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六
“来了么？”玉流川望了良久，才扭头问出三个字。
“还没有。咱们的探哨已经四面放出，远至江北。无论他们从哪个方向来，都不会错过。”卜天鹰应了一声。
见玉流川似无动于衷，卜天鹰又接道，“奇怪，如意侯府这么多人马，无论如何也不会悄无声息。现在再不露面，今日内便赶不到了。难道，他们要爽约不成？”
玉流川踱了两步，“江淮群雄俱集于覆舟山。他们若爽约不来，如意侯府今后也不用在江湖上走动了！”
他嘴上虽如此说，也禁不住又从楼窗中向外望去。窗外极远处便是万里长江，浩浩荡荡，似吞天吐地般自西向东翻腾涌动。
忽地，远处一支哨子尖利利地响起来。玉流川与卜天鹰脸色俱是一变。也就是片刻之间，楼梯声响动，一人急冲上来，“玉公子，总镖头，对头来了！”
卜天鹰忙喝道，“在哪儿？有多少人？”这人冲到窗边，伸手向远处江上指去，“看，远处那个黑点就是！”
玉流川和卜天鹰向前望去，只见一个黑点越来越近，竟是一叶小舟，张着轻帆，飘飘摇摇驶来。
卜天鹰奇道，“怎么？就一只小船？这，这最多也不过十余人！”那手下忙道，“据江边的兄弟回报，船上只，只有两个人！因此江北的三道探哨才都错过了！”
两个人！居然只有两个人！
这船张着一面白帆，越驶越快，不多时已经能看得清船上的人。果然只有两个人。把舵的人着斗笠蓑衣，看不清面目。船头上傲立一人，负手向天，江风凛冽，直吹得他衣襟飘飘不止。船并不向岸上靠，径向山壁上驶去。左近七大帮派的人众闻警讯皆向这边集来。
覆舟山正因这段山壁立若倾覆之舟而得名，如何能靠得了船？可这船偏生就靠上去了，直贴着山壁。船头那人见船已靠上去，双臂一振，自船上跃起，直扑向山壁。他姿态若惊鸿临空，在山壁上左一拍、右一点，蹁跹转折，竟在绝无可能的直立山壁上纵跃上来。
任平生！一蓑烟雨任平生！
卜天鹰两手扒窗，向外望去，不由叹气，“早闻烟雨神功之名。别的不论，单凭这‘轻烟纵’足可傲视天下了。真是天外有天，山外有山。”
他下面的话未说出口，只在心中道，“我靠九十九路神鹰抓与鹰击鹤翔的轻功纵横江湖。前些时到如意侯府，在指掌之间败了一阵。如今看来，任平生的轻功也远胜于我。”
他摇了摇头，提高声音道，“看住那片山壁！”
玉流川却道，“不必了！”卜天鹰一愣，随即会意，忙道，“是了，不必了！尽撤了山前楼下的各哨，放他上来！”
二人此时一般心思，对方只来了一船二人，任平生孤身上覆舟山，如此胆魄，己方怎能再如临大敌一般，不但凭白示弱于人，更让天下英雄耻笑。
不过片刻，任平生已攀至山壁之顶。他双足沾尘，立在覆舟山上，环顾身前身后，见四外俱静，并无人阻拦窥视，不由微微一笑，“玉流川，倒也有三分气度。”
他缓步轻踱，向孙楚楼走来。玉流川摆一摆手，卜天鹰及两旁手下俱退开一步。他迎到楼口，正见到任平生一步步上楼。
自十月二十八日于骆尔群寿宴上订下与如意侯府之约，七大帮派半月余以来一直严加防范，全力准备，事无巨细都已筹划妥当，就连酒楼上一桌一椅布置都精心为之，但单单未想到，任平生会孤身赴会。
玉流川盯着任平生走上楼来，心中一直翻腾不已，“莫怪如意侯府雄踞两淮，却不是单凭朝廷爵位压人。任平生此人，武功气度，哪样都是人中之杰。若非出了此事，倒是大可相交。”
如意侯府与七大帮派都是高手如云，因此江淮群雄多集于覆舟山孙楚楼周围，拟看双方这一场大争斗，但谁都等没想到任平生居然独自前来。惊诧之下，不少人跟着抢上楼来。这一来，一众人等倒似成了任平生所带的手下一般。
上得楼来，任平生淡然一笑，“玉兄，任某来赴约了。”
玉流川点点头，“请坐！”
任平生也不推辞，转身坐在客位上。他上下打量四周，半晌才道，“天地为我炉，万物一何小。达人垂大观，诫其苦不早。玉兄，你我较之孙楚，可显得小了。”
任平生一张嘴便是孙楚的诗，可见他不但武功卓绝，为人倜傥，文采在这武林群豪中也是不凡了。
玉流川点点头，“孙子荆才藻卓绝，爽迈不群，非你我俗人所及。可是，世事纷纷扰扰，千古皆然。想当年，刘裕在此地一战败桓玄，才定鼎南朝江山。百代以下，虽然是非难论，但世人皆知有覆舟山之战。”
