着手机,深深呼吸。

不生气,不生气。再怎么样,这龟孙子我选的!活该!我交的! 眼瞎!自己捡回来的绿眼狗,哭着也要宠!

“小耀小耀,今天突然好想你,看什么都像你。”

手机滴滴响起,王耀掏出来一看,一瞬间不知该作何表情。和某个大魔王长年斗智斗勇的经验告诉他事情绝没有那么简单,可还是忍不住嘴角上扬,笑容满溢出眼睛。

“哎呦,今天是吃错了什么药?”

讯息回得飞快。“有没有天理啊,想你还有错了?”

好吧,难不成今天突然开窍了?王耀弯弯眼睛,发了条语音过去:“少扯淡,在哪儿呢你?”

对方回了一条语音,王耀点开一听,背景一片嘈杂,咯咯叽叽,群魔乱舞。

“什么玩意?这是哪?”

“动物园。”

“……”

“真的,信我,我今天看什么都特别像你。”

“柯克兰今晚我到家之前要看见你用键盘跪出来八千字悔过书听见了吗!”

“哈哈哈哈哈哈哈!”


“……嘤嘤嘤。”

亚瑟端着一杯早餐茶走过来,小银茶匙闪闪发光。“哭个毛线啊你?”

王耀抬起头,被泪水泡过的大眼睛卜灵卜灵,脸上淌着宽面条泪。

“阿尔弗雷德又不还我钱!耀爷我又陷入赤贫状态了!”

英国人爱抚地摸摸他的脑袋。

“乖,说什么屁话,对于你,穷不是一种状态,而是一种常态。”

“……妈的你走!我都吃不起饭了!”

亚瑟继续心满意足地撸他专属黑猫的毛。“哭个屌,你不还有我呢么?”

“嗯?”泪还挂在脸上,小耳朵却已经尖尖地竖起来。

“从今天开始,我吃火锅,你吃火锅底料;我吃泡面,你吃调味料包;我吃凤爪,你吃陈年泡椒;有我一口酸奶,少不了你酸奶瓶盖!”

王耀一把掀翻沙发。

“妈的,贱死你算了!”


亚瑟嘴太贱了,和他在一起的每一天,简直可以说是备受羞辱。


亚瑟说:“王耀你干嘛把刘海换了啊,这个超级丑!你还是乖乖呆在动物园里别跑出来了,不是怕你影响市容,你在街上乱跑很容易被警察射杀的。”


亚瑟说:“你是不是又忘带大衣了?哎你怎么不忘带脑子呢?别说今天真是特别冷,还好我这么机智连围巾都带了,看你可怜,把手伸进来捂捂吧,对就是捂下面——我靠轻点,别打脸啊——”


亚瑟说:“给我取一下这个领带……啊,怎么,你也喜欢?那我不要了,和你一样的审美让本绅士感到羞耻。”


亚瑟说:“王耀王耀你把我杯子拿上来。”

王耀白了他一眼:“我觉得你应该说一个请字。”

某人眨了眨天真无辜的双眼:“好啊,王耀你把我的杯子请上来。”

“……”

“我去你妈的小杰瑞亚瑟柯克兰你这张破嘴能不能说点好话啊!”


再后来的事,王耀也记不清楚了。像夜空里淡去的光影和霓虹,像随着水流远行的花瓣和落叶,自然的厌倦,自然的分开。

忍耐的份额用光了,分手就变得理所当然。

车水马龙,行人面容麻木的走着,都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模样。王耀靠在树上,窸窸窣窣地摸出一根烟。红色的光点一闪一灭,那个人的音容笑貌在烟雾里渐渐清晰,又被风吹去。

风吹个不停,终于空空如也。

我爱你。

对不起。

三个字,拿来轻易。

一点头,不过瞬间。

同样的三个字,同样的人说出来,舌尖打个转,有点不甘,也没有那么不甘。不过是一场无果的恋爱,世上伤心的人那么多,从来不少哪一个。何必自作自受自己给自己添难过,人来人往,跟谁过不是过。

心死了,就再也不痛了。挺好的。挺好的。

恨吗?

