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蓝色尘埃

站在黄昏的十字路口,大厦的暗影沉沉地压在你的身上,你仿佛乘坐在一只失去桨的小舟上,有一丝恍惚。

很多年了,这里早不是原来的样子。

你犹记得那个冬日晴光,行过一座步行桥便是片软软的草地,一侧的八角亭里有个老人在唱昆曲,咿咿呀呀,咿咿呀呀,时光也变得慢了。

你便是站在那里等待顾生。

终于,顾生穿着那件青蓝色的羽绒服出现在你的视野,很远,但你已经一眼将他识出。人世间那么多浮沉变幻,但只要那一抹青蓝出现,你都能够迅速地捕捉到,这就像是一个隐秘的习惯,无论越过多少时光,当你的眼角瞥见这样的颜色,都会不由自主地沉寂一瞬。

那是你们的第一次约会,羞涩在你们之间筑了一堵墙,你们甚至连手都不敢牵一下,偶尔的触碰带起悸动,你的脸红红的,不知是因为心动还是那日的和暖阳光。

你们终是没有携手走到双肩落满银色月华。你在最好的时光遇见他,眼里都是星辰,但你们还是错过了,缘分稀薄如斯。

在这之后的许多年,关于顾生的记忆碎片都会时不时闪现,以蓝色轻盈的雾色开头,以混沌凝滞的灰尘结束。

你小心地捡拾掉记忆中那些沉重、痛苦、暗哑的砂砾,只留下阳春白雪的片断,这些片断在后来成为了你颓唐晦涩的余生中唯一一抹亮色。

01

离别的色彩总是很淡很淡,像公车到站又离站,除了你自己,没有人会留意。

后来,顾生去了北方,而你选择去往南方,思念如蚕丝,越远越细弱,可能在某个寻常早晨,它便轻轻地断了,而当你发现时,它早已不知所踪。

你与他断了联系,不再不分晨昏地想他,你只是仍然会对人群中或深或浅的青蓝色注目,会对与他相像的男子温柔以待。

你内心平静,觉得此生再不会有爱的涟漪泛起,不过是寂寞,寂寞不会死,爱才会。

林墨的出现仿佛是个意外,让你措手不及。他身量细高,有一张苍白的脸,喜欢一切最时髦的东西,从他的身上看不到顾生的半点影子。

你应该在大楼的电梯里见过他,但你从来不记得他,甚至连眼熟都算不上。直到有一天,你的手机上收到一条好友请求。

“嗨!我是林墨,是你们楼上公司的。”这是他和你说的第一句话。

彼时的你正忙于项目开题,绞尽脑汁地做好所有预案应对甲方的苛刻要求,你根本没有留意到人海中冒出一个身影,正努力地想要和你打招呼。

你照例加班到很晚,疲惫至极的你靠在电梯角落,有个声音从另一个角落响起:“你怎么还没通过我的好友申请?”

你吓了一跳,转头看去是一张陌生的脸,你这才想起好像是错过了什么信息:“是你加的我?我们……认识么?”

你的神情和语气处处透出拒人千里的凉意。

“我认识你。”林墨保持着笑容,你甚至在那笑容里看到一丝天真,这份天真让你有一丝恍惚的错觉,以为自己又梦见多年前的冬日晴光,和青石小巷的少年时分。

“我经常在楼里看见你,电梯,大堂,或者一楼的咖啡厅……”

“你有什么事么?”你有些不耐地打断他。

“楼下展厅里有一幅水粉画是你画的吧?”林墨似乎有些不好意思,“我很喜欢,所以打听了你的联系方式,希望你不要觉得我冒失。”

你恍然,那不过是公司举办的一次内部书画展,你曾经学过一段时间绘画,便从过往的作品里挑了一幅送过去。

“八角亭里唱戏的老人画得很生动,不过为什么整体的色调是青蓝色的?”

