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过客厅落地窗,我看到香樟树悄悄地抽出了鹅黄色的嫩叶,黄杨层峦叠翠、满树嫩绿,红豆树姿态优雅、枝繁叶茂。楼下绿化带里的麦冬,静静地卧在那里,根茎韭叶般狭长交错,绿得惹人喜爱。斜对面的马路两侧,是齐整的冬青树,最上是嫩绿的芽叶,往下是深绿的厚叶子,再往下则是深褐色的饱经风霜的枝干。
在钢筋混凝土的方格子建筑里呆久了,日复一日恐怕让人容易产生一种错觉,四季的区分越来越不容易了。清晨,阳光透过晶莹的玻璃和洁白的薄纱斜射过来,惹得人心里痒痒的,有一股想要出去走一走的冲动。
“我们去寻找春天吧!”我因此提议道。
“好呀-好呀-”儿子兴冲冲地响应,“我们去哪里寻找春天呢?”
“有多远我们就走多远。”为了与往日有不同的体验,我建议儿子不要骑车,今天我们步行来探索。妻子和儿子欣然答应。
鸟儿在枝头啁啾,时而低吟,时而高昂。循着声音望去,有认识的麻雀,喜鹊,也有不认识的其它鸟儿。这里像似它们的天堂,不同鸟儿的鸣叫声交相辉映。一条小河将小镇分割成两个半岛。河堤上立着一排排婀娜多姿的垂柳,不知何时枝头已布满大大小小、颜色或深或浅的嫩芽。靠近公寓的墙根旁,种植着几棵品种不一的樱花树,樱花开得正艳,有红的、白的、粉红的。微风拂过,空中飘起壮观的樱花雨,给朴素的大地立刻妆点了恰好的颜色,似素颜美女脸上的那抹绯红。花香袭来,沁人心脾,我不由得大口吮吸着春的气息。
穿过临近的两个小区,我们来到曲曲弯弯的吴淞江边。两岸绿油油的,一边是整齐的冬青树,高度约莫及膝,一边是完全散开、自由生长着的栀子花,只是不到花骨朵的季节,眼前所及的是大片的绿。
“你好呀!”儿子突然跑上前,与二十米开外的一个小红帽打着招呼。
小红帽回头,迎过来,“咯-咯-”笑着,然后又调皮地掉转头,跟上一男一女的脚步。
河面上,偶尔传来三两沉闷的汽笛声,那是相向而行的货船彼此独有的招呼声。沿着吴淞江东行,妻子时而抬头欣赏枝头花容灿烂、花香袭人的白玉兰,时而俯身端详地上各种叫不出名字的绿植以及混杂其间,或浅黄或翠绿的苔藓。儿子则走走停停,终于在一片金黄的油菜花前追上了小红帽。俩孩子简单招呼一声,便熟人似的粘在一起,在金黄的油菜丛中自由嬉戏。
“迅哥!”一个熟悉的声音喊我。
我抬头,发现是小红帽的爸爸。“哎呀,老吴啊!”我和他寒暄起来,“多年不见,没什么变化嘛。”
说完,我下意识觉得这一说法有些怪异。多年不见,到底是有变化好,还是没有变化好呢。无需过多客套,我们很快进入状态,热火地聊起过去。
老吴是我的邻居,大我一岁,因留了一级,所以高二那年我们变成了同班同学。平日里惜言如金,好像总闷闷不乐的他,常常给人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高冷。那年春天的一个晚自习,老吴悄悄塞给我一张字条,挤着眼让我帮忙送给学习委员朱莉。
“报酬,报酬呢?”无利不起早,在我的盘剥下,他答应次日给我带瓶酸奶。
他捕捉到我眼里的一丝犹豫,又追加一句,“外加一个大的红富士。”
“成交!”我和他拳头相触。
次日午休时分,朱莉把我喊到教学楼前面的小树林:“说吧,你觉得我哪里好?”