不恨,恨什么恨,再怎么样也在彼此的生命里参演了那么多年,不过有缘无份,不过情深缘浅,既然早已厌倦,不如留点体面。

嗯,体面。

王耀点点头,又摇摇头。不顾路人惊诧的眼神,抬手给了自己一个耳光。

妈的,你死皮赖脸的样子真难看。

最终的分手在吵架中爆发,气话真的很伤人,把之前所有的温情和好感全部撕碎了揉拧了扔进垃圾桶,冷漠的表情是最狰狞的面孔。说实话事到如今王耀都记不清为什么会吵架了,只记得层层叠叠的伤心失望累加起来,酸酸涩涩地堵在胸口感觉自己下一秒就要憋死了。想哭不能哭,眼睛痛得要命眼泪却早已干涸。他挥手摔了茶几上的水晶小苹果,碎屑溅在亚瑟脚边他也没躲。

王耀听见自己的声音哑的可怕,一字一字从喉咙里挤出来,尖利刺耳的棱角仿佛带了血。

“分手!”

亚瑟沉默了一下,空气静止了很久,又似乎只是一瞬间的事情。

“你说的。”

“……”

“好。”

轻飘飘的一个好字,轻飘飘地把三年的喜怒哀乐消散成烟。万语千言突然忘得干干净净,王耀张了张嘴,发现自己什么都说不出来。冲到头顶的血突然冷下来了,连带着四肢百骸结成冰变得僵硬,王耀维持着弯腰捡碎片的姿势,头还低着,手一抖,血珠冒了出来。

他直起身,把手指含在嘴里,苦涩腥咸,是货真价实的血。

而亚瑟已经穿上外套要走了,动作一如既往的潇洒利落,没有一丝一毫的拖泥带水。

王耀把手指拿出来,干巴巴地问,你要走了吗。

亚瑟嗯了一声。

王耀咬了牙发狠道,出了这个门,有种你就别回来。

亚瑟转动门栓,说借你吉言。

眼泪不知不觉流了下来,王耀吸吸鼻子,大声吼道:“那你滚吧!我他妈这辈子都不想再看到你了!”

是听到声音里的颤抖了吗,亚瑟的背影似乎有一丝迟疑。

王耀揉了揉眼睛。小小的火苗在心底燃起。然而下一秒,就被英国人亲手浇灭。

亚瑟头也没回地说,我也一样。

“好,好,你厉害了。”血和眼泪顺着脸颊滑过,伤心到了极点,只剩空白和麻木。王耀胡乱点着头,居然有点想笑。“那我们说好了,谁先找对方,谁就是臭傻逼!”

这一次回答他的,是轻微的咔嚓声。

人走了。

门关上了。

故事结束了。

王耀瘫在地上。

电影演到最后,亚瑟甚至吝啬于给他一个眼神。

断得清楚,分得干脆,曾经一辈子的诺言,可笑得就像是在说明天。王耀抬起头,树顶蜿蜒着万千星河,天幕凉薄。

靠,谁离不开谁啊。

去死吧柯克兰,你个大贱人。


“别喝了。”

弗朗西斯一把抢过王耀的酒杯,后者立刻上手挠了他一下,呲牙咧嘴的模样像极了路边流浪的野猫。

法国人啧了一声,掏出手机照了照。“哎呦,破坏了哥哥的盛世美颜王耀你赔得起吗!”