“因为我喜欢这个颜色吧。”电梯恰巧到达一楼,“叮”的一声,好似你们对话的句点,你不愿停留,礼貌地和他说再见。

他在你的身后喊:“记得加好友啊!”

你随手点了个同意,不过是旅途中多一个过客,擦肩之后各奔东西。


你再次见到林墨是在楼下的咖啡厅,夕阳的温黄色正映在落地窗上,预示着一天的喧嚣即将落幕。

他突然出现在你面前,还是那样晴朗的笑:“这个点还喝咖啡,不怕晚上失眠么?”

你的语气中有点无奈:“要加班,还可能通宵,没有咖啡顶着不行。”

事实上,尽管喝了咖啡,你还是困顿得不行,报表上的数据仿佛长了腿脚,望着望着便自己动起来,肆无忌惮地在屏幕上跳跃,游走。你揉了揉太阳穴,无奈地准备闭上双眼。

有一条信息却跳了出来:“看门口。”

玻璃门外,拎着塑料袋的林墨在微笑着冲你挥手。

你走过去,刚打开门,他便不由分说地把手里的袋子往你怀里一塞:“估摸着你这会儿该饿了,给你带了份夜宵。”

你想说你不吃夜宵,他却急匆匆掉头走了开去:“一定要吃啊,一定!”

你有些哭笑不得,却没有半点反感,夜宵的香味扑入鼻中,你觉得自己真的有点儿饿。你刚刚掰开一次性筷子,打算大快朵颐时,林墨就发来一条消息:“筷子掰开后要互相摩擦一下,否则会有木刺。”

你愣了愣,随即有些欣然,你发现,他是个细心且贴心的男子。吃完夜宵后,你的疲累也一扫而光,你不知道这是因为食物的神奇,还是因为其他什么。

你很快发现,林墨是个得寸进尺的人。自从送了第一次夜宵,随后便咖啡、奶茶、巧克力、伊面,换着花样地送你。

你拒绝,但你的拒绝对他没有用,他仿佛没有听见一般,仍然不时送你各种礼物。

你假装生气,告诉他你不喜欢这些。

他歪着脑袋,还是那样的天真笑容:“怎么会?女孩子都喜欢的。”

终于在又一次林墨给你送伊面的时候,你很认真地拒绝了他。

“你尝尝,是我自己下的,不是外卖。”他说。

“可是我不爱吃伊面。”你说,“我也不喜欢奶茶薯片和巧克力,你觉得女孩子会喜欢的那些东西其实我都不喜欢。”

你一口气说完,然后出现短暂静默,他低着头,半晌才带着委屈重新发声:“其实,你不用这样拒人于千里的。”

你不知该怎样回应他,顾生的离开让你不自觉地抗拒任何靠近,所以你张了张嘴,仍然归于沉默。

林墨离开的时候背影看上去十分落寞,你望着他消失在走廊尽头,夜色那样重,星光冷然。


后来相当长的一段时间,他没有来找你,偶尔大楼里见到,他也只是远远地望着你,有时附上一个微笑,有时不。

你变得更加忙碌,在各个项目中连轴转,每天三杯黑咖啡,没有时间顾及任何小插曲。你想,林墨于你,也不过是一个小插曲,尽管曲调活泼清新,但,那仍然只是个小插曲。

白日里忙完流程设计,晚上又被上司阿南拉去和合作方应酬,酒桌上你俩前仆后继,破釜沉舟,终于签下了合同书。你撑着最后一丝意识将阿南送回家后,终于觉得浑身脱力,无法支撑。

你坐在路边,望着连绵夜色,悲伤在醉意的驱使下突然迸发,你的泪一旦决堤,便一发不可收拾。在这样的时刻,平日里覆于外表的硬壳都变得脆弱无比,你是多么希望有一只手伸向你,如同溺水的人看见希望。

林墨便是这样的一只手。

你就这么被他从大街上捡到了,他背着你走很长的路,星光落了满身。

你在医院挂完水悠悠醒转时,天已经快亮了,睁开眼你看到他坐在对面的扶椅上,头一点一点地打瞌睡,你突然想抚一抚他的发,手伸到半途,他醒了。

他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你感觉好点儿没?”