身为学习委员的朱莉,模样周正、可人,圆圆的小脸蛋总是洋溢着暖人的笑意。她穿着前卫,薄薄的大红罩衫下隐隐可见丰满起伏的胸脯,格子裙下是诱人的大长腿。
“哪哪都好!”我接过话,咧着嘴故意调侃道。
“滚犊子,再不好好说话,我回去了。”她突然冒出“滚犊子”的脏话,让我一时有点儿招架不住,美女竟然也会说脏话。
继续聊下去,我才意识到老吴的失误,他递的字条竟然忘了署上自己的大名。
“你确定字条不是你写的?”朱莉露出一种罕见的咄咄逼人。
我郑重地点了点头。话说若是十年后的我,一定可以轻易捕捉到她眼神里的落寞和失望。
朱莉那醉如桃花的笑容转眼间不见了,她一脸严肃地说:“不管是不是你写的,告诉对方,我有喜欢的人了。“
朱莉的倩影远了,最后消失在小树林转弯尽头。后来的事实让老吴和我大跌眼镜,原来班长刘卫明一直暗恋朱莉,朱莉一直不理不睬的,没想到一张小小的字条竟将她火速推往班长的怀抱。这是什么逻辑?老吴和我都懵了。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刘卫明是不是就像极了那个走了狗屎运的老渔翁。
“那时我胆小如鼠,犹豫了几天几夜,最后还是没敢署名。” 老吴斩钉截铁地向我声明,“我确定没署名,谁署名谁是孙子!”
二十年光阴,弹指一挥间。回忆往事,老吴竟较真得像个孩子。我乐呵地调侃他:“看来你动了真情,不会是初恋吧。”
老吴竖起食指,“嘘”了一声:“小心你嫂子!”
我们回转头,发现爱人们聊得也很投机,俩孩子依旧在金黄的油菜丛中奔跑。阳光洒下来,照得大地暖烘烘的,照得女人和孩子的脸红彤彤的。老吴说他大专毕业后就来魔都闯荡了,一直做电子元器件贸易这块。他口袋里摸出一盒软包大中华和一只Zippo打火机,抽出一支香烟点燃了,递给我,然后再燃一支放至唇间。
我向来不烟不酒,曾无数次被朋友调侃不是真男人。话说真男人,还需要用大烟大酒来证明和标榜自己么,实在可笑。我犹豫了一下,还是礼貌地接过香烟,逢场作戏,嘴巴咂一咂,谁人不会?
我们一起掐指计算有多久没回家乡。老吴吞云吐雾,皱着眉说他想念故乡了,故乡的空气是那么甜润、清新,让你不时想大口地吮吸。故乡的云总是那么蓝,蓝得让人赏心悦目、心猿意马,让人想起初恋的感觉。我跟着吐一口烟雾,却被呛得眼泪直流,咳嗽不止,一下子暴露了平日不抽烟的事实。我尴尬地笑笑,还是和老吴一起找寻时光隧道里的故乡吧。
故乡的每一座山,每一片滩,每一簇草,都有我们儿时的记忆。春天,堂前的杨柳吐出淡绿的新芽,春风拂过,嫩芽似密密麻麻的瓢虫,仿佛一夜之间爬满了整个树干枝桠。春风还吹生催熟了槐树上的花儿。远远地你可以嗅到满院都是浓郁的、甜蜜的芬芳。老吴和我常爬上柳梢头,折一些带着嫩芽的柳枝,比划着各自的脑袋、身体,或做一个花环套脖颈上,或做两个套圈挂手臂上,扮一哪吒造型。然后,我们照着柳下清澈如银镜的水面看上几眼,你指着我,我指着你,哈哈大笑个不停。
手巧的吴哥从腰间掏一把小刀,挑一粗细适宜、长得又匀称的枝条,麻溜地划上两道,大拇指和食指配合着,小心地转着圈儿揉捻,很快一个空心的柳皮口哨出炉了。一首《大约在冬季》曲终,我和伙伴们把吴哥围得严实实的,争先恐后地要拜师学艺,害得吴哥又要上树采摘枝条,接着再埋头制作口哨。我私下觉得繁琐,哪曾想吴哥大包大揽,而且一脸享受的样子。
“来瓶矿泉水吧。”一个似曾相似的声音在背后低低响起。
我回头,立刻发现了她。一双细长的青黛眉下是清澈明亮的眸子,鼻子高挺着,诱人的红唇衬得嘴巴格外大。她是我们高四的同班同学,多才多艺,嗓音甜美,简直是歌曲点唱机,什么经典的、新潮的歌儿,好像没有不会的。她当之无愧地成为我们班级的文艺委员。
