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当一个人回顾过去,希望写一点关于回忆的故事,总是不能把自己从故事里撇开,于是或多或少在这样的故事里总有作者自己的影子。
也学一学村上,尽管没有从“很久很久以前”开始,但是一定是在“无尽的唏嘘”中收尾。就像这个故事一样,我就再次从这里出生,长大,只不过全新的人生开始过滤掉一切无用的情节,每一幕都成了高潮。
于是上个世纪末的某一天,这个故事突然就开始了。它像我记忆中学校的那座后山,丢掉了大自然的鬼斧神工,偏偏带着忧郁蜿蜒的江南气质。
我从江苏到湖南,从长江岸来到湘江边。曲曲折折的火车轨道,车厢疙瘩疙瘩地响了差不多一天,到了江西的上饶,火车一靠站,就蜂拥上一群包袱客、买卖人。我的鼻子像千年的古洞炸开了豁口,涌入了皮料、家禽、口腔、玉米、烧饼、鸡腿、白开水、虾条混杂在一起的古怪味道。后来听崔健的《飞了》里有“周围有一股人肉的味儿”,这或许就是。
在我的故乡也有这种味道,但是风格大不相同,通常是由课本、粉板擦、口水、扑克、麻将、臭脚丫、澡堂的热水和头上的劣质头油组成的。再后来索性就成了牌桌上的硬币、汽车里的皮料、澡堂里的女人香三样的混合物,成分是简洁了,而故乡却在生活里变得模糊,遥远。
有句话叫“故乡,是永远回不去的地方。”这话说的对极了。
味道变了什么都得变。
一下火车,天刚蒙蒙亮,湖南株洲火车站灯火通明,爸妈和我亦步亦趋,随着人流挤出了站,我站在空旷的广场上,带着过去终点的恐慌和未来起点的欢喜。
如果说南京是一场繁华,那么湖南得说是一出红尘。湘江水养大的人,舌头跟湘江里头的水一样,口音里总爱拖着长长的尾巴。一波三折,一句话后头仿佛看不到尾,话题行将落幕,高亢的一个尾音就平缓地带出下一个话题。听两个本土的湖南人聊天是一件挺享受的事情,里头总有数不尽的情绪在演出。后来听苏州话,吴侬软语,腔调是够的,唯独少了这种尘俗的调侃,少了很多趣味。
我们在公交车里坐着,彼时从不曾想到,有一天我们会举家迁到200多公里以外的省会去。倘若知道恐怕也不会对这座城市增添更多的好奇。只当时,株洲对于我老家,好像什么都大了一码。商铺是林立的,楼宇是高耸的,方言自不待言也是新鲜的。道路嘛曲曲折折,入了湖南似乎总离不开这个词,曲曲折折地跨过了城市和小的市集,曲曲折折地经过株洲火车制造厂后,上了山坡,又下了山坡,最后在一处背靠大山,面朝洼地农田的地方下了车。
这是一处陌生的叫我找不出形容词的所在。学校教学楼前的几百级台阶下站着一群和我一样不知所措的高中毕业生。他们挎着包,或戴着眼镜,看着眼前高低两种境界集体失语。
而我记得我跟我妈说过的,有生以来最成熟的一句话就是:“妈,我喜欢这个地方。”
谁不喜欢这样的地方,躲在青山绿水之间,欣欣然离家千里,学的是现代,看的是乡土,仿佛可以为所欲为,无拘无束。从经历上来说,离愁别绪跟自由摆在一起衡量,变得不值一提,生活里仅此一次。九年后我从南京的城墙上朝玄武湖里看,回忆从胃里涌上来,除了想起这一天的自由,也想起了湖南的一种小吃,糍粑。
黏糊糊,油水里煮出来,加上白糖,甜的入心入肺,那个嚼头要比江苏的很多饼子类食品耐斟酌一些。那些味道也是曲曲折折,突然会有种油汪汪的反胃感,突然又来了一些温润式的满足。
糍粑是一个湖南同学请我吃的,在株洲的步行街上的小吃摊前,说声:“来伏蓝(湖南),一定要此(吃)糍粑的类。”受此诱惑,糍粑一吃三年,体重略有收益。这位同学近况不好,爱上了一个不爱自己的女人,人生就变得凄凄惨惨,恨不得一日三抹泪。每思及此,都想回去请他好好吃一顿糍粑,甜甜喉舌,然后文绉绉的跟他说:“湖南的妹子多情,湖南的男人钟情,说到底不是一个物种。”
学校就像糍粑一样,躲得过油汪汪的城市,躲不过湘水的多情。初来乍到,总以为湖南的天跟老家也差不离,一样隔着江水,气候也是差不多的。殊不知,学期过半,一入秋冬交错之际,外省来的学生就都傻了眼。秋雨一落,可不光是凉一凉,还夹带了好些湿气,冷风吹得人关节阵阵地发疼,习惯穿条单裤的同学总要像老人一样躺在床上一遍遍地敲打膝盖。
本地的学生就给了一些建议,于是糍粑之外另一种必备的食品就出现在我的生活里。那是外壳像坚果,外形像条船,船舱里涂满了黑浆,湖南人称之为槟榔的东西。槟榔去了塑料包装直接丢在嘴巴里,先是一股竹子样的清香,嚼开了,唾液混合了黑浆下到咽喉,喉咙里就生出来一些甜涩,涩感不断的扩大,于是从上到下都有一种窒息感,满头是汗。初吃槟榔如同初次喝酒一样,脸儿红彤彤,肚子里自有一股子暖流,头脑里天旋地转,站立不稳,可通体舒坦,寒凉不侵。