你坐起身,昏沉沉地也笑了一下:“又要麻烦你……”

他在晨光中送你回家,你们在楼下分别,不知为何,你们越走越慢,第一次觉得路这样短,短到连话都说不出整句,短到情绪都没能调整到最体面合适。

他先驻了足,没头没脑地说:“其实你喝多了和平时很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了?”

“唔……总之挺可爱。”

“我都干什么了……”你觉得脸有些发烧。

“其实也没干什么,就是大声唱歌了,很大声的那种。”他顿了顿又补充道,“还走调。”

你跺脚,佯怒:“不许取笑我,不许告诉别人!”

他便笑,明媚地笑,暖阳一般。


阿南给你放了一天假,并预付了一笔项目奖金,嘱咐你吃好喝好,养好身体后再战,后面还有无数个颇有前景的项目闪着金光在等你。

你无声地挂上电话,昨夜的酒气又升了起来,让你忍不住趴在卫生间呕吐起来。“生如远舟,向死而生”,你的脑中突然闪现出这句话,有种无奈的悲凉愈发清晰,你独自窝在属于自己的一方角落,却无法像往常那般慢慢平静,因为有个名字总是跳脱出来,拨起你心头的涟漪。

林墨。

对,是林墨。

你吓了一跳。你怔怔地望着通讯软件上他沉默的头像,忍不住点进了他的空间。

这是你第一次进他的空间,你吃惊地发现空间里几乎全都是关于你,第一次在咖啡馆见到你,第一次和他说话,第一次接受他的奶茶……

你受凉了,出现在办公桌上的姜茶原来是他放的。你随意提起的那个限量版玩偶,其实是他在专卖店排了四个小时的队才帮你买到的。

那些个错身而过,那些个你从未在意过的错身而过,都成为了他难以忘却的记忆,落于纸上,翩翩地,舞动起来。


第二天你去上班,总是有意无意地会关注到林墨,大堂里,咖啡馆,甚至大楼外的人行道,可是,当你不在意一个人的时候,他总是会出现你的视野,而当你在意的时候,他又仿佛失踪一般。

你一整天都有些无精打采,当然,你并不认为这和林墨有什么关系,你只是觉得这是许多次低落中的一次而已。

低落的日子偏偏碰上大雨,到了下班时间仍然一阵紧似一阵,你刚撑起伞,林墨便从斜刺里冲了出来。

“能不能蹭个伞?”

“不顺路。”你脱口而出。

“一小段而已,就在前面的地铁站,这个时候可叫不到车。”

不等你反驳,他已经从你手中接过雨伞:“走吧,一起。”

你有些无奈,可脚步已不由自主地跟了上去。行至路口,不知哪里吹来一阵穿堂风,伞面也被吹得翻起,他猛地拉你入怀,将风阻在他的身后。

你的手手脚脚都僵住了,耳边风声雨声混杂交织,你所有的理智在那一瞬都按下了空白键。你也伸出手去环抱他,回应他,雨水溅落地面,开出一朵朵晶莹剔透的花。

02

连你自己都不相信,你就这样和林墨走到了一起。你打电话给远方的乔,她听上去比你还要兴奋。

“你终于决定忘记顾生了?”

“也许我早就该开始尝试新的爱情?”

