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以来,她都是一个过分敏感的孩子。
敏感于路旁无名野花的凋落飘零,敏感于秋来云外孤雁的哀鸣,敏感于婵娟未满的清辉残影,敏感于寂寥星空下孤独宅院里的昏黄。
不懂的人,说她太过敏感忧伤。过好自己的日子便好,何必因尘世里渺茫如尘埃的事物伤感停留。
是的,他们当然不懂。
亚当斯密的《道德情操论》中具体阐述道:“一个人是很难对别人深切了解别人正在的痛苦,同样自己也不能被别人感同身受。”
因为懂得,所以慈悲。因为不懂,所以残忍。
这是,她原以为。
襁褓中的她,因为没有母乳的哺育,几个月时便喝起了罐装奶粉。
婴儿的世界里,哭啼是换回母亲依偎的唯一的也是最强大的武器。她哭吼着,将近鼻息再不能呼出或吸入一丝气流,带有婴儿肥的嫩白脸蛋哭成了泪人。
阿奶无奈的抱起她,哼哼呀呀的唱着哄着,以自己慈柔的胸膛温暖着这个缺失母爱的无辜婴孩。
口中含着乳白色奶嘴的婴孩在阿奶的哄抱下终于暂止了号啼。阿奶用苍老如树皮般的手掌摩梭着这个几个月大的婴孩,口中喃喃的似乎是对她,其实犹如自言自语道:“囡囡啊,别怪你娘狠心,人活一张嘴。从前没你的时候,你娘尚还可以如做姑娘时候似的只顾自己,如今有了你,你娘要出去赚钱,给囡囡更好的生活。”婴孩睁着泪眼光光的明眸只是定睛看着远处,不再哭泣耍闹,口中依旧含吮着那个乳白色的奶嘴。
囡囡在静花风月里悄悄成长起来,褪去浑圆的婴儿肥,出落着如柳条般纤挺的身形,却依旧是爱哭啼吵闹。
阿娘给她买了毛绒的娃娃,她便整日拥着那娃娃玩耍。她不喜欢高挺纤细的白皮肤卷头发的芭比公主,因为芭比的周身透着一丝冷峻孤傲不得亲近。囡囡喜欢毛绒娃娃,尤其喜欢暖色如金黄般的毛色,因为那会让她感受到骄阳的温煦,麦田的醇香,以及母亲烫染成的金黄发丝的柔和。
冬日晚夜,阿娘给她铺好了被褥,催促着贪恋玩耍的她钻进被笼睡觉,并以不再白皙柔软的双手掖好了她的被盖。阿娘说,囡囡大了,应该自己睡了。囡囡面色乖巧的点点头。阿娘熄了灯,便睡下了。
窸窸窣窣里,囡囡摸着黑掀开了阿娘的被角,把冰冷的脚丫偷偷深入,却在笨拙间触到了阿娘的大腿,囡囡赶忙做贼似的缩回。
“阿娘,睡不着。”囡囡用尚带稚气的童声喃喃道。
“为啥啊,白日里睡多了啊?”阿娘经过整日里的劳作早已困倦不堪,因而有心无力的弱声问道。
“不是。金毛落在阿奶家里,没有金毛,囡囡睡不着。”金毛是囡囡的毛绒玩偶,每次无论午觉还是晚觉囡囡都要抱着金毛睡觉。
“那你过来和阿娘睡吧。”太过疲惫的阿娘只想早一点摆平她的囡囡,好早一点睡去——毕竟,明天还要早起劳作。
囡囡光着身子,泥鳅般顺势溜进了阿娘的被窝。
终于,囡囡如愿了。
月华从未掩好的窗帘边静静泻进屋内,照的地上一方瓷砖明晃晃的发白。囡囡安详的睡在阿娘被窝里,皎洁的月色掩映着熟睡的囡囡嘴角那丝满足而又狡黠的笑容。
在隔断的箱柜上,赫然翻躺的是囡囡白日玩耍后随手丢下的金毛。
后来,囡囡扎起了羊角辫,上了小学。
囡囡是班里个子最小的同学,因而总是坐在前排。
课堂上的囡囡坐的端端正正,依旧如婴孩般清澈的双眸,两条黑黄的羊角辫精致的辫着,身条清秀却并不孱弱。
囡囡如她阿娘幼时,成绩在班上一直名列前茅。每次期末,囡囡从学里捧回抹着金粉的奖状时,阿娘都会抚摸囡囡的小脑袋瓜欣慰的笑着。
依旧未改的,是囡囡自襁褓中养就的倔强的性情。
一个风和日丽的平常晌午,在旁人看来,没有丝毫的特殊。然而,在囡囡那颗幼小的心灵里,那天是格外美好的一天。上午最后一节课,囡囡早已满含着期待,等待着阿娘晌午来接她放学。阿娘答应过她的。
放学铃声响了,其他孩子早已或飞奔或跃动或竞悄无声息走掉了。囡囡提早收拾好了书包,静静的坐在自己的座位上等待着阿娘来接她。
旁的同学大都是阿娘来接,可囡囡的阿娘平日里匆忙又劳累,总来不及接她,因而每次放学等到的都是阿奶。而今早阿奶领着囡囡即将出门去时,阿娘在身后喊住囡囡,告诉她今天阿娘不必上工,可以去接她下学。
“囡囡!”一声唤她的女声从教室后门传来。
“唉!”囡囡以为时阿娘,故而兴奋的即刻转过身去。
然而,让囡囡失望的是,来接她放学的人——是阿奶不是阿娘。
囡囡的眼泪登时夺眶而出,因冬日干燥皮肤皲裂如鹰爪的小手提起书包便往门外走,也不吭声,只管甩下阿奶径自往前走去。那瘦小肩边的两条羊角辫颓丧的乱搭着。
