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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下了一晚,早上起来已是白茫茫一片,这会儿天已大亮,阴沉的天空依旧飘飞着碎碎的雪花,它们不紧不慢地飘落下来,轻柔而曼妙的身姿,舞动了整个天空。这样唯美的时刻,在诗人的眼里一定会是一首绝美的诗歌。可是,对于曾秀梅来说,却并不是美妙的事,不光不美妙,甚至有些悲伤、难过。这样的鬼天气,也不知什么时候饭能送到。
在门口静静地观完天气,曾秀梅的心情也变得像这个阴沉的天空一样,她艰难地从椅子上挪起屁股,慢慢转过身来,用两只枯瘦的手撑在椅子两边,她的腰背拱了起来,屁股撅着,看上去就像一只驼背的大蜘蛛。自从摔了那一跤,她的右腿就废了,只能靠着左腿支撑,两只手借助椅子移着走路。
一步一步地,她拖着残腿回到屋内,这间破旧的单间老房子,是一排老黑瓦屋转角的一间,还是老财主周大强家的,解放后打土豪、分田地,这房子就分给贫苦老百姓住了。曾秀梅一大家子曾经都窝居在此,人口慢慢多了起来后,房子明显不够住,村集体组织大家修建了联排的红砖红瓦房,儿子们都搬走了。
现在这里也破败不堪了,一副断壁残垣的样子,这里住的人也搬得差不多了,只有隔壁的老熊与自己为伴。老熊一辈子没有结婚,领养了自己的侄女,如今侄女有了自己的家,也只剩他一个人还在这里住。曾秀梅没有摔断腿时,一个人在这里生活,也蛮自在,米是两个儿子送过来的,菜是自己种的,她还有点固定的生活费,是大儿子寄回来的,每个月五元,在八十年代初已经算是一个富裕的老太了,她一个人自由自在,想吃什么就做什么,想去哪里玩就去哪里,也算是逍遥了。
曾秀梅有三个儿子,老大不在身边,只有老二和老三跟自己住在一个村里。老大和老二都是当过兵的,老大更有出息,在部队自学了六门语言,转业时随媳妇去了外省,在某航空单位工作,享受的是高工的待遇;老二相对差一点,转业回到本地,在本地当了镇长,虽不及大哥,但比起其他人又强了许多倍。除了这两个吃国家粮的,只有老三是个农民,辛苦劳作,仍旧是穷得响叮当。
曾秀梅的身边只有老二和老三,老二是公家人,虽是半边户,但条件还是要好于一般人家。老三是幺儿,按理说,幺儿幺女命肝心,曾秀梅对老三应该是更心疼,可惜的是,老三家生了一堆丫头,曾秀梅一直重男轻女,对孙女儿看都懒得看一眼,唯独老二的独儿子喜欢到心里去了,天天带在身边,买零食给他吃,时不时就背着孙子去镇上买吃的。这条腿受伤瘸掉了,就是因为背着孙子去镇上,曾秀梅担心牛踢到孙子,也是七十来岁人了,自然没那么灵活,一个躲避不及,摔倒在路边的坑里,这才把腿弄断了,医院里住了一个月,回来腿就再也走不了了,一直到现在,窝在这个破屋子里,哪里也去不成了。
“奶奶,我给你送饭来了”,曾秀梅还在一个人瞎想着往事,嘴里自然地嘀咕着,屋外突然响起孙女小兰脆脆的声音,刚刚掩上的门“吱嘎”一声被推开。
“小兰,怎么是你来的呀,你爹呢?”曾秀梅看到一脸冻得通红的小兰,心里十分难受,以前因为她不喜欢丫头,老三的这几个丫头她都没怎么管过,唯独这个小兰,刚出生那会儿,她还帮着带了一段日子,对小兰,自然是和别的孙女又有些不一样。
“爹爹起床就出门了,快要过年了,年前做工的工钱都没讨回来,他去要债了,饭都没吃”,小兰像个大人一样,把她爹没来送饭的原因说了一遍,又接着解释道,“本来我妈要来送的,但丽丽好像有点发烧,我妈在家看着丽丽”。丽丽是小兰的三妹,才三岁多。其实,曾秀梅问得有点多余,只要是放假期间,她的一日三餐都是小兰来送的,不光是送,有时候还是她做。今天下这么大的雪,还是小兰来送饭,曾秀梅的心里多少是有些心疼这孩子的。她情不自禁地想起孙子大军来,那孩子自从自己摔了,不能动了,就很少过来,自己那么心疼的大孙子,整天背在背上的心肝宝贝,却看不到踪影了。曾秀梅的眼眶潮湿了。