“当然。林墨对你多好,我听你的描述都觉得好温暖。”

“温暖……这个形容真好,可能这就是我想要的那种普通的,柴米油盐的幸福。”

“忘掉过去吧。”乔说,“脱下你硬硬的壳,拥抱新的生活。”

“总觉得自己在冒险。”

“相爱本来就是一场冒险,如果值得,就勇敢去吧。”


世界都那么小,更何况一座玻璃之城里的楼宇。你和林墨在一起的消息像长了翅膀,迅速飞到了每个角落。

你没有想到阿南把你叫到他的办公室是谈林墨。

“听说你俩在恋爱?”他问。

你迅速地点了头,分属不同公司,你觉得没什么必要隐瞒。

阿南欲言又止般地朝椅背靠去,半晌道:“你来公司时间不长,对于林墨这个人可能不太了解。”

你望着他,没有说话。

“林墨是本地人,一直就在楼上的公司做事,光公开的女友没有五个也有三个了,加上那些暧昧的,不见光的,怎么也有七八个,这样的一个人,值得你托付么?”阿南一脸严肃。

你还是沉默着,半晌答一句“知道了”,然后沉默地走了出去。

那个晚上你加了班,其实并没有多少工作需要扫尾,但你就是不想回家。你望着电脑屏幕,闪着蓝荧荧的冷光,静谧、孤寂。你害怕这样的感觉,像好不容易攀上崖的人又回头望了一眼。

深夜,你回到家中,在打开家门的那个瞬间,你愣住了。

桌上摆满了做好的饭菜,而林墨已经在你家的客厅沙发上睡着了。你靠近的时候惊动了他,他几乎在睁开眼的同时就抱紧了你。

“刚才梦见你要离开,去很远的地方。”他说,“你和我挥手告别,我难过得要死。”

你心一软,抚着他的头发说:“怎么会?我不就在这里?”

林墨仍是道:“以后也不离开。”

“不离开。”

“我们有很远很远的以后,所以过去是怎样都不重要对么?我们只需要看以后。”

你怔了怔,那些原本没有想好要不要问以及怎样问出口的问题终于还是咽了回去。

他看你点头,重新开心起来:“看,这些菜都是我做的,热了几遍了,就等你回来吃。”

你嚼着他做的菜,突然有了一种相濡以沫的感觉,这种感觉让你泛起泪意,内心柔软,你只想不问前尘后事,只是在这样安静的夜里,安静地和喜欢的人在一起,就好。

如果说顾生是一个梦,那么林墨便是梦醒以后的清晨,阳光入帘,尽管来日未知,你却愿意赌上一赌。


阿南最近扔了很多工作给你,天天加班不算,下班之后还要随他出去应酬。

这一日客户临时有事取消了宴请,你开心极了,简单收拾了下就去找林墨。你们已经有一周的时间没有好好约会了,这两天有一部电影听说不错,如果他不想看电影,城南新开的一家火锅店也可以去尝尝,就算他不乐意出门也行,那就买好食材回家一起做,对了,存的那瓶红酒也可以开了,你相信这一定会是个温馨的夜晚。

你给林墨打电话,但是他没有接,你索性跑去他的住处,打算给他一个惊喜。

林墨住在老城区,雨季的时候青石路面总是透着湿气,巷子很深,影子很长。你在巷中穿来穿去,像总也走不完前路。

直到听到前方拐角的嬉笑声,你的脚步才顿了一顿。

是林墨的声音。

还有,另一个年轻女孩的声音。

你绕过月光之影,静静地站在距离他俩不远处。

林墨的手掌正抚在女孩的发上,他们笑得很开心,那么合衬,而你反倒像一个不和谐的音符,将夜的静谧撕下一个角落。

你什么都没说,掉头便走。

林墨气喘吁吁地追上你,只字不提刚才的事:“你不是晚上有应酬,怎么这么早?也不打个电话给我……”

“我打了,你太忙没空接。”

林墨的面色有些许尴尬:“你别误会,她是我们公司新来的,好多不懂的,我带带她。”

“都带到家里来了?”

“你别这样。”林墨看上去委屈极了,“我错了,我不该没有界限,下次不会了。”

你把头别向别处,巷口似起了薄雾,带着料峭的深夜的寒,一点点一层层地漫溢过来,令你想起浅海微蓝的悲伤。

见你不说话,林墨便过来拥抱你:“原谅我,我是爱你的。”

你还是原谅了他。

你们度过了一段相安无事的日子,他依然对你呵护备至,你也尽可能凡事照顾他的感受,与所有平凡的爱情一般。你喜欢平凡,因为平凡缺乏尖刺和棱角,通常会更为长久。

在这份安宁里,你的工作也顺风顺水,成了同期进公司的员工中第一个升职的,同事起哄让你请客,不等你回应,阿南走出了办公室,冲着一屋子人说:“一定要请客,我来埋单,大家一个都不能缺席哦!”