王耀白了他一眼。“赔个屁,妈的死给。”

……好吧,弗朗西斯平复了下呼吸,不生气,不生气,喝高的是爹,亘古不变的真理。

快速地给马修回了条信息,弗朗西斯揉揉东方人柔软的黑毛。“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撑什么撑啊,跟小亚蒂复合吧,哥哥看他日子也不好过。”

王耀脸红红的,垂了眼睛一言不发。

“你老说他毒舌,明明你也没好哪里去吧?一样的贱一样的不要脸,哥哥这么多年没跟你们这对狗男男绝交纯粹因为哥哥我宽宏大量气度不凡。唉,你们俩啊,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王耀又是一爪子挠了上去。

“谁他妈跟他天造地设,丫整个就一贱人,大贱人,贱出银河系!”


王耀实习回来挤着末班地铁,累得要死,感觉浑身骨头都断成了渣。回想起上司惨无人道的廉价劳动力压榨,不由得悲从中来,掏出手机给英国绅士打了个电话,哭兮兮地说想吃蒜蓉排骨。

那边传来噼里啪啦的敲击键盘的声音,王耀正窃喜着这货是不是正在查菜谱,听筒里传来亚瑟平板无波的声音。

“二狗子,你听好了啊——”

“谁他妈二狗子啊!”

“shut up,听我读完。”英国人清清嗓子,提高了声音。“医学表明,宵夜吃大量的肉、蛋、奶等高蛋白食品,会使尿中的钙量增加,一方面降低了体内的钙贮存,诱发中老年骨质疏松症,另一方面尿中钙浓度高,罹患尿路结石病的可能性就会大大提高——”

王耀咬牙切齿,要不是地铁上人多,他早就把手机扔地上,蹦上去踩个十脚八脚,想象着狂踩某人的臭脸。

“闭嘴!你他妈给我闭嘴!”

“哦。”乖倒是很乖,瞬间听话收声。

“你就说你做不做!”

“先回家吧。”

这个回答是什么意思呢?王耀揿掉手机,抓了抓头发,想了想,又想了想,莫非是他傲娇的爱人想弄一个超大的surprise,现在时候未到,还不能说破?

他抬起头瞪着明晃晃的灯,露出了一个痴痴傻傻的笑容,把旁边的大妈吓得搂紧了怀里的小孙子。

事实证明,王耀这次,又想多了。


“我回来了……咳咳!”

玄关的门开着,冒出滚滚浓烟。王耀挥了挥手,捂着嘴冲进厨房。

——炒勺用胶布缠了几圈,天花板上还残留着可疑的黑色痕迹。杯杯盏盏碎了一地,亚瑟淡定地在一旁喝着红茶,动作之高贵优雅,全然看不出当事人正坐在满室的狼藉里。

王耀翻了个白眼,不生气不生气,现在是二十一世纪,文明社会要讲道理。

“你干了什么?”

英国抬起头,眨眨眼睛。

“看不出来吗,做饭啊。”

顺着手指望去,桌子上摆着一盘黑乎乎的东西。王耀揉揉鼻子,瞧了半天愣是没看出来这是什么玩意。拈着筷子扒拉两下,黑块散掉了,碎成一盘渣渣,隐约传出脂肪烧焦的味道。

回头一看,亚瑟不知道什么时候又钻进了立柜里,透过缝隙小心翼翼偷偷瞄着他的反应。绅士先生伸着脖子,就差把“快点表扬我”五个大字写在脸上了,却还硬撑着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

王耀噗嗤笑出声来,搁下筷子去翻冰箱。

“你要干嘛!”

娃娃脸写满了无辜。“找吃的。”

“咳,你等会。”英国人从柜子里跳出来,叉着腰挡在冰箱前。“桌子上不有排骨吗?”

……哎呦喂那玩意能吃吗?话说你哪来的神秘自信啊?王耀纠结了几秒,决定还是意思意思呵护一下某只傲娇脆弱的自尊心。 “我错了,我改主意想吃点甜的行吗?”

“哦。”亚瑟让开身子,双手抱胸倚着冰箱,声音不痛不痒。

王耀把冰箱翻得哗啦啦响。

“诶,我草莓慕斯呢?”