有人说,没有经过高四(高三复读)的人生是不完美的。好吧,我和吴哥都上过高四。
那是春天的一个午后,班级新转来一个姑娘。她叫什么名字,又有着什么样的面庞,吴哥起初并没注意。他一门心思扑在学业上。一年前学校宣布文理分科后,他就一直陷入苦闷。吴哥说他的物理偏科严重,初中的底子没打好。选文科吧,好像天生记忆力不好,政治、历史貌似并没有多大兴趣。吴哥纠结几星期之后,不晓得从哪里听到“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他毅然决然地选择了理科。不过好在他的语数外根基不错,第一次年级摸底考试,即便在物理总分100,他仅考出50多分的情况下,依然跻身了年纪前二十。按照班主任的说法,他是年级的苗子,若保持这样的成绩,考个一本问题不大,要是物理再提高三五十分,好的一本也完全有可能。
于是,在班主任的励志鼓舞下,他几乎将全部精力放在了物理科目的复习上。哪知急于求成,走火入魔,物理成绩没能提高多少,数学成绩却因缺少必要的练习落下一截。因长期心理压力过大,他在正式考试的前一夜失眠了,首场语文考场上正写着作文的时候竟稀里糊涂地睡着了,要不是天使老师过来叫醒他,那真要彻底完蛋了!最后的结果可想而知,距离二本线差几分,他只好复读了。
“哎——”新来的女同桌用温润的小手触碰了他的胳膊,“我叫李小春,很高兴认识你!”
吴哥不情愿地抬起头,瞥了她一眼。那头飘逸的长发低垂着,斜梳着的刘海下是一双会说话的眼睛,她长着一张古代美人的脸庞,白净、光泽,实在精致极了。霎时,吴哥像遭受了巨大电流的冲击,从上到下,整个人被击中,整颗心儿都融化了似的。
从此,他满脑子都是这个名字——“李小春”。就像渴极了的流浪汉,走着走着,突然面前出现一条小溪,吴哥喜出望外。他想悄悄地躬身掬一捧水,仔细品尝小溪的甘甜。可总感觉有好几双眼睛盯着他,“不行,不行!”的声音不断在耳畔回旋。他想起自己的家庭有多传统,从小到大,家里的饭桌上经常见到爸妈给他们兄弟俩夹菜,或者偶尔爸妈互相加个菜,但几乎没见过他们在孩子前有过任何亲昵行为,哪怕丁点亲昵的话语也没有。后来家里好不容易添置了一台彩色电视机,但凡电视里有出现男女相拥亲吻的画面,总有人喊他去拿个什么东西,或者干脆迅速地切换一个频道。
“To be ,or not to be?”吴哥陷入困惑。他想豁出去,主动交往,可不知道开口说什么,在感情面前他从来没有真正跨出过,上回的小纸条事件几乎让他肠子悔青。他怕被对方拒绝,当然更怕没有相应的物质条件来支撑,要知道自己每月的伙食都是父亲骑着那辆除了铃铛不响,哪哪都响的破车当月送来,再没有多余的钱,为此他苦恼极了。
可是,幸福来得太突然。有时,乱糟糟的抽屉里被人收拾得整整齐齐,尽管他每次都不会花费太多时间去找一样东西,但还是明显感到物品有序带来了一种安全感。他发觉桌角的杯子时常被添满了温开水,又或者桌旁突然多了一盆惊艳的小花。他为自己第一次被除母亲以外的女人所关心而欣喜若狂,这种兴奋让他的血液从脚部冲至胸腔,继而升腾到脖颈、脸庞,他感到自己必须要做点什么。
一个晚风吹拂的黄昏,吴哥鼓足勇气,第二次主笔写了张小字条。据他回忆,上面是“一刻钟后河边小树林,不见不散。”几个工整字迹,署名“吴大为”。这次,他没找任何人帮忙,大大方方走到李小春的座位旁,将字条投到她正前方的书桌上。他还是有些紧张,不敢抬头看她,匆匆一瞥确认她注意到小纸条后,便带着一颗惴惴不安的心离开了自习室。