那晚你喝的有点儿多,错过了林墨的电话,待你稍稍清醒,方才发现有十几个未接来电。

雨天湿滑,林墨出了车祸,好在只受了轻伤,并无大碍。你赶到医院时,林墨已经处理好了全部伤口,陪在他身边的是你上次在巷中见到的女孩。

女孩看见你有些拘谨,旋即站起身道:“既然林墨没什么事了,我就先走了。”

你越过她匆匆走向林墨,歉意满满:“对不起对不起,我升职请客,喝多了,没想到……”

“恭喜。”林墨打断你,声音没有温度。

你没有介意,仔细地查看他的伤势:“疼不疼?医生怎么说?”

“没事。”他将手一缩:“有薇薇安在,都处理好了。”

薇薇安……原来她叫薇薇安,明媚,柔软,贴心,年轻女孩儿所有的好处她都有。半晌,你笑了一下,说:“挺好。”

经此一事,你与林墨之间似与此前有些不同,这些微妙的变化你与他都心知肚明,却又心照不宣地不去触碰。

你越来越忙,他也总是借口有许多事,你们像是在同一个屋檐下却总是擦肩的情人,这么近,又那么远。

你最近很少会主动约他,怕被他拒绝的那一刹那的失落。你也回去得越来越晚,打开灯,屋那样大,那样凉,你总是将被子拉过头顶,沉入无边黑暗,然后睁着眼捱到天亮。

第二天你刚昏昏沉沉地起床,便接到阿南的电话,让你出一趟半个月长差,你犹豫了片刻,便应了。

也好,足够梳理好你和林墨之间凌乱如麻的情绪。你给林墨留了言,独自去了机场。半个月来,你白天忙于工作,晚上便去附近饮饮茶逛逛街,日子慢下来,心也静了下来。有了距离,原本的混沌纠结凝滞都变得清透起来,淡淡地拂过心上,唤起蒙尘的柔软怜惜。

你对林墨的思念满溢,忆起他对你种种的好,你突然起了和他白首不相离的念头,你想要嫁给他,一生一世。

这个念头一起,你便抑制不住,你怀揣着从附近商场买来的戒指,提前踏上了归程。

下了飞机,你便打车赶往林墨的住处。一路上轻风拂面,你一扫半个月前心头的阴霾,一心一意地想着见他。

在距离林墨住处还有一个街口的时候,你见到了他。熙来攘往中,他与薇薇安在旁若无人地拥吻。

你静静地望着他们,仿佛跑错了季节。

林墨在看见你的瞬间放开了薇薇安,你没有等他追过来,转身独自跑开了。

不过是半个月,你以为的重建其实成了崩塌。大恸猝然而来的时候,你并不会哭泣,你看上去沉默而冷静,然后沿着街道走很长很长的路,仿佛一直走下去就能走到路的尽头。直到扬起蓝色尘埃,直到往事历历破碎,你才感受到那些哽咽在喉的,无法释放的悲戚。

那晚,你独自饮了很多酒,当神智不再清明的时候,你的目光落在了果盘的水果刀上。你定定地望了它很久,然后拾起它向自己的手腕划去……

林墨最终找了过来,他看见你的时候顿时傻了,你的手腕,衣襟,地板都滴落了鲜红的血,像冬梅点点,隐有暗香,却又带着冰雪的凌厉,猛地刺痛了他的眼。

他跪在你面前,一边哭一边为你包扎伤口。你第一次看见他哭,因为他的哭,恍惚间你觉得他还是爱你的。

暴烈之后是一片荒芜,你俩相对无言,不知过了多久,林墨方才开口:“是我错了,你原谅我好么?不会再有下次了。”