“小兰,快过来到火盆这里烤烤手,外面这么冷,冻坏了吧”,曾秀梅拿起椅子边的火钳,夹了两块木炭放进盆里,火盆里亮了些,热量也大了起来。小兰拿出放饭菜的凳子,把带来的饭菜搁在板凳上,小心翼翼地搬到曾秀梅的椅子边,又洗了双筷子,和饭碗一起递到曾秀梅手上。
“奶奶,你快吃吧,饭菜要凉了,天太冷,路又远,我妈拿了旧棉衣包着,我一路小跑过来的”,小兰忙完曾秀梅的饭菜,这才把双手搓了搓,靠近火盆烤起来。大雪都下过两次了,天气的寒冷已经不言而喻,奶奶的腿摔了快一年了,这一年里,都是自家和伯父家轮流送饭照顾,热天还好,冷天实在是有点难,饭菜出锅就冷了,小兰每次都是跑过来的。
“今天怎么买肉吃了,你爹哪有钱买肉呀”,曾秀梅看着那碗大蒜炒肉,对着小兰说道。轮到老幺家送饭时,小兰妈总会隔三差五地弄点荤菜给她,没有鱼肉,哪怕是鸡蛋,也要蒸上一小碗,给她改善生活。
“不是买的,是隔壁的曹姨妈家杀了年猪,她给我们家送了一小块,我妈便炒了让我送过来”,小兰告诉奶奶真相,这会儿她在火盆面前烤得浑身暖和起来,感觉舒服多了。一路跑过来,手里提着装着饭菜的篮子,必须得小心谨慎些,那手就冻得越发有点僵硬了,但无论怎样的冷和僵,她都不敢大意。
去年夏天,她也是给奶奶送饭,路上一不小心把饭打翻了,一碗蒸蛋全洒了,她心疼了好久,自己和妹妹们都从没吃过,专门给奶奶做的,却被自己给浪费了。她记得那一次,她真是伤心了,哭得稀里哗啦的,但哭并不解决问题,奶奶还等着吃饭,她还得回去再蒸一份送过去才行。
“让你妈给奶奶随便做点小菜就行,肉你们留着吃,奶奶老了,不需要这些营养了”,曾秀梅对着小兰说,语气里有些伤感。自己这些年手头确实比较宽裕,但从没想过要接济下小儿子一家,大部分钱都花在孙子身上了。看着这些肉,想着孩子们都难得吃一次肉,曾秀梅就有些难以下咽。小儿子家条件赶不上老二家,但每次送过来的饭菜都比老二家的要好,菜品和味道都合自己口味些,每个月轮流时,自己也总是盼着老幺家轮值月快点到来。
“我们也有吃,妈妈给我们也做了。奶奶,你怎么啦?味道不好吗,怎么不吃呀?”,小兰看着怔怔发呆的奶奶,不解地问道。
“好吃,奶奶是在想事情,想出神了”,曾秀梅眼底又朦胧起来,内心有些不安地回答道,低下头继续吃饭。从小兰家到曾秀梅家,要穿过一片田地,从窄窄的田埂上跑过去,就是晴天也不大好走,更何况是这样的大雪天,曾秀梅可以想象到孙女艰难行走的样子,她还只是个八岁的娃娃,多么不容易。这一刻,她真恨自己这条腿,要不是瘸了,她又怎么会这样害着小兰大雪天给自己送饭。她想起出事的那天,原本是老幺媳妇托她带下小孙女,也就是小兰的三妹丽丽,那时才三岁不到,但她没有同意,反而是带着孙子大军去镇上玩了,大军那时已有十多岁了,自己哪里还背得动他,如果不背他,又怎会把腿摔断呢,真是悔不该当初呀。
小兰看着曾秀梅低头不语,吃得也不开心的样子,便又问道,“奶奶,你是不是一个人住在这里太孤单了,所以难过了?你放心吧,很快你就会跟我们一起住了,我听我爹妈在商量,明年开春就砌新房,到时候房子建好就把你接过去和我们一起住。”
“真的吗?你爹妈真这么说了?”曾秀梅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老幺家一直住着集体建的一个单间,一家人挤在一间房里,自己是怎么都挤不进去了。他们终于要砌房子了,可是哪来的钱呢?