任平生眼向窗外望去，“不错！但百代之后，是否还有人记得你我孙楚楼之会？又是否分得清谁是刘寄奴，哪个是桓敬道？”
玉流川听他话中颇有深意，摇头道，“百代兴亡，朝暮反复，只要现下江湖记得玉流川与任平生之会，也就是了！”
旁边众人听他二人对答，颇似打机锋，又似多年老友谈心，不由面面相觑，出不得声。孙楚楼虽阔，但毕竟容不下许多人。群雄中更多人未曾上楼，俱围到楼四周，交头接耳。一时间，楼上静如天寂，楼下却似水沸。
任平生听得楼下人声如沸，呵呵一笑，“玉兄，江湖朋友都等不及了，要看我们的笑话呢。”
玉流川觉得他今日句句语带玄机，但又不明其意，接道，“多承江湖朋友捧场。玉某既为东道，题目还请任兄赐下。”
他言下之意甚明，七大帮派既然占了地利与人和，当然要由任平生划下如何比试的道来。
任平生又望向窗外，面色沉静如水，但心中却着实难以平静。今日离了楚州，实是一步险棋。如意侯府虽说势雄人多，但今日恰恰是生死存亡之时。外有淮西镇的不测攻势，内有二哥任雨生暗自觊觎，自己还要赶到江南来赴这艰难的约会。一局棋、三个大劫，环环相扣，哪个也疏忽不得。虽说动用了如意谱，侯府有池大先生照应、府内步步玄机，暗地疏通了扬州骆家，淮西镇也伏下与之联络的势力，又分了人手去防任雨生，但毕竟这一局棋头绪太多。稍有差池，便是一步错、满盘空。
自己自继任如意侯以来，还未遇到如此难解的局面。因此上，他人在金陵，心在楚州，一直悬在半空。
玉流川见他面色闪烁不定，半晌不言，提高声音道，“任兄，但你出题，玉某无所不应。”这一句显得大度与自信非常，楼上的群雄中先有人喝了一声采。
任平生左手五指在桌上轮番敲击，终于下定决心，“今日金陵之局，本就是要拖以待变，等府中的结果。既让我出题，可不正好！”
他一笑道，“玉兄，你我虽非文人雅士，但也不是莽汉。那日在扬州，我敬了你酒，你也回敬给我。你既吹箫贺寿，我也抚笛以报。人常言，琴棋书画。你我今日不妨手谈一局，若何？”
玉流川没想到他会出这么个题目，一愣之下，“哦，来人，取一副棋来！”
任平生却摆手道，“这不是现成的棋局棋子么？”
他提起右手，对着对面墙壁轻轻一划。墙壁上挂着些条幅墨迹，被任平生一划，齐落下来，成了一面空壁。任平生一指划过，二指又至，只听哧地一响，木壁上不深不浅多了一道横线。酒楼纯以木构，其壁虽非极硬，但这么隔着两、三丈远凭指力划出一条不弯不颤的线来，也殊非易事。
玉流川登时醒悟，也便一笑，先撩袍坐下，继而伸右手食指划去。他却是由上而下，在这条线左首起笔处接着向下，垂直也划了一线。两条线一般长短整齐，纵横相交，煞是好看。群雄见二人一出手，已是相较指力，识货的都喝起采来。
任平生见玉流川知晓己意，心下畅快，横指又是一道，与前一条线相隔二分，平行之下不见丝毫倾斜。玉流川毫不示弱，也是一道纵线。
二人便这么你一下，我一下，划个不停。直到玉流川划出第十九道，将横着的十九道尽连起来，壁上现出好大一面棋盘。难得的是，横竖共三十八道线，竟是一般长短，间隔亦不差。倒似有工匠以尺量着凿刻上的。
这一下，连卜天鹰等七大帮派中人也忍不住喝起好来。任玉二人相视一笑，心下同时升起个念头，“天下英雄，唯君与吾。”
桌上摆着八个小碟，俱盛着小吃。任平生拈起两个黑瓜子，伸指弹出，钉在平、去的星位上。
玉流川见他已抢了黑棋后手，自己说不得了，便也拈起两枚白瓜子弹去，分毫不差地嵌在上、入的星位上。
任平生略一抬手，“玉兄请！”玉流川也不客气，中指一屈一弹，在去位六三路嵌进一枚白瓜子，任平生不加思索，在上位六三路也投下一子。
玉流川一愣，六三开局，本是百不异一，但任平生不应己子，一招之间，便要反客为主。他沉吟一下，在去位三九路应了一子，隔四路夹住挂角黑子。
任平生一挥手，一枚黑子反过来在入位三九路夹住第一手挂角的白子。二人在上、去两个星位一时互为攻守。这样的棋路也算不得别出机杼，但两个回合便看出二人争锋之意。（待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