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续前)
回到小旅店,已近天黑。我看大家也很疲倦就让他们几个休息,只身去不远处郑老师家告别。这个郑老师是我幼儿园的老师,后来在玉屏街上遇见她,才知家里被疏散下放回到老家玉屏。我每次来玉屏赶场只要有空都会去看看郑老师,今天就去给老师道声告别。
从郑老师家返回小旅店,只见旅社院落门口堆了好些人,我扒开人群进到院子里,见到国祯他们三个正与人剑拔弩张的吼架。
那边的说:你们这伙“咕噜子”(痞子),今天该给点颜色让你们看看了!
——不要跟他们啰嗦,让他们站出来,看看是个打个?还是一齐上?
国桢这边说:是要讲道理唛还是要打?要打塞——没得哪个怕哪个的!动拳头,操家伙都可以。——单煸也行,混打也行,随你们!
我一看,不好 ! 真的打起架来,明天咋回家?虽然不知是什么情况,无论如何不能开打,得赶紧制止,尽量平息这场一触即发的“武斗”。
我来到双方即将打斗的“前沿”,边向对方闹得最凶者散香烟边说道:
——伙计,伙计,朗(哪样)子事情 ?好好的说嘛,生这样大的气 ?来,来咂烟,咂烟,——烟是和气草哦。
朗子事情 ?你问哈这几个“咕噜子”。——吔,你是我们玉屏人咋个来帮他们说话?
国桢、阿咪火气特别大,把外衣脱甩了,抡起拳头上来就要干架的样子,还嚷道:
晓丹,你让开,不关你的事 !狗日嘞些无理取闹,欺负老子们外地人,尼玛一伙土牛,杂皮 !
——国桢,慢倒!还是熄哈火,熄哈火,听我说。
“哦,他们是一伙的,不是我们玉屏人!”对方不依不饶,“啰嗦个朗卵,打哦 ! ”人堆后面有人喊了起来。
这时的我只好往高处一站,把两手高举起,继续用当地话向对方说:
——伙计们,你们要打就朝我这里来!今天我这些兄弟有朗子得罪的,全部算在我的身上,来,来,来——朝我这里打 ! 来喽,来喽——
晓丹,晓丹,不要怕之厮儿些,大不了之一百几十斤给他们拼了!——老子,日!
就在这当口,人群中一位个头不高,体魄健壮,一直抱着手不做声的人走上前来,不慢不快的说:“你们到底是搞朗子的 ?不像四川人,又不像上海人,还有人说我们玉屏话?”
我早就看出这个一直抱手的人可能是事主。连忙迎上前去边递香烟边说:“我们是贵阳人,今天兄弟我结束五年的知青生活,要回家了。我这些弟兄从乡下送我过来赶明天的火车,不管搞个朗子都与他们无关。你们就对倒起我来好咯!”
“烟不抽,”对方推开我递香烟的手“你们是贵阳人?是知青?……”
莫要给他们说,管他四川人,贵阳人,还是朗子青,惹到我们玉屏人就不行!打——
“莫乱来!”我面前这人把手一挥,制止住喊打的继续说,“真的是知青?”
——是啊,贵阳知青,下岑巩的。今天借你们玉屏这块宝地歇息一宿,明天就离开。我坐火车回贵阳,他们回岑巩乡下。
这人还是不快不慢的说:“回贵阳,得工作,当工人了?”。
“得哪样工作哦,病退,回家当社青咯。”我回答道。
“是没是?那还是得恭喜你 !脱离苦海啊——我也是知青,同命运哦,没晓得吧 ?”那人骤然温和起来,对身后的人说:“你们个个都散了啊,没要再闹了。我和这个伙计摆哈门子(龙门阵)。”有人不服气,说:“咋的 ?他们朝我们嫂子乱说那些就算了?”
莫扯卵谈,去拿包烟,提两瓶酒来——
这时的我十分惊讶,没想到说到知青,“战火”顿时就熄灭了。连忙抱拳说:“哦,伙计,客气了!我姓王,这里有礼了 ——”同时把国桢他们几个喊到一起,在院子里的条石凳下坐下,把手里的那包朝阳桥香烟散给在场的所有人说:
——没想到大家都是知青,命运相同啊。只是不知今天何事得罪了各位老大?
