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顗之后果然被派至厨房当了一名伙头军,不过因其力气小弱,又无经验,锅铲的活碰不得,只能替老伙夫打打下手,不过饶是如此,他心底对牛伍已是十分感激,他把自己得以进入庖室的原因全部归结于牛伍的慷慨相助。不过他自进入伙房之后,已经有很久没看到牛伍了,他见谁都是怯生生的,若去问身边的战友,没有谁认识哪个人叫牛伍;若要去问军官,他初来乍到又不敢开口,生怕自己嘴笨得罪了哪位将军。
他无事时便蹲在地上,拖着脑袋,看着军府里来来往往的士卒和将官,他们脸上或许没有骇人的刀疤,或许还穿着儒雅的巾褠。但是任谁都没有牛伍带给他的那种亲切感,那种信赖心。
他某天照例一个人蹲着发呆,东张西望的,想试试会不会碰巧就看到了牛伍。左瞄又瞧之后,便是一阵的失望。但是他却另外注意到,有人正时不时的往他这儿盯视。是一个正处于由青年迈向到中年的这一阶段的男人,他的脸上既有青年人的凌云壮志,亦有中年人的困惑无常,这两种状态不是交替闪现,而是时时刻刻、密不能分的。
因而这份踌躇满腔中带着点怀疑世事的悲观,无可奈何之中又有着拼死一搏的决心,两股互相矛盾的气质是如此协调却又不可相溶地主宰着他的内心。
当然,站在王颁的角度,他是看不见这些的,他只注意到这个男人眉宇间的英气,即使穿着和士兵大抵无差的戎装也能凭空生出一股威严。
纵是他这么个不会识人的小子,也能看出来这定是一位军中要员。因而王颁被他的目光触及,也就显得格外的畏惧和慌乱。他的眼光既然无力对接过去,便只得小心翼翼地撤退。他害怕被人认为是偷懒,就匆匆想要逃到厨房中去。
“你等一等。”那个男人隔着十来丈远喊了声。这一声喊在王顗看来,就和种种关于军队里恐怖的传说联系在一起,他吓得一屁股跌倒在地,双腿绵软,怎么都站不起来。最后还是那名男子走上前亲自将他扶了起来。
“小兄弟….你叫什么名字?”
“王....王顗。”王顗低着头,小声道。
“噢,好熟的名字,令尊的大名是?”这人似乎对他的身世很感兴趣。
王顗内心竭力想说声:“不能说。”可是目光一触到那人,说谎的念头就卡在了心口,:“王...僧…。”王颁说道这里,知道不能再讲下去,狠力咬着嘴唇,强行把最后一个字吞了下去。
“王僧?”
“对…对。”王顗一边说着,一边止不住的害怕,他担心自己再多待一会儿,就会忍不住压力将实情说出。
那男人见这小兵一脸惶恐,连忙安抚道:“没什么。我只是觉得你和我一个故人的儿子模样有几分相似,我应该是认错了。我叫王琳,是这个军府的主管,以后你若有什么事,你可以直接来找我。眼下想必你是累了,就坐这儿接着休息会儿吧。”
“不…不,将军,我不累。将军,我去干活了。”
王顗一说完,就匆忙站起身,跑到厨房中去了。
夜里,士兵们尚未入睡,各自躺在席上谈天说地。王顗突然插口一句:“咱们的王将军和王僧辩是什么关系啊?”
王顗这一言,顿时引得袍泽们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
年岁最长的老兵率先开口:“你还小,不知道也属寻常。要说那王僧辩啊,以前还是咱们将军的上级,可是哪里有一点上级的样子,竟然设计陷害王将军,若不是国家正值西寇进犯,王将军呐,怕是要冤死狱中了。”
“可不是么,咱们王将军这叫“吉人自有天相”。”
“那你们觉得,王将军会记恨王僧辩吗?”王颁小声又问了一句。
“王僧辩老匹夫死都死了,哪还有什么记恨不记恨?不过我只听说,王将军得知王僧辩还有个儿子,在陈霸先作乱之时逃了出去。将军最近正私下里四处派人找寻他呢!抓到肯定是不会轻易绕过他的。如果是我,嘿嘿,也把他儿子在狱中关个十年八年,最后再活活饿死他,让他替他老子赎罪。”
王顗听完心惊肉跳,本能地往被子里一缩。
士兵们开了话题,不愿就此打住,继续说道:“所以说王僧辩那贼人最后不得好死。”
“这就叫天理报应!”
王顗不愿听到士兵们对自己父亲的侮辱,此时却又不敢直言辩驳,生怕会引生起众人的疑心,只得用被子把自己的耳朵紧紧堵住。隔着一层棉絮,有个人形不停地抽搐,在里面哭成了泪人。
翌日,天色尚且还是灰蒙蒙的,东方混沌一片。王顗早早就起了床,他要去打听牛伍的所在,但是不敢去找王琳闻讯,他便探知了王琳副将樊猛的住地,忍着黎明的严寒蹲在路边哭等。直至将尽隅中,他才看见一个大胡子军官伸着懒腰,骂骂咧咧地走出门来。王顗躬身笑着走近,用一张十分不熟练的笑脸迎问道:“将军早安,您可知道牛伍在哪个队里吗?”