“上次你也是这么说的。”

“这次是真的最后一次。”他过来握你的手,“真的。”

你望着窗外,悠悠道:“那我们结婚吧。”

他握着你的手松了松。

你抽回手:“我随口说的,累了,我想睡会儿。”

一夜乱梦,梦里你见到面前升起蓝色尘埃,冷森森的窒息之感。你盲了双目一般拼命想要穿出这幕尘埃,却又见到黑色的潮水倾泻而下,覆于头顶,你喊不出声,也无力抗拒,挣扎之下你闻见鸟鸣之声,瞬间醒了。

客厅有早餐的香气,林墨看见你便招呼你过去:“睡醒了?过来吃点东西,我做的。”

你看见他手指上亮亮的戒,有短暂的愣怔。

“大小正好呢。”他晃了晃手,笑起来,“我看见你放在行李旁边的,应该是送我的吧?”

你有些恍惚,仿佛昨晚的那一切都只是一个噩梦,直到你看到手腕上那触目惊心的伤,心才又沉了一沉。

你们彼此都装作若无其事,小心翼翼地说话做事,绝口不提昨日之伤。

你默默地嚼着面包,林墨的电话响了,他看了一眼便掐掉。

“怎么不接?”你抬起头看他。

“公司打来的,可能是通知开会,我今天请了假陪你,不用理会。”

“没有记错的话,薇薇安和你一个公司吧?”

林墨的筷子一滞,旋即道:“真的是通知开会的……”

“那你为什么不接?”你突然不依不饶,一心等他解释。

他强忍着,抓起电话拨了回去:“重要会议是吧?好,我去,马上就去!”他应电话的时候很大声,看着你一字一句地说完方才挂断。

“相信了吧?”他恨恨地将电话收进口袋,恨恨地摔门而去。

林墨日日来见你,但你们之间的话越来越少。你们枕于同一个榻上,夜夜以后背相对。你听见他呼吸均匀地进入梦乡,自己却彻夜难眠。

你尚不知自己得了抑郁,且越来越重,你变得敏感多疑,低落伤感,且整夜整夜地难以入睡。白日里靠四五杯咖啡续命,夜里则要服用安定入睡,但你很快发现标准剂量的安定对你不起作用,你只得在实在忍受不了的时候给自己加上一粒,或者两粒。

今夜的林墨很沉默,在厨房刷盘子刷了很久,间或传来打电话的声音,低低的,模棱两可的。

“好,明早机场见吧……对,不用给我带早餐了……”他用腮帮子夹住手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

“你要出差?”你的声音突然在他身后响起,他吓了一跳,手中的盘子重新落入池中,叮当作响。

“你……怎么过来了?”他的眼神中有一些不自然。

“我过来看看有什么要帮忙的。”你幽幽地说,目光始终没有离开他的脸。

“都快刷完了。”他转回头,不再与你对视。

“和谁去,几个人?”你没有终止对话的打算,不依不饶。

“三四个吧。”他低着头,“还没最后定。”

“有她么?”

“谁?”

“你知道我问的是谁。”

林墨沉默了一下,把手中的餐布往桌上一掷:“你不想让我去的话我马上就打电话请假!”

望着林墨发狠和崩溃,你的心中如死寂一般。他终于发泄累了,坐在客厅抽烟,一根接着一根,你走过去将半支烟从他的指间取下,然后放在唇间用力吸了一口,一股烟直冲入天灵盖,你剧烈呛咳起来。

林墨上来拍你的背:“你到底要怎样?”