英国人抬头盯着天花板。

“我吃了。”

“你凭什么吃我买的蛋糕啊!”王耀一把揪住亚瑟的领带,差点哭出来。

“因为我饿啊。”

“我也饿啊!我不管,吃了我的给我吐出来!”王耀抓着他肩膀摇来晃去,鼻涕眼泪直往对方身上抹。“我饿死了!你赔我蛋糕,赔我赔我!”

亚瑟一把抓住在他身上乱占便宜的手,牵着王耀按在椅子上,逼迫他直视那盘散发着黑气的不明物体。

“蛋糕没有,只有排骨。”

“……你想死吗?”

“咳,本绅士承认卖相是不太好,可大家都是成年人了,凡事不能只看表象对不对?就拿这盘排骨来说吧,外面是丑了点,但如果你愿意一层一层一层一层地剥开它的心,你会鼻酸,你会流泪——只要你能听到我看到我的全心全意。”

王耀听得傻了,连对方什么时候拿勺子把他的嘴巴撬开了都不知道。亚瑟捏着他的下巴塞进去一块排骨,王耀嚼了两下,两行清泪无声地落了下来。

“柯克兰同志,我想我感受到你的爱了。”

英国人的脸上写满了殷切。“怎么样?”

“好特么苦。”

“这……就对了嘛!” 亚瑟的目光愈发情意绵绵。“你现在知道我爱你爱得有多苦了吧?”

“——我可去你妈的吧。”

王耀一把抄起剩下的排骨,头也不回地往外走。亚瑟拦了一下没拦住,只得跟了上去。

“你要对它做什么!”

王耀充耳不闻,大步流星地穿过客厅和玄关,推开门,连汤带汁全数倒进对门狗粮盆子里。小狗闻着味道,欢天喜地地跑了过来,围着盆子转来转去。

亚瑟叹了口气:“现在它高兴了。”

王耀扫了他一眼:“我看未必。”

话音刚落,小狗伸出后腿,迅速而敏捷地一脚蹬翻了狗粮盆子。似乎余怒未消,小狗看都没看他俩一眼,爪子一抬一溜烟跑远了,留下两个人目瞪口呆,面面相觑。

王耀强忍着笑意,站起来捏了捏亚瑟肩膀:“看见没,你的心意,狗都嫌弃。”

亚瑟一双绿眼睛幽幽地望了过来。“王耀,我跟你讲,做人不能太嚣张。”

“什么话,谁胆子这么肥,敢在柯克兰大厨面前嚣张啊。”王耀笑着跺了跺蹲得酸麻的腿,下巴向小狗跑走的方向一扬。“趁它还没跑远,赶紧追呀,小爷想看看你要唱哪首情歌让人家再吃一次你的狗粮。”

亚瑟喷了口冷气,一把拍掉某人的爪子,回屋关门。空旷的走廊里回荡着字正腔圆的英国口音,有点慵懒,有点凉薄。

“呵,本绅士厨艺再不怎么样,好歹也把自己喂到了一米七好吗。”

……

绝地反杀,一发入魂。

笑容瞬间僵在脸上,王耀扶着门吐了口血。

“妈的柯克兰打人不打脸骂人不揭短听过没!听过没!”

“靠!开门啊!你有本事骂我矮,你有本事开门啊!”

“柯克兰!你个大贱人!宇宙第一的无敌大贱人!”


大一的时候还没有那么忙,闲着也是闲着,王耀在课程之余做了很多兼职。奶茶店,鲜花店,蛋糕店,他长得俊俏,人也亲切明朗,头巾一扎围裙一围总有许多小姑娘扎着堆的照顾他生意。

亚瑟自诩绅士,也拉不下面子和一群小姑娘头破血流的挤,每次都只能把脚踏车停在远处的树荫下,扇着不知道从哪里接来的传单,抬头数着斑斑驳驳的光影和蝉鸣。等到夕阳薄暮,那个人才脱掉制服,穿着简简单单的白衬衫牛仔裤晃了出来,手里提着一兜卖剩下的糕点甜品,笑得见牙不见眼,余晖洒在他的身上,散开一圈柔和的光晕。