“没事,没事,事情都过去了,莫说了。”对方也坐了下来,接过有人递过来的酒,边开瓶盖边说。
“哥子,你问你们的人,从火车站下来说了什么子卵话?”旁边有人插话。
哦,我这才想起我们从火车站出来的路上说的话被人家问责上门了。立即起身说道:
——哎哟,得罪,得罪!弟兄们喝了点老酒,口无遮拦,我这里真心赔罪!
“吔,王老兄,不是说了事情都过去了唛,还说个朗子。来来,喝酒!”这人还向旁边的人说“去要店家拿几个杯子来咯,把酒酌起——”
边喝酒,边说话。这才说起了今天来找茬子的缘由,果然是我们之中有人说话对人家过路的女性不恭。那俩女的一个是这人的老婆,一个是他妹子,才从地里干活完,在回家的路上和我们擦肩而过,听到有人说相话,回去就告诉家里人了。由于分辨不出贵阳话和四川话的区别,以为我们是铁路上的青工,就约起人找茬子来了。
在我问起对方姓氏时,他说:“我们家姓郑,郑成功的郑,叫郑三。玉屏县城郑家镇半城,洪姓红半街哦。”
——那么,后面巷子里头第一家的郑老师和你们家有关系咯?
咋没是?郑老师是我家孃咯嘛。
——哦,郑老师是你家长辈哦。你看,还是有缘。郑老师教我三年,和我母亲又是同事。从小我就是听你们玉屏话长大的,所以我说起岑巩话也来得快,岑、玉两县是一家嘛。对了,刚才我才去向郑老师告别过来。
接下来我们聊得更近了。郑三说起了他当知青的情况。原来他们都住县城街上,也是“老三届”的,是城镇户口的下乡知青。下到玉屏边远的砂子坳那边,因为修铁路的工地在县城才得回到家里来。现在铁路工程收尾了,他们还得回乡下去干农活挣工分。结婚结得早,婆娘是县城里的农业户口,和农民一样靠工分生活,娃儿都不敢要。心里泼烦,天天喝酒解闷。他们平时就看不惯铁路职工,听我们口音,尤其见我穿着很逼真的假铁路制服就以为是铁路上的川仔,又听到婆娘诉苦就约了一伙人存心找我们出气来了。没想到都是知青,同是天涯沦落人,这就熄了火,大家坐下来叙叙知青情,交个知青朋友。
——郑兄,没想到是这样的情况,你哥子竟如此的豪爽,如此的讲情重义。请接受我一拜!
国桢他们也站起身来,端起杯子向他和身边的几个也是知青的敬酒,向他们陪不是。
“哪、哪、哪里,哪里有这么多礼性哦?”一直在喝酒的郑三有点醉意的说“都是知青,自家人咯。婆娘唛,说几句怪话算朗子?就是拿去用都没哪、哪样子关系得——”
——嗨,说酒话了不是。干脆我们今天就到此为止,酒也喝得差不多了。结识你这个朋友很高兴!明天我就回家,以后有机会还能见面。
好的,好的,时间也、也不早了,明打早你还要赶火车。端起杯来,我们祝贺王哥脱离苦海,回家就有好工作!干啦,干啦——
送走醉得偏偏倒倒的郑三等人,我给国桢说“这个郑三醉得不轻,站都站不住哦,分手时还说明天早上要到火车站送我。”
那儿今晚上要翻的,之个酒是“白干”,番苕干烤的,打头得很,我晓得嘞,老子都偷偷的吐掉哦,不敢吞下去。
——总算平息了,没真打起来就算好的,还交了个朋友,这些玉屏人还是够意思。不过,今天是哪个惹祸的骚鞭子惹的事?
……
第二天,我们一早就到火车站买火车票托运了行李。火车进站,我进到车厢。就在列车起动的时候,正在与车窗外的国祯、阿迷、耐尔招手作别的我,忽然看到站台上另一群人也在向我招手。啊,郑三,真的赶来送行了。我顿时热泪盈眶……是为国祯他们这些知青老朋友?还是为郑三这些知青新朋友?或者是为五年的知青生涯就此结束?还是……
我低头看见捏在手上车票的日期,忽然想起今天是我二十三岁的生日。1973年9月18号,这一天我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