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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一个村子里有这么一条不知多久以前就存在,不知有多少人走过,也不知还要走过多少人的小路,从村子里一直向外延伸,延伸......
小路的一边是一片麦田,秋收将要来临,麦田里秋风吹麦浪,夹杂着泥土的芳香,让人头晕目眩。村子里的孩儿们知道,当一片片麦穗躺在蛇皮袋里,当麦田里只剩下麦秸和柔软泥土,他们便可以在田野里田埂上肆意奔跑打闹了。小路的另一边是一小片林子,这时林子里的树半数都黄了,枫树枯黄,枫叶便一点一点从枫树上落了下来,随风摇摆,落地尘埃,村子里的孩儿们知道,林子里满地的枫树叶踩上去会脆脆地破碎开,会“刷刷”地响。
在很久以前的某一天,夕阳也像往常一样把余晖透过山顶洒向这条小路,于是,漂泊的枫树叶,摇晃的树影,风吹麦浪和闪动的霞光都有了背景。
在这一天的,约莫5点钟左右吧。这条路上来了两个人。
其中第一个人,要说他先声夺人,倒也不是这么回事。但是确实有这么一种声音提前让人知道了他的到来。“咯吱”、“咯吱”......倘若你骑过一些摔坏了的自行车,你就能知道它们的呻吟声是什么样的,这大概就是这样一种声音。但这声音的来源却不是一辆自行车,而是一辆三轮车。那声音有一种周期,同时因为那人骑得缓慢,所以这声音也显得慢悠悠的。那车轮看起来转动的颇为艰难,而其转动的全部动力,则来自于套在军绿色旧布鞋里的一双布满皱纹,皮包骨头,血管虬盘的脚。他的裤子明显大了腿许多,看不见皮肤时,那随风摆动的裤脚真让人怀疑里面是否真有一双腿。上身包裹着一件军绿色棉布外套,两手把着旧三轮的龙头,三轮上放着两个黄色蛇皮袋,里面看起来装着大米,或是别的什么类似的东西。
其中第二个人,那时的他要腼腆许多,可爱许多。他用双手勾着自己的书包背带,一步一步地向前走。说实话,这男孩一开始的注意力不在关心什么东西正迎面过来,而是先放在那路旁开着的不知名小黄花,那让他想起了最近学到的一篇关于破掉的桶的有意思的课文;而后是路边的田野,那让他想起以前好多次和朋友一起在那玩炮竹的画面;再而后是地上层层叠叠的枫叶,他一脚一脚踩过去,蹦过去,“刷刷”的声音和枫叶脆脆地破碎,这可有意思极了。
但那“咯吱咯吱”的声音一下就让他抬起了头,瞟了一眼来者何人。这男孩是认识那对面正慢悠悠蹬着三轮的老爷爷的。那人是他一个姑姨的父亲,和他奶奶是同一辈人。他是个腼腆的小孩,他决定先假装没看见他,等近了再打招呼。所谓打招呼,在他最终也不过是看着来人笑一笑,最多再点一点头,奶奶让他见人要喊人,他觉得有道理,但从来要么不知道他该如何称呼对方,要么根本不敢开口。他继续看着地上的枫叶,一脚一脚踩过去,但频率要慢了很多,他听见“咯吱咯吱”的声音越来越近,他担心那个爷爷早已经看着他准备等他抬起头来,那爷爷若是看见他不抬头,会不会难过?嗯?他这样想,没发现自己的注意力早已经不在小黄花,枫树叶上了。
说来很奇怪,那老人少说也有七十岁了。蹬三轮的速度虽然不快,可倒稳稳当当,那“咯吱咯吱”的声音让人听起来感觉会永远均匀的流淌下去。但尽管如此,从那老人额头脸颊上渗出的细密汗珠就可以看得一清二楚,这活儿也并没有那么轻松。可一定要提的一点是,那爷爷精瘦的腿脚一边吃力地蹬着三轮上的脚踏板,他的脸颊,脸颊上的皱纹,斑白的胡须,胡须旁的老年斑,却挤在一起,融合成了一个那男孩记忆里为数不多的几张极特殊的慈祥无比的笑容,好像那老人并不坐在一架吱吱作响的旧三轮的破皮凳上,而是躺在摇椅上一边摇着蒲扇一边喝着春雨后的新茶。
男孩终于抬起了头,将目光投向那个爷爷,他看见那个爷爷雪白的头发、胡须,他被爷爷的胡须扎过,他脑海中想起了那种痒痒的感觉。他咧起嘴笑,觉得老爷爷很亲切,但又不敢说话——这男孩相当腼腆——内心期望那个老人能说些什么。
“刚放学回家啊?”,老人开口了。
“是哒!”男孩笑着喊,或者说至少在他看来是喊。
“今年几年级了?”老人又问道,脚上的动作慢了些。
“开学以后...额啊...就四年级了!”男孩以一种自认自然无比的语调“喊”,带着微笑。
“哦!一下都长这么大了!呵呵呵......”老人笑了起来,脚上又恢复了原来的节奏,双手仍然坚持着龙头。“咯吱”、“咯吱”......