他身后是一望无际的火烧云,灿烂而炽烈的烧着,像是稍纵即逝的青春和生命。红霞点缀着白鸟,一路浩浩荡荡地铺将过去,在海天相接的尽头,融成一抹最为深沉的墨青。九月的海滨城市,空气有些沁凉,还有些潮湿,风送来丝丝桂花的香气。

王耀就在这时候向他走过来了,踩着沙沙作响的草叶,晚风吹起他的碎发,露出一双亮如星辰的眼睛。

亚瑟在一瞬间突然生出一个想法,一个大胆而疯狂的想法。

他想把这个人按在草地里,用力地吻他,脱掉他的衬衫,抽掉他的皮带,进入他的身体反反复复直到他哭出声音,他抱着他吻去他的泪水,柔声呢喃一辈子都不要分开。

壮阔天晨,风霜寒露,我们并肩而立,十指相扣着看太阳循环着升起再循环着坠落,直到死亡把我们分离。

王耀围着呆呆傻傻的某人转了一圈,又转了一圈,终于忍不住推了他一把:“想什么呢,没看见我?”

亚瑟一语不发,张开双臂把人结结实实地拥在了怀里。

“我想你了。”

“……嗯。”

“别离开我。”

“嗯。”

“我爱你,我们可以不可以永远在一起?”

“好。”


分手了很久之后,王耀仍然会想,人们为什么这么渴望诺言?

因为说出来他们自己都不信。


王耀打工兼职的钱,全部用来偷偷资助了一个叫王嘉龙的小男孩上学。

亚瑟对此浑然不知,尽管王耀在每个月底跑到他的学院食堂抱着他大腿哭诉吃不起饭,理所当然地刷着他的卡蹭鸡腿蹭鱼排时,他也会问上一句两句。

“生活费不够吗?”

王耀总是立刻转身捧起他的脸,用力挤到五官都变了形。

“你想知道我为什么没钱了吗?”

“嗯。”

“我劝你还是不要知道为好诶。”

亚瑟抓住他施虐的手。“快说。”

“其实我怀孕了,要吃好多好多东西。”王耀低头摸了摸吃得圆鼓鼓的肚子,大声哭诉。“都怪你儿子把我吃穷了!”

食堂里路人纷纷侧目,各色眼神千奇百怪。亚瑟吓了一跳,脸红到了耳朵尖,一把捂住王耀胡言乱语的嘴。

“别胡闹!”

“就是这样啊。”王耀掰开英国人的手,小小地咬了一口,大眼睛里泪花攒动:“欺负人家你还有理了?柯克兰你听好了,耀爷我已经一周没来大姨妈了!”

“……大姨妈是一个月来一次的你他妈可闭嘴吧。”

“哦。”

这种事情发生了三四次之后,亚瑟也不过问了,每次看见中国人笑嘻嘻地跑进食堂来就无比顺手地一把搂住,乖乖上交校园卡,还贴心地问两句需不需要多吃点甜的酸的,惹得弗朗西斯阿尔弗雷德捂着脸连连大叫狗眼要爆。

于是亚瑟之后就带着他家小爱人去餐厅吃饭了。

王耀接触到王嘉龙这个孩子,实在是个很碰巧的事情。系里志愿者部门有个名为“栀子花开”的扶贫系列活动,王耀背着小包跟着去山里参加了一次暑期支教,特别喜欢这个眼睛圆圆眉毛粗粗的孩子,一书包的干粮零食全给了出去。

临走时嘉龙拉着他衣角,一大一小抱在一起哭得跟泪人似的。

返校后王耀找到志愿者部长马修,眼泪止也止不住,哭着把打工的银行卡交了上去。

马修面露难色:“这真的是自愿的,王耀同学,不是你支了教就必须要捐钱,志愿活动从来都不会道德绑架,你不想捐钱就不捐,别坐我办公室里哭啊……”

王耀把眼泪一抹,吸了吸鼻子:“谁说不捐!我捐!”