老二家里倒是早建了新房,有三个房间,老二两口子一间,两个闺女一间,儿子一间。曾秀梅心里想跟孙子一起住,实在不行,自己住堂屋也行,但老二媳妇不同意,儿子做不了主,也没打算为自己做主,就看着老娘这样瘸着条腿一个人生活,幸好还有条腿能依靠。孙子呢,一个人一个房间,也嫌奶奶身上的老人气,不愿意跟她一起住。媳妇和孙子一齐反对,曾秀梅只能继续独居在此,靠着两家给自己投喂,吃饭没个准点,饭菜送过来也是冷热不定的,可是也没办法,等着别人来照顾,自己已经是个拖累了,还能提什么意见呢?
“嗯,是的,是我亲耳听到的”,小兰坚定地回复奶奶,“我妈说,这样跑来跑去送饭太麻烦,费时费力,她说要去找姨妈、舅舅们借点钱,先把房子建起来,已经商量过了,明年春天就动工。”
“好,好,小兰要住大房子了”,曾秀梅听着孙女的话,心情突然就变好了。她没想到自己一贯不太待见的老三媳妇,居然能替自己作想,还不怪自己偏心。她不敢想,只要想到她们的好,曾秀梅自己就要难过起来,她的心不是铁打的,这些年,自己因为重男轻女的旧观念,一直不喜欢没生男丁的老三媳妇,不光没有帮着带孩子,还常常挑三捡四地惹些是非,把老三两口子的生活搞得鸡飞狗跳的。现在自己动弹不得,这一年多,老三媳妇不光不嫌弃自己,照顾自己比别人都妥贴,现在还替自己做了安排,这叫她的心如何过得去?曾秀梅一边是开心,一边又感到难过,两种复杂的情绪交织着,她的眼泪不由自主地又出来了。
小兰以为奶奶不相信自己的话,又信誓旦旦地说道,“奶奶,你放心吧,你肯定会跟我们一起住的,不光我爹妈说过了,即使他们不说,我也会提要求的,我爹妈听我的,我们家的事我也能做主。”
曾秀梅一听这话,又“扑哧”一下笑出声来,这八岁的小丫头,居然这么有主意,一点不比男娃娃差,自己为啥就那么蠢呢?虽然是旧时代活过来的老太太,好歹自己还是上过私塾的人,也算是知书达礼的家庭出来的,这么贴心的孙女不要,反倒去心疼那不关心自己死活的孙子,活该老天爷要惩罚自己,让自己再也到处跑不成了。心里这么想着,把碗里的饭很快吃完了,那碗大蒜炒肉硬是没有伸筷子夹过,孩子们正长身体,留给孩子们吃,自己老了,不中用了,吃那么多肉干什么。
“小兰,你先把碗收了,那个肉带回去,奶奶今天不想吃肉”,曾秀梅吩咐着小兰,又接着说,“你收完帮我一个忙,我的碗柜底下有一个罐子,上面拿个泥巴封着的,你帮我拿过来。”
小兰按奶奶的话照着做,在灶台边上的碗柜底下找到一个虽然有些灰尘,但看上去也还光洁的罐子,她抱起那个罐子走到奶奶面前,本以为里面装满了腌菜,会很重,却没想到轻轻的,里面应该没有装多少东西,为何要盖得这样严实呢?小兰在心里疑惑起来。
曾秀梅接过罐子,又用手边的火钳轻轻地敲了几下那沿口的泥巴,那些干结的泥巴就渐渐裂开,一块一块地掉落下去,曾秀梅拂去泥巴灰,轻轻地把盖子揭开,把她干瘦的右手伸进罐子里,从里面摸出一个小布包。那小布包外面是一个灰色的手帕巾,里面又有一块红布包着,揭开红布包,一叠叠五元、贰元、一元、贰角的纸票票露出来,整整齐齐地排着列队,一看就知道,这些钱已经积攒了些日子。
曾秀梅也不数,看了一眼包着的这些钞票,这是她余生全部的积蓄,原本留着自己养老和死了办后事用的。今天,她要倾囊相助,全部给老三家砌房子,不管今后有没有住,只要有小兰刚才说的这些话,她就觉得值了!
雪还在飞舞,天空已经舒展倦容,曾秀梅的心也由阴郁变得明朗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