老人的三轮没有停下,笑容还挂在脸上,笑声还回荡在男孩儿耳边。两人却就这样错过了,这件事似乎真的发生得很轻巧,很迅速。男孩觉得自己是不是该再说些什么?但老人已经错过了他,于是他又继续往前走。男孩的注意力又很快被路旁随风飘动的狗尾草所吸引,他想起有人说麦子很久以前就是狗尾草,马上又被家乡不远不近的山头上即将落下的一轮红日吸引,他一边盯着那红日和晚霞出神,一边一步一步地往前走。突然,又想起那“咯吱”、“咯吱”声,他觉得那三轮一定有哪里歪了,轮子或者脚踏板每转一圈,坏的地方都会发生碰撞,挤在一起,所以有了这声音,于是他先回过头去,又索性背过身来倒着走路,去看那一会儿往左歪一点一会往右歪一点的老三轮。
我们先看一看这条小路上的其他东西:初秋的微风温柔地拂过大地,一张张枫叶从树梢被抛下,随风漂泊,徐徐飘荡,最后轻轻落在地上,为那条小路铺就一簇紫红花边。树影婆娑,映照在那条金黄的小路上。那一条小路不远处还有一条大路,上面车水马龙(如果让那孩子形容,他会这么用词),在那里,多少人干了一天的农活,或者在什么地方工作了一天,总之每个人都仿佛扛着数不清的疲惫,他们要回家,他们的家又在哪?那男孩后面还会不会遇见他们?谁知道。而这一切无关紧要,因为夕阳在那一天最后的光芒,跨越了多少人一辈子也走不完的路程,见到了多少人一辈子也无法见到的景致,从太阳跋涉到地球,又到这条小路上,最后,哪一缕阳光给了同样是那一年最后的枫树叶,哪一缕阳光落在了地上,成了树影间闪动的星星,谁又会知道。
这些景象就静静地在那个遥远的傍晚存在着,尽管这男孩并没有注意到。那男孩专注着,专注着看着远去的三轮车,看它瘪了一点的轮胎,看它掉了漆的铁皮,没了踏板的蹬具,还有那被夕阳映照的金黄无比的两个蛇皮袋和那个军绿色大衣的背影。男孩觉得有什么东西触动了他的心,让身体有一股暖流通过。是什么呢?男孩想,既不是那个苍老的背影,也不是西归的夕阳最后的光芒,是什么呢?那三轮终于渐行渐远,终于见不到了,男孩背过身去,又是双手扣着书包背带,又是一边走一边看了起来。
过了小路,就是家门口的小河,前面几步就是男孩的家了。于是男孩马上又想到,放下书包,就可以找村里的小朋友们去玩了,于是他的心思又全部放在了伙伴、游戏和欢乐上了。
于是那条小路马上又陷入了沉寂,只剩下了微风吹动树影,树影装点枫叶了。但这沉寂马上又被打破:那男孩和他的几个小伙伴跑过来了,他们欢笑不断,他们活力无限。于是他们冲向田埂,在上面奔跑跑,然后冲向森林,忽而又停下来商议要玩的童年游戏,然后他们玩耍,他们比赛,他们较劲。他们爬上一颗又一棵树,累了就随意地躺在树杈间,扣着苔藓,树皮,盯着一只一只又一只可怜的无辜的外出为巢穴觅食的蚂蚁,偶尔用手指拨弄,直到那些蚂蚁不小心从树上掉了下去,再也找不到回家的路,于是那些孩儿马上忘记了它们,又开始百无聊赖地在树上用眼睛搜索着,天空湛蓝,白云血红,孩儿们搜寻着自己也不知道是什么的什么。
小时候课文里讲过刻舟求剑的故事,孩儿们听得明白,觉得那人有些呆,呆到甚至要怀疑是不是真的存在这样的人。那掉入湖中央的剑,怎么能在靠岸后依靠舟上的刻度来寻找?
还有一种事,在任何人的童年恐怕都时有发生。有一天,你没有准备什么计划什么,一切都自然发生,也许和朋友们一起,也许自己一个人,也许是做什么事,也许是玩什么游戏,非常有趣,非常快乐,你总是觉得希望那样的时光能一直延续下去,但最后,也许是什么人,也许是什么事情,也许只是简单的“天色晚了,时间不早了”,你停下来了。你以为自己确实已经快乐了足够久了,你以为下一次还会有机会重新找到这样的快乐,你停下来了,你离开了。后来的日子里,你经常回想起这一次快乐,小时候你或许会称之为"幸福“,你总希望什么时候再集齐当时的什么条件,能够再寻找到这样的“幸福”,但你再也没有这样的快乐。你后来发现当你停下来,就像那把剑“扑通”掉入水中。但是时光的小船再也不会回到这个位置,你还是在记忆里为这个小船刻上刻度线,但再也找不到了,你停下了,“剑”已铸成,而你离开了,“扑通”、“扑通”......