阿奶在身后卖命的紧跟着,拖着年迈的老腿,满是吃力。
“囡囡,囡囡,你等等阿奶,阿奶腿脚不好,撵不上你啊!”阿奶的语调里满含无辜与无助。
“我不,阿娘清早应承下晌午接我下学来着,她骗我!我再也不要理她啦!”囡囡自顾埋头往前,委屈的眼泪顺着沾有苹果红的面颊巴巴的往下掉。
“厂里临时有事,别人都做不来,没你娘不行啊。囡囡,你要理解大人的辛劳哩!”阿奶给囡囡忙不迭解释着阿娘违诺的缘故。
囡囡依旧不停待阿奶,就这样,一老一小相跟着撵到了家里。拧着没吃午饭,便睡下了。毕竟在孩子的世界里,没有什么难过的事是睡一觉不能解决的。
这件事也便这样如水般过去了。在如囡囡这般清柔的丫头年纪,除了赌气哭泣也再无其他可以宣泄不满的方式了。
更何况,把腿脚不好的阿奶丢在身后,这已经不像话了。
再后来,在不知不觉中,囡囡出落成了一个亭亭玉立的大姑娘。
囡囡不再是那个稚气未脱的小姑娘了。昔日的羊角辫早就扎成了利落的马尾,身量比着幼时自然高挑了些,只是在同龄人中依旧更显瘦小点罢了。
囡囡由初中升入了高中,日子便在这意料之内的平淡中慢慢流逝。
然而,意料之外的事情却潜藏在她看似平静无澜的生活表象之下,拨云诡谲,悄悄逼近。
岁华似金碧的流沙般缓缓淌过,平和安稳的囡囡也结识了班里一个性情相投的男孩。
他们因着学习上的盟友相系相密,因着诗词的互对相知相熟,因着共同的人生和社会理想相敬相惜。
然而随着彼此了解的深入,这段感情也开始出现异变。
两颗年轻的心萌动着,珍视着彼此的温存,欣赏着互相的才情,进而慢慢憧憬勾勒共同的未来。
男孩带给了囡囡久违的安全感。在男孩的温暖宽柔的呵护里,囡囡不再惧怕孤独、忽略、漠视、背弃,男孩的存在,填补了阿娘在成长历程中爱的缺失。
然而这件事很快被阿娘知道了,阿娘悲愤于囡囡的“不务正业”,囡囡失望于阿娘的武断偏激。
后来,囡囡离开了。在高考前夕。
那夜,阿娘哭肿了眼。
再后来,录取结果出来,囡囡没考上理想的大学,和男孩曾经勾勒过憧憬过的共同的未来,自然也便随着这南北的异地远隔而破灭。
一切都像未曾发生过一样,生活重又回归于平静无澜。然而一件事情既已发生过,便一定会在经历的人眼里心里刻下印记,无论这印记或浅或深,是否会随时光冲刷埋没在历史的风尘里。
后来的囡囡,失去了所有。曾经的幻想中的前途似锦,希冀过的月上柳梢时人约黄昏后,都随囡囡点滴而下的泪珠化为了泡影。
囡囡感到前所未有的绝望。她懈怠了梳妆,疲倦了食饮,只是终日,静静的瘫坐着。
万般心疼的阿娘再看不过囡囡的颓唐。阿娘静静的走到囡囡瘫坐着的床榻旁,以轻柔的嗓音慰藉:
“囡囡,你不能再这样荒废下去了。”
囡囡从乱发中艰难的抬起再无往日神光的双眸,面色形如枯槁。她以略带讽刺的语气说道:“您不去忙您的活计,今儿怎有空来顾及我的死活?”
“囡囡,阿娘知道你心里怪阿娘平日里不能陪你,忙于生计。可阿娘所有辛劳,都是想给你更好的。”
“你错了。我想要的从来不是这些……”囡囡说道这,哽咽着便再也说不出话来。只剩艰难的用双手支撑着上身,好使自己不至再瘫软下去。
阿娘听到这儿,便也没了话。只是怔怔的愣在床榻边,和着囡囡的涕泣淌起泪来。
囡囡起行前天的晚宴上,忙于生计久不下厨的阿娘重又操起了锅铲,为即将远行的囡囡亲手置办了饭菜。
解语海棠早已花开满庭院,满院的花香混迹在香喷的饭菜里,牵动着离人的欢情愁雨。
酒宴之上,阿娘破例畅饮酒水,曾经疏远纷劳的家人终可坐在一起举杯共饮。月华如水,白如练,泻进欢歌唱语的酒杯里,泻进酒杯声声碰撞的清脆里,也泻进团圆幸福的人心里。
阿爹举杯祝酒,囡囡颓靡期间依旧深沉无言的他在姑娘远行前夜终于诉说出自己的心迹:“儿啊,路很长,世界很大。你还会遇到更有趣的灵魂,领略更旖旎的风景。无论何时,都不要放弃。”
“阿爹,我记下了。”囡囡吮泪含混答道。
笼罩着的暗黑夜幕,悄悄地沉淀到无暇的月华中。辰星闪耀,海棠浮香,幸福萦绕,思绪纷飞。
新的旅程里,她依旧沿袭着对于文学的敏感,对于景致风物的细致与新奇,却慢慢弥合着成长旅程中因爱的缺失而烙下的伤痕。
那年花开月正圆,自此以后岁岁花开,历历月圆。
爱在的地方,家在,亲人在,温情亦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