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师在港的项目已运行许久。本应早早去报道。因为通行证和公司一些琐事。一直耽搁许久。近日导师勒令我必须去港报道,只得再次只身前往。过得口岸,坐上红色丰田的士,说句“威灵顿街,中年男司机一言不发踩紧油门,眨眼便转上粉岭公路疾驰。
香港的乡村是很美的。离深圳最近的元朗,仍然保留着不少古老的田地祖屋和宗族庙堂。夏日的林荫之间,雀鸟嬉戏,粉蝶盘旋,满是自在野趣。我曾经十分喜爱这条公路,为了此地清晨时分的朝露,和的士车上一曲黄霑,已记不清多少回故意绕远从香港机场起飞。青马大桥两岸的日出日落阴晴雨雾都看过经过,那茫茫的深蓝色忧郁,这么多年从来没有变。
第一次去香港约么是14年,彼时我在美国加州大学当为期两年的交流生。每次去美国时为了节省机票钱。我都会选择从香港起飞。机票能省个小三千块钱,对当时的我来说却不是一笔小的开支。那时我总会先抵达半岛酒店,一位印籍门僮来拉车门,轻轻招呼,小姐好。大堂光线幽暗,来去的顾客们多年长,身材苗条的方逸华女士,穿着棕色大衣走进lounge喝咖啡。彼时天星小轮只有粤语和英文广播,同伴听不懂,便向一位先生问路,得到了鼎力协助。那是我第一次听香港人讲普通话,口音却让人十分意外,与广州人截然不同,十分生硬努力。尖沙咀到中环短短的一程船,亦让我看到爱穿球鞋的九龙百姓与港岛的距离,是比香江宽得多的鸿沟。
直到2010年前后,我时常往返于深港两地。天水围的茶餐厅,波鞋街的牛杂摊,亚士厘道的越南粉,兰桂坊镛记的叉烧,这个感觉既近又远的邻居给我的回忆似乎都在平价的食物里。虽然卖相有优劣,身旁食客的身份有高低,各家铺头的味道却是如出一辙——搵食艰难。
粤语是最市井的方言,就像我们从小看到大的TVB,无论是醉打金枝还是真情,都是小人物的亲热与家常。即使是六点半新闻那样讨论家国大事的严肃节目,年轻漂亮的播音员也从来不说艰涩的词汇。西装革履的先生们坐在昔日叫做快活谷的马会,让他们感到快活的永远是赚大钱的生意。这是一个平民商埠,人们四海飘零而来,身后的贫贱富贵都成往事,眼前只有活着至关紧要。
所以香港人爱吃,因吃饱是最幸福。没人关心吃相是否难看,成王败寇而已。不管历史翻云覆雨,中环却是不变,文华东方门前的宾利车和置地广场里各色爱马仕手袋,无论何时去都在。
香港的幸福是明码标价,童叟无欺。
俗到极致便是雅,鲍参翅肚的物质世界,淬炼出深刻影响我这一代的南国文化。去赤鱲角机场的经纬书店买书,是昔日最爱的消遣。金庸,倪匡,亦舒,这些为数不多仅靠写字便能体面谋生的作家,都出自这边陲半岛。几位写的散文小说,但凡出 新通通都要买回家,纵使风格重复,桥段老旧,仍然百看不厌。
繁体中文不是粤语。既不亲热,也不家常。它自有另一种性格。
中华书局几年前出过一套香港名家散文集,把那些不大会畅销、只是作者们闲时抒怀的小品收在一起。林行止,陈之藩,金耀基,内地的读者多不熟悉,都是出生于上世纪初的老人家,董桥居然是最年轻的一位。这是我读过至为雅致练达的集子,每每翻阅,便似眼见维港上的行船,满载着客途的彷徨,却也再不回首。
个中上佳仍属金庸。他的这本,名叫《寻他千百度》。
2015年以后,我便鲜少去香港。亲眼目睹这区区一千平方公里的弹丸之地被汹涌而至的人民币撕开裂痕。也就是从那时开始,我渐渐寻不见香港了。都会依旧繁忙,地铁增加了普通话广播,但再也没有碰见过口音生硬的热心先生。食肆宾客盈门,翠华挣得盆满钵满,到处开分号,跑堂伙计脸上的笑容却不知为何越来越少。
当内地以惊人速度高歌猛进时,香港成为所有成果的落脚点,这给它带来近乎喧哗的繁荣,却也被容易钱宠坏而迅速落伍。老旧的商业模式,僵化的社会阶级,让这个昔日的自由港在过去很长的一段时间,并且这些年,排华的热潮一浪高过一浪。我对香港的印象也愈渐浅薄。朋友曾开玩笑和我说。在香港你,讲中文,粤语,英文。将会接受不同程度的待遇,果然在香港的机场用普通话搭乘计程车时,司机总是爱理不理。并且十分不耐烦回答你的诸多迷茫。当你全程用英文的时候。司机对你永远是那么热情和绅士。滔滔不绝的和你介绍港岛风情和各类值得一试的小点。师傅免不了发难。are you Japanese ?nope,i am Chinese?,我诡异一笑有些戏虐道….师傅愕然难掩面容尴尬。我只得继续圆场。I am overseas Chinese!于是我对香港的热爱又减少几分,有几个香港的同学也由衷和我说过她们不热衷大陆的观点。过度的膨胀炒高歪曲的房价。从前小时候的好吃的好玩的店铺回忆通通不见。转而是满地的金铺当铺和药铺。还有大陆汹涌而来的文化修养跟不上的大陆有钱人。唉!中国人何苦为难中国人?
排在名牌店门口的人龙,好像一夜之间全都消失了。随之而来的,是一个前所未有高举意识形态的香港。2015年底,律政司长袁国强在中大法学院演讲,他说,
我们需要帮助香港的年轻人找到方向。
他的眼神坚定,语气却是萧索的。
不过,无论世道怎样变,香港的街道永远门庭若市。
从导师的事务所出来,电梯里听见旁边打电话,喂老婆,今天降温,记得多穿点,我很快收工。
那是一名戴着安全帽的年轻工人,他的声音里带着笑,充满了期待。
下了车,正是华灯初上,女孩子们从写字楼里走出来,慢慢往四面八方散开。昔日的标致港女,总是美得犀利又紧张,就像皇后大道中的红绿灯,嘀嘀作响,时不我待。可是今天怎么不一样,她们的眼神柔和,表情松弛,并不打算赶着去什么地方。
两位太太围着一位坐在路边的老先生,他额头磕出了血,应该是跌了一跤。
有没有纸巾?卷发太太问一位路过的女孩。
大家手忙脚乱,又是止血,又是叫车,还有人打电话给老先生的家里人。
我没事,不用,不用。老先生直摆手。
那粤语,让站在一旁的我忽然直直的十分感动……
是失落过,不甘过,挣扎过以后,亲热而家常的。
“无大碍,会慢慢好起来的。”卷发太太安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