樊猛揉着睡眼,他初时还以为是有什么要事,没想到是来找他问人的。他一看是个小小的童子兵,当即不耐烦地说道:“去去去…军中这么多人,我哪里知道什么牛五牛六的…”
王顗不但没问到消息,还被骂了一通,神情沮丧地返回庖室,战友们见他闷闷不乐,摘菜洗碗时也都心不在焉的,纷纷问他发生了什么。王顗忍不住心中委屈,便说他要去找人,人没寻到,又被樊猛将军斥退。众人安慰道:“樊猛…哼…军里待咱最差的就是他了,哪里会去在意咱们的这些事,寻人的话你最好直接去找王将军,王将军虽然身居高位,可只要是他见过一面的士卒,都会记得他的名字。你去问问他,不会有错。”
王顗听得战友们都如此说,万般无奈之下,只得忍着恐惧、硬着头皮去找主帅居所处去找王琳。他在房门之外徘徊犹豫了好久,仍是不敢向前再迈一步,正欲就此罢休。大门突然被推开,王琳面色凝重地站在门口,一开口便问道:王顗,找我有什么事么?”
王顗见事以至此,躲是再躲不了的。深吸了口气,答复道:“我…我,我想请问一下,牛伍是在军中的哪一支队伍里。”
王琳低头稍一思索了片刻,便准确告诉了他牛伍在哪一队哪一什哪一伍。之后便径身要去处理公务。
王顗见将军也不问一声自己为何去找牛伍,心中想了会儿,觉得还是应当解释下消除他的疑虑,便又补充道:“他是我远亲,我入伍好久了,都没见着他,所以…来向将军问一下。”
“恩…知道了。私底下去见见吧,但不要妨碍士兵操练。”王琳对着王顗笑了笑。转身便走了。但他越是这样淡然处之,王顗就越是觉得蹊跷,王琳一走,王顗就在心里头反复念叨着:“我要赶紧离开这是非之地。”
直到了日中十分,王顗才找到了牛伍的具体所在。其时牛伍正同其他军士一起,正执着长刀,有模有样的劈砍着。王顗在一旁眯着眼睛“阅兵”,还时不时地小声替牛伍叫好。他守着一碗白米饭,旁边还有两道菜羹,是刚刚端来,也是他今日里亲自下厨熬制的,算是自己的小试牛刀。眼下怕饭菜凉了,便干脆揣在自己怀里,拿外衣裹住,任疼疼的热气灼得自己肚皮发烫,也不愿稍微取出片刻。
等了不一时,就到了午饭时间,士兵们各自脱下盔甲,不断拿袖口擦拭着身上的汗水。王顗隔着老远就向牛伍打招呼,牛伍见小兄弟来了,脸上立马浮现出惊喜的神色,兴奋地小跑过来。他用眼神朝王顗示意,又带着瞧了瞧王顗隆起的腹部,打趣道:“小兄弟你这是怎么了?怎么才十天半月的,就怀上了别家的种。”
王顗“嘿嘿”一笑,从怀里掏出饭菜,“快尝尝…今天可是我第一天下厨。”
“来得真是时候,我现在肚里空得能吃下一只老虎。”牛伍看起来真像是饿极了,筷子也不拿,一手掏米饭,一手抓青菜,一团一团地往嘴里塞。
“怎么样?”王顗满脸的期待。
“这个嘛…米饭都煮成一坨了,莼菜也做得太咸,总之两个字….难吃!”
王顗看他嘴里说着挑剔,脸上却尽是一副心满意足的样子,知道他是在同自己开玩笑。也假装生气:“你说不好吃,那我便拿走了。”
“别别别…小兄弟,等我吃完这最后一口。”
王顗看着牛伍狼吞虎咽,笑道:“我刚看你操练,长刀舞得真是好看!”
“那是自然,我从军已有十几年了,哪能没几手绝活在身!?”
“那你怎么现在还是一个白兵?”王顗话一说出,就知道自己失言,后悔不迭。
牛伍顿时浑身都好似消沉下来,他没去回答王顗,只是默默地在扒着米饭。
王顗耷拉着脸,一阵揪心的疼,他并没有别的意思,只是在替牛伍鸣不平,想着:“像牛大哥这种武艺高强,又有胆略的人,应该去当将军才是。”
王顗急欲活跃气氛,便又用了欢快的语调说道:“我找你找了这么些日子,怎么也不见你来找我?”
牛伍闻言,长叹了一口气,喉咙不住梗动,想说的话翻转了三遍,最终还是没说出口。不知道他是仍陷在方才的失落中,还是说又有了新的心事。“我不能在军中到处走动。”他过了一阵才答道。
王顗想着:“牛大哥他们是要上阵杀敌的战士,可不同于自己这种担水做饭的伙夫。纪律更严厉些,也是理所当然。”
两人又沉默了一阵,王顗觉得是该说正事的时候了:“牛兄,我此次来,是有一件事要和你说,王....”王顗话说道一半,忽而巡逻的哨位来到此处。王顗又向四周再望了望,但见杂人甚多,担心被听了去。便悄悄从怀里取出一个纸团,摁在牛伍手心里。低声说句:“不要给别人看到了。”
牛伍正要追问,长官突然喊了一声集合。他来不及多说一两句话,只得匆匆离去,想趁着稍后休息的时间,再来同王顗细说。可等到他在方阵中,朝着彼处回首,发现四周空空荡荡的,没了一个人影。
牛伍在晚上趁着战友们都先后睡去了,才悄悄拿出那个小纸团,平铺开来。见上面密密麻麻地写着几行东倒西歪的文字。他叹了一声,又重新卷好,藏了起来。
王顗不知道,牛伍和这军中的大多数人一样,是完全不识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