槟榔的吃样谈不上美,纵使汪涵、马可嚼起槟榔来无非也就是葛优戴上了头套,小市民的感觉根深蒂固,怎么抹也抹不掉。可槟榔在这学府里头一伴又是四年,离开湖南除了一次特地从超市买回来一袋,放进嘴巴又匆匆吐出来,在江苏这些地方,吃这种东西总觉得有伤大雅,水土不服。
可吃槟榔在湖南并不仅仅是需求,而是种须求,男人吃,女人也吃,应对寒湿的天气恰得时宜。头一次看到湖南本土的女同学把槟榔嚼得嘎吱作响,口水从嘴角滑落,又窘迫得吸回嘴巴,真是震惊又好玩的一件事情。大口地嚼槟榔,然后含情脉脉的说:“有宝气呗,俚(有病吧,你)。”,甭管女同学如何白衣飘飘,文静淡恬,总免不得在诉说着与听话者之间扬起一股子风尘味儿。
槟榔醉人,但到底是不是湖南湘江的妹子多情的借口,则至今是个难解的谜。
我们学校的外语系起步的晚,99年始作俑,2000级的学生就座劳二把交椅了。外教都是流落中国的旅行者,可怜巴巴的来到这个深山老林,给一群来自五湖四海的学生教习语法科目,为了一个月三四千的收入。外教的课在印象里总是冗长无力,业余的教学水准总是把我们当成幼儿园的孩子,偶尔还会有小朋友们热衷的园外活动,然后一个个用方言口音的英语表达自己对美好春天的赞颂。
其实她们的英语功底是不是打酱油的水准则至今是另一个难解的谜。其中有一位来自澳大利亚的胖胖的中年妇女,杰西卡。毫无特色的名字背后隐藏的着一段滋味十足的故事。
毕业以后偶闻杰西卡的噩耗,多少有一点抽离现实的感觉。因为爱情的问题,选择上吊自尽,除了“一哭二闹三上吊”的东方精神,还真想不出有什么能驱动她这样去了结自己的一生。亦或者是想起曾在湖南这个漫漫旅途中,不经意的一次回头,才让她鼓足了面对死的勇气。杰西卡的面貌我或者很多同学都记不起来了,模模糊糊,她回去了故乡,然后就永远安葬在那里了。只是不知道杰西卡是不是在死前会想起湖南的槟榔,“醉人的果实,就像爱情。”她曾经这么形容。
我们总是在辛勤的赞颂之后,跑到学校的后门那里去吃一碗地道的常德米粉。即便是后来搬去了长沙校区依然陋习难改。说起来,常德的米粉跟云南的米线是两样的东西,米粉比米线要大上一圈,形体扁平。搭配的佐料也不讲究,但是辣子是必须的,还有干子和各式的小炒货,随意往碗里添加,一搅拌,就是一碗常德米粉。这是四年的主食,一来价格便宜,二来煮食也快,不占时间。我在外租住的时候,这个东西常常是生活必需品。
在南京这些年吃了很多的米线,但是米线有些像老头盖浇饭,没有了米粉的随意。米粉身上体现的是湖南特有的娱乐精神,土生土长,自娱自乐。
其实说起来,在《超级女生》闻名遐迩之前,还有一档类似于男生选美的节目,节目名字不记得了,创意却走在了时代的前列,学校里有个男生上了一期,一米九的个头花枝乱颤地在舞台上卖萌,着实叫人大跌眼镜。
照米粉的添加法,这是该加辣子没敢放,放错了南京的辣油,结果一碗汤水变成了渍水。不过自娱自乐,旁人看得热闹也就够了,倒也该三缄其口,
大二下学期开始对新生设立校话剧团,在新生食堂四楼对新生面试。暗色的包厢里,人头攒动,莫说是看清楚颜面,就是大概看个轮廓也颇为困难。于是最后决定话剧团成员为全体新生。如此壮大的话剧团活脱脱一个常德米粉现实版,每次排演,新生不敢缺席,统统到场,浩浩荡荡百十来人,就着二教楼的灯光,从外看来,热热闹闹,颇为壮观。殊不知,三年话剧,未得一出搬上舞台,草草收场。不过也与人无干,自得其乐。尚记得话剧团有个脸蛋大大,堪比李湘的湖南妹子,颇为热衷这些事情,然后每每从我手中接过新出的话剧剧本,总是郑重其事,在本子下记下具体的工作安排,现在想来当真好笑。
不过严肃有严肃的好,学校里为数不多严肃的摇滚乐队几乎都出在我们班,乐队清一色的北方人,而石家庄又一次发挥了摇滚重镇的力量,成了这支摇滚乐队的主心骨,这大概也是少数几个在这两年声名鹊起的乐队之一了。都说“盲瓜”是他们的奶水,如今却也跑到海峡的另一边成了别人的奶嘴。每每回忆起这些,便想起月末月初,囊中羞涩的我们凑在一起商量着永远没有着落的下一顿。学校后院的烤脆鱼,铺上满满的辣椒成了所有人的心头好。很难说这就是地道的湖南菜,跟剁椒鱼头相比,烤也实在不算得什么高明的做法。然而按照传统的说法打牙祭的意思就是你的生活里肯定缺少一样东西叫做“肉”。彼时这已经是一道价格低廉,分量十足,滋味十足的肉。
细想来,离开学校已整整八个年头了,只这一千多公里外的土地用时间刷去了我们的眼睛和鼻子,也就剥去了曾经的颜色与气息。但是舌头的味觉还在,谁说人最难忘的是乡音,与之相比,或许这柔中带刚的舌头恰能咀出回忆真实的味道来。如今当初的那班列毕业的车一发动,那味道足足延续了八年,眼看得人生在前进,回忆越来越清淡,只留下一碗的无尽唏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