在那样一个下午,大概发生了很多这样的事。当夕阳终于收起了它最后的光辉,孩子们你一言我一语地结伴离开田野,离开森林,离开那条小路。
小路又变成了小路,除了微风裹挟着枫叶萧萧而下。小路只有小路,默默地,等待着下一个日出。
夜深了,小路往前是一条小河,一条那个男孩在奶奶洗衣服时无数次跳过去蹦过来的小河,小河再往前,就是那男孩的家,近了大门左拐,就是男孩的房间。那时男孩将要睡着了,他盯着天花板,思绪从同学里的男孩女孩,到小河里畅游的小鱼小虾,再到天上的星星,地上的山川,这是一个什么都想的男孩。
所以那男孩又想到了今天的那个爷爷,那慈祥温和的笑容让他高兴起来。那男孩已经被问过很多次这样的问题:“几年级了?”“几岁了”,那男孩印象里真正有什么改变的只是每年的答案变化了一丢丢而已。“二年级啦”、“三年级啦”,“8岁啦”、“9岁啦”......那男孩觉得一切都是这样简单,一切也不大会变化。以前就是这样,以后也会是这样。今天找不到的朋友下次还有机会找,今天没法一起玩游戏就下次再玩。总之,什么也不会变化,什么也不会结束,男孩总觉得自己可以一直在奶奶面前叫作“小宝”,男孩不会怀疑以后还会有机会再见到那个爷爷,那个爷爷还会问他:
“几年级了?”带着记忆里慈祥的笑容。
“五年级了!”“六年级了!”......
一切就是这样,一切就是这样......
男孩面前浮现那个笑容,又高兴起来,思绪又飞扬起来,飞啊,飞啊......
后来,好多年过去了。男孩时不时的不经意间还会想起那段记忆,但是对于那记忆的年份早已模糊成“童年”,男孩不知道,如果有一天他再也想不起来了,他会不会知道。男孩有时候也想,就算忘记了,又怎么样呢?
又过了些年,男孩听说那爷爷生病了。再后来男孩每次想起那段记忆,总好奇那爷爷最近有没有好些,男孩已经很久没有回过家乡的小路了,男孩到县里去读书了,男孩已经很久没有见过那个爷爷了。
男孩最后一次见到那个爷爷,是一年冬至,他刚跟着父亲从山上祭祖,下山来路过那个爷爷的家门口,男孩已经很久没有想起那个爷爷了。男孩见到的,是一个用绿色军大衣包裹住自己的老人,是一个拄着拐杖坐在寒风凛冽中的老人,男孩看向那张脸,男孩没有再看第二眼,男孩宁愿老人没有注意到这个可怜的男孩吧,男孩宁愿老人忘了自己吧,男孩宁愿老人永远不再问自己几年级了吧......
过了几天,男孩听到父亲对他说,那个爷爷死了。
“哦,怎么回事?”
“他生了病,喉咙里的痰吐不出来,他难受,在厕所里喝了农药,去世了。”
“哦。哦。”
那天,男孩回了家,那天,男孩又走过了那条小路,那天晚上,男孩又躺在了那张他睡了将近十年的床,在睡觉前又一次看向天花板。男孩面前浮现了很多画面,第一幅是那个遥远的下午,他放学回来,小黄花,枫树叶,和那个爷爷的笑;第二幅,是那个爷爷那天拄着拐杖,坐在寒风中,满脸沧桑地看着他;第三幅,是那个爷爷在去世的那间厕所里,喝下毒药,结束痛苦……
“他那天一定看见我了!”“他还记得我是小时候的那个男孩吗?”“他没有笑,他痛苦!”“还会有人记得他吗,会有人想起他吗?”“还会有人知道他也曾经有过那样慈祥温柔的笑容吗?”“他没有笑,他不再笑,他甚至不再痛苦!”男孩儿悲哀地想。
男孩发现自己错了,世界不是他想的那样,一切总是一样。他可能会再也遇不见某些人,他当然很早就知道这件事,这是简单的道理,可是现在这个道理不再是道理,而变成了一把利剑,直直地贯穿他的心,他为这道理感到痛苦,甚至绝望......
男孩儿眼前的那些画面合成了一副:小黄花,枫树叶,和那个慈祥温柔的笑容。他不断地回想,回想,再回想,直到沉沉睡去——“要是我也忘记了,就不会有人记得,他也曾经有过那样的笑容。”男孩的眼泪顺着眼角流下,他哽咽地喃喃道。
而在窗外寂静的夜里,那条不知什么时候就存在,不知多少人走过也不知还要走过多少人的小路,继续沉默地等待着,延伸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