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凡打开手机，调成静音。

今天是年三十，微信祝福如同此起彼伏的鞭炮接二连三，提示音一声比一声急促似的。她不想听，也不想看。一切，都与她何干？

父亲瘦削苍老，混浊的眼眯着，斜靠在床上，怒气冲冲的咒骂着。他中午喝了一点酒，醉了。如果回去十年，这点儿酒顶多让他罗嗦一些，绝不会让他醉意如此之深。

所以，他真的是老了。

笑凡在门口略站了站，便又赶紧逃出来，站在门外那排四季青下，望着远山发呆。手机揣在口袋里，虽然无声无息，但是她知道那里面波涛汹涌。可是，与她何干？

从放寒假回来，她觉得自己简直是小心翼翼的生活着。父亲如同一颗随时会被引爆的炸弹，根本不知道什么时候什么事情就可能会刺激到他绷紧的神经。而他每一次的暴怒，在家中的破坏力之大，不亚于一场地震。

可是，姐姐，为什么？

笑凡的眼泪落下来。她不敢哭出声来。父亲也许会突然起身出来，看见她的眼泪，会掀起一场新的轩然大波。母亲正在忙碌，看见她的眼泪，必也会难过。

母亲。想起母亲，笑凡的心口又是一疼。偶尔听舅舅说起母亲曾经也是个爱赶时髦的美人，曾经会做生意，曾经泼辣而机灵。可是自己记忆中的母亲，是一直忙碌在田间地头的农村妇人，是永远衣着不合时宜的家庭主妇，是常常被父亲轻视的头发长见识短的女人。父亲有时醉酒，甚至会无端责骂她。

姐姐，这些都是为什么？你为什么不回来？让我一个人面对这一切？这个年，怎么过？

姐姐，这就是你当年远离的原因吗？你只想早早离开家早早有自己的家？你只想找个温暖的人爱自己，让自己舒展而不胆怯？你只想在过年的时候真心笑闹真心欢喜？是的，你曾经说过你害怕过年，你害怕在漫天的欢喜里自己独自悲伤。那么姐姐，你现在，好吗？你现在找到你想要的温暖了吗？

对了姐姐，我也有男朋友了。是的，就是和你一样，我只想早早嫁人早早成家。我只想有自己的家在那里可以想哭就哭想笑就笑过节的时候不会有争吵咒骂而只有欢乐。是的，我的男朋友，他很好，他不对我发脾气他宠我他的父母年近五十了依然恩爱有加。我喜欢他们的家。

姐姐，你是不是在责备我？责备我怎么可以喜欢别人的家而不喜欢自己的家？可是，你曾经也是如此啊。我看过你的日记，你没有烧完的日记，你说你只想嫁人，哪怕是个年长你十几岁的男人只要他脾气温和他性情乐观他容忍你的坏脾气接纳你的哭或笑。你说你只想，从此不害怕不担心。

所以你当年，无视父亲的暴怒，毅然决然跟那个男人走了。那个长你十七岁，那个相貌并不甚英俊但看起来温和的男人，那个读书不多但幽默乐观的男人，那个在一座城市基层打工谋生却说要宠你如公主的男人。父亲的暴怒在那个男人的幽默乐观温和里，化为虚无，你走得那么绝然啊，姐姐。

而父亲，父亲是读书人。父亲，是怀才不遇的读书人。父亲，生于乡绅之家而长于寒门，是曾受尽宠爱的聪敏机灵的长房长孙。父亲，又是十七岁就挑起一家重担的寒门之子。

他曾经是骄傲的吧？据说他的学习成绩总是骄人，他的老师每每上课提问教室里站起一排排学生之后，就会点他的名，然后含笑得到一个满意的答案，并因这满意而允许所有罚站的同学坐下。他的老师，曾经在他还是学生的时候，就聘他刻印试卷以及批改试卷。他的老师，在他高中毕业后，将他留校，做了教师。

他也曾经英俊帅气过吧？姐姐你说你看过父亲年轻时的一张照片，是温润的国字脸，眉浓鼻挺口方，嘴角微微含笑，眼睛也明亮有神，坚定又温和，充满希望的，看着前方。他也曾经在篮球场上挥汗如雨，曾经吹起悠扬的笛声，曾经对一个姑娘一见钟情，曾经温柔地陷入恋爱……

可是姐姐，为什么我看到的父亲不是这样？

父亲是沉默而郁郁寡欢的。父亲的眼睛浑浊而无神。父亲喝酒并且易醉。醉酒的父亲会咒骂着说他没有亲人。

你走后，父亲的脾气更坏了。父亲的醉酒更频繁了。父亲是想你的姐姐。你是否想念父亲想念我们呢？

你走的时候我还年少。我不懂。我温柔亲爱的姐姐，怎么会为一个陌生的男人而抛弃我们？姐姐，我恨过你的。你走后每一次过年，于我都是痛苦。你在的时候，你会疼我陪我，可是你走后，我只有我自己。父亲，永远在发怒。母亲，永远在忍耐。姐姐，你走后，我害怕过年，和曾经的你，一样。

姐姐，我看过一篇文章，说女子最终找到的另一半，多少有着父亲的影子，甚至，是父亲的翻版。真的吗？

每到过年，我就特别想你。可是，你再不曾回来过。听说，你再也不会回来。你去的城市，听说好冷。带你走的那个男人，听说，并不是看起来那样温和乐观。他人前的乐观人后的阴郁，他人前的妙语如珠人后的沉默无言，与父亲如出一辙。听说，他因为父亲对你的暴怒而认定父亲对他轻视于是又迁怒于你。听说，带你走的他，最后送走了你。

姐姐，过年了。父亲更易醉酒也更易怒，可是，他在醉意浓浓时喊你的乳名，喊你为他沏一杯茶，因为你爱茶，一如父亲爱茶。而你却再也不能为他沏一杯茶。

你在那个男人身边，过上了与母亲相似的生活，在三年后的那个除夕之夜产后大出血却无人发现而悄无声息逃去另个地方，带着刚刚出生的宝宝，再也不能回来了。

姐姐，过年了。多希望你能回来，哪怕回来一次，陪一陪我，我不害怕，我真的很想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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