他到底怎么了?他一边走,一边琢磨。原本不是打算明天中午趁大家午休的时间找她好好谈一谈吗,为什么非要现在,立刻,马上。他感到自己青春的荷尔蒙是那么浓郁,像崖壁旁的细流不断汇聚,越积越多,乃至因无处躲藏最终喷溅而出。
他走到河边的花坛旁,找到那片小树林。这个通往图书馆的必经之路,恰到好处地将小树林一分为二。多少个周末的清晨,每每走进这片小树林,他都不自觉地好奇,而且难为情。林子里背靠大树的,或者斜坐着的大多是些高年级的少男少女们,他们或相互依偎,或窃窃私语,或热烈亲吻,或嬉笑玩耍。而今晚,将属于他。
时间一秒秒过去了,还不见她的影子。吴哥心里嘀咕起来,她在干什么,她到底来不来?枝叶被东风吹卷起来,在树丫间摩擦出沙沙的声响。他静静地立在那里,自己的呼吸声,连着周围稀疏的脚步声却越来越清晰。
远远地,她终于来了。一头飘逸的长发首先跃入眼帘,高挑的肩身披一件略微素雅的波点连衣裙,在微风中摇曳着。
“你来了!”他长长地舒了口气,指着一个干净的、卧倒着的千层石,“坐这里吧。”
“哎-”她轻声回应。俩人你一言我一语,聊得越来越投机。吴哥惊讶于自己彼时的语言天赋,平日里不善言谈的他,那天却妙语连珠,逗得李小春不时地开怀大笑,两人几乎都忘了时间的存在。
忽然,林中闪过几道手电筒的亮光。伴随着光束的逼近,树林中起了一阵阵喧嚣声。俩人还未反应过来,只见背后一个愤怒的吼声,“终于抓住你们了!”回头看时,皎洁月光下正站着一位身材魁梧、满脸横肉的人。那是教导主任!两人顿时慌了。
他们被带到了教导处办公室。主任眯成缝的小眼睛,高高地突起,随着训话时音量的高低,那双突起也有节奏地一起一伏。俩人默契地保持沉默,让主任的问话显得苍白、无趣。后来,主任把他单独叫到走廊处,继续盘问他。吴哥早被吓破了胆儿,哪里敢接话。主任看在他是年级尖子生的份儿上,并没有大动干戈,只是反复苦口婆心地劝慰他,“不要早恋,要恋就等到考上好大学以后……”
再后来,他被放回自习室了。过了大约半小时,她也回来了。他看到了她哭得红肿的眼睛,虽然心底翻腾起一团苦楚和心疼的滋味,但那时他并不敢再多说一句。
第二天,李小春被班主任调到了最后一排,而他保留在原来的位置上。至此,他们再没有多说任何一句话。班上的风言风语却开始流传,关于小树林的故事版本也越来越多。直到有一天,他发现那最后一排,她的位置上没有了人!
他以为她转班级了,有那么几天,他疯狂地从三一班一直搜索到三七班,竟彻底寻不到她的踪迹!于是,他开始精神恍惚,开始了第一次、第二次、越来越多次的翘课。那些时日,他经常一个人跑进小树林,一个人整日枯坐,暗自发呆。他多么希望她突然出现在他身边……
“你是李小春吧!”我惊讶地看她,似问非问,回转头看一脸得意的吴哥,“你小子可以呀,啥时把小春追到的?“
吴哥和小春相视而笑,眼里和脸上流露出满满的柔情和蜜意。
“说来话长,晚上一起吃烧烤喝扎啤,喝高了再和你吹牛。”吴哥打趣着,带着一脸认真的样子。
“完全没问题!”我接了话,心里却思忖着,“世界还是太小了,陪家人找春天,竟然找到老同学。”更神奇的是,吴哥好幸运,竟然找到了让他痴情绝对的春天。
泥土的气息混着油菜花的芬芳,让我感到舒心、惬意。孩子们依旧在金黄的油菜丛中奔跑着。阳光洒向大地,白玉兰的花叶被照得通体发亮,冬青树和麦冬的叶子泛着白光,孩子们的脸红彤彤的,额上沁出汗滴,拿手背胡乱地擦拭着。他们正望着吴淞江过往的货船出神。
朋友们,你是否已找到期待中的春天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