“呃,捐多少?”

王耀哭得更凶了:“有多少捐多少!”

“……”

“他们真的好可怜啊!你没去过你都不知道!”王耀猛地抬起头,紧紧拉着马修衣角,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往上抹,“孩子们没有鞋穿,光着脚在地里跑,脚底被草叶子划得都是血!那小胳膊细得,只有这么粗!这么粗!有个孩子被虫子咬了,没钱治,发烧四十度在床上昏着,要不是我赶进去背着他跑到镇医疗所,他就死床上了……”

小部员们推门进来时看到的是两个大男孩在办公室里抱着哭成一团的场面。

王耀不给别人添麻烦的习惯,在资助嘉龙这件事上也贯彻得很彻底。他说到底也不过是个普通学生,奖学金加上打工的钱,零零碎碎地寄过去,少是不少,但说多,也并不是很多。

好在嘉龙也是个听话懂事的孩子,知道大哥哥没钱,除了学费什么要求都不敢多提。逢年过节还会寄过来几张卡片,歪歪扭扭的字迹旁,画着一个长头发的哥哥,眼睛大大的,嘴唇红红的,举着手臂在头顶比了个大大的心。旁边站着一个怯生生的孩子,也跟着比了一个心。

王耀收到到贺卡,高兴得跟什么似的,跑进办公室拉着马修直问:“你看这孩子,像不像我!像不像我!”

马修推了推眼镜,弱弱地看了一眼:“……我怎么觉得有点像柯克兰?”

“去去去!”王耀对着他屁股抬腿就是一脚,“哪像了!这我儿子!长成他那德行还不哭死我!”

马修按按太阳穴,有点头疼:“你真不打算告诉柯克兰这件事吗?好歹他也是你男朋友,这点知情权总该有吧?你看我都没瞒着弗朗西斯……”

“stop!耀爷我拒绝你俩的狗粮!”

“……”

王耀跳过来掐他脖子:“是哥们就替我把这秘密守住了,你叫弗朗西斯也管好他大嘴巴,别啥事都乱叽歪,亚瑟要是知道一个字我唯你俩是问!”

“是是是……”小透明被大魔王掐得两眼翻白。


日子一如既往的过。王耀觉得这没什么不好,打工挣钱,算着省钱,时不时跑到英国人那里撒泼撒娇混上一顿油水多的,额外存下来的钱买了一堆好吃的给嘉龙邮过去,附信正是长个子的年纪,让他千万别饿着自己。

这种状态持续了两个学期,直到事情出现了意想不到的变化。

“嘉龙生病了,要去医院切除个小肿瘤。还好发现的早,孩子机灵先去医院看了,三五次手术做下来,切掉就没事了。”马修拿着邮寄单子,桌子前坐着一脸凝重的王耀。“只是这医药费……”

“多少?”

马修皱紧眉头。“八万。”

王耀不说话了。

八万,放在两个普通学生身上绝不是个小数字。这种事又不能开口跟家里人要,毕竟无亲无故的,不过一个碰巧资助的孩子。

窗外残阳如血,映照得办公室里一片凄红,空气里凝固着难堪的沉默。

“你有多少钱?”喉结艰难地动了动,王耀抬头询问马修。

“暑假打工赚了一些,加上生活费,大约两万吧。你呢?”

“我可以向老板预支薪水,但都是短期工,支不了多少。我假期给几个孩子补了课,工资一起结的话,加起来也只有一万多。”王耀叹了口气,瘫在座位上。“还差五万,怎么办?”

“我……我可以管弗朗西斯借一点。”马修低下头,捏着衣角,“但我也不能确定他能不能答应,毕竟他也不认识嘉龙,而且这事……本身听上去也挺扯的。”

“我理解你,不想说就不说,别太难为自己了。”王耀跳下桌子,拍拍马修肩膀,“放轻松啦,别愁眉苦脸的,出去透透气吧,钱的事我来想办法。”

马修看着王耀,不说话。

“怎么着?耀爷说话你还不信?不就是钱么,能用钱解决的事都不叫事儿。”王耀像个战斗的小公鸡,斗志昂扬地往写字台前一站,胸脯拍得山响。“好啦好啦,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然直,放心,我不会让嘉龙有事的。”

亚瑟忽然就抓不到他家小黑猫了。说起来两个人本来就不是一个学院,亚瑟是个标准工科男生,学通信的,而王耀则是ACCA,平时要不是约好了时间,连公共课都八杆子打不着。

问弗朗西斯,法国男人单手捂脸:“哥哥最近也找不到小马修了啊?”

问伊万,俄国人奇怪地反问:“小耀不是你的男朋友吗?”

问阿尔弗雷德,美国青年揉着脸上的伤口:“亚瑟你知不知道世界上有种东西叫做手机?”

问王耀,王耀表示……王耀把电话挂了。

——王耀又把电话挂了!

“等等啊亚瑟,有个客人叫我送餐,回头跟你解释!”

解释个毛线啊……亚瑟举着手机在空中凌乱。整整一个月了,早安晚安虽然没间断,但光听着声儿见不到人总觉得少了点什么。

去宿舍底下堵人也堵不着,会院男宿的看门大爷把楼里的男生跟一个个黄花大闺女似的保护着,晚上十点不到就开始清场,亚瑟有一次摸着黑躲在花坛后面,被老大爷挥着拖布杆子追着跑了两条街。

不过王耀晚上十点还没回寝室……亚瑟隐隐感觉最近自己洗头发的水都要变成原谅色了。

“王耀,我觉得我们有必要好好谈一谈。”

听筒里传来呼呼的声音,王耀似乎正在外面跑,风声很大,吹得他的声音都有些模糊不清。

“嗯?谈什么?三分钟能结束吗?”

“结束你妹啊!”亚瑟强忍着不把手机扔出去。“说,你是不是喜欢上别人了!你是不是劈腿了!”

“嗯?”王耀愣了一下,哈哈大笑:“我劈腿?劈的是火腿吗?又不能吃!”

“小耀。”亚瑟叹了口气,语气软了下来,颇有些可怜巴巴,“我都三十多天没见到你了,你干嘛躲着我呢?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啊?没事的,我不会嫌弃你的,哪怕你早泄不举哔无能,我们也一起面对不行吗?”

“……去你妈的早泄阳痿哔无能,老子好着呢,身体倍棒吃嘛嘛香。” 王耀翻了个白眼,准备揿手机了。“亲爱的,我现在是真忙,真的忙,不过就忙两个月,下下个月的今天,我们一起去看篮球看电影吃大餐去宾馆!Baby you have my word, I promise!”

“还baby,你他妈当我未成年少女啊?”

“就这么定了,爱你老婆!么么哒!”

“……”

挂掉手机,王耀叹了口气,抹了抹额头上的汗水。要死要活向导师求了一个case,三个月的工作量让他硬生生压缩到一个月,这样就能早一点拿到钱。实际上帮导师做事,也就是翻译翻译资料,协助录点课程,外带着帮校外人员培训做帐目,工作量大钱也不多,但两万块钱的bonus,相比其他短工仍然特别丰厚。

王耀昨晚上看资料做企划一直到凌晨两点,整个人都快瞎掉。而早上六点就要挣扎着去快餐店,帮忙做早点。他自己连吃早饭的时间都没有,这会正叼了片涂黄油的面包往店里狂奔,却突然感到一阵天旋地转。

世界瞬间陷入黑暗。

耳边响起了路人嘈杂凌乱的尖叫声,他挣扎着坐起身,鼓足力气想挥挥手,说一声我没事,下一秒,却什么都不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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