你还是淡淡的:“看你抽得那么专注,我就想看看到底这东西有多好。”

林墨不知怎样接你的话,半晌才道:“我不抽了,你也早点儿睡。你睡眠不好,我今晚睡沙发不吵着你。”

你仍是睁着眼直到天明,你听见他起身,洗漱,拖着箱子离开,当房门“哐”地关上时,你突然有种永诀的悲怆。

林墨出差的这几天,每天都会有联系,但大多都是你主动。问的没什么新意,无非是“醒了么?吃了没?在哪里?在干嘛?”他答的也没新意,应付着“醒了,吃了,在会场,在工作”。你问他便答,你不问他也沉默。

如此过了几日后,在某个黄昏时分,你刚走出公司大楼,便听见有人在身后喊你。

你回头看去,原来是认识的,林墨的同事,与你见过几面。她小跑几步追上你,将手中的一袋文件递过来:“拜托拜托,明天林墨要去城南分部开会,结果他今天又没来拿文件,幸好看到你了,就麻烦你带给他吧。”

“林墨?”你狐疑,“他不是还在出差么?”

“前两天就回了,这两天没来公司,在分部培训。怎么……他没告诉你?”

你揣着文件离开,仿佛全然不在意。在回家途中,你给林墨发信息:“哪天回?机票买了么?”

他回:“没呢,最早后天,等确定再说。”

你没有再回应,默默地将手机熄了屏。你从林墨同事的朋友圈找到线索,最终将他锁定在城南的一处KTV。

当你深夜叩开包厢的门时,屋内的喧闹将你淹没,林墨,他的同事朋友,当然还有薇薇安。你的出现让气氛突然凝固,林墨脸上的震惊如同在你心上扎了一刀。

谎言,被猝不及防地刺破,血淋淋的呈现在面前。你望着林墨,林墨也望着你,终于,他恼羞成怒地向你走来,将你一把拉出了KTV。

天不知何时落了雨,越下越大,越下越大,雨声夹杂着雷声、风声将沉沦在其中的凡俗之人紧紧包裹。

林墨浑身淋得湿透,暴躁地指着你问:“为什么你一刻都不肯放过我?一刻都不肯!我快要窒息了你知不知道?!我到哪里都逃不了,你都阴魂不散地跟着我,我是撒谎了又怎么样?我受够了,我不想见到你,更不想和你有什么以后!”

他说话间发狠般地扯下指节上的戒指,发狠般地掷了出去,戒指在夜空划出一道惨白的弧度,消失在了黑幕之中。

你转头静静地从包中取出文件,静静地放在面前台阶上,静静地望着他:“我只是来给你送东西的,东西送到,我走了。”

你不顾他意外的神情,掉头走进雨里,不知哪里吹来一阵穿堂风,将你的伞面吹翻了起来,这一次,却没有帮你执伞那只手,更没有那个为你挡风的人。

你极害怕夜深,太黑,太静,太孤单。你仍是无法入眠,进而变得焦躁不安,你服了五粒安定,仍是清醒如斯。你觉得无法忍耐,仿佛走到世界边缘,摇摇欲坠,终于,你猛地扭开瓶盖,将剩下的半瓶药全都倒入了口中……

你已经许久没有睡过这么安宁的觉了。在梦里,你又回到了那个冬日晴光,行过一座步行桥,便是片软软的草地,一侧的八角亭里那个老人还在唱着昆曲,咿咿呀呀,咿咿呀呀。人群中出现了一抹青蓝色,是顾生,他向着你挥手,那样青春的脸孔和笑意,你在心中生出一种苍凉的感喟,竟径自迸出泪来。

你知道,一切都回不去了。

隐约中,你似感到床边坐着一个黑影,他将手掌覆在你的额头轻轻叹了口气,然后便轻轻地向窗边隐去,那里便起了尘埃,淡淡的蓝色尘埃。

极意外的,你被抢救了回来。林墨坐在床边紧握着你的手:“他们说你可能醒不过来了……”

你没有看他。

他便伸出手指在你面前晃:“你看,戒指我捡了回来,昨晚我是喝多了,口不择言,最近压力又大……以后我再不骗你了,我们好好的,我们……”

“我们分开吧。”你突然说。

林墨怔在那里,不知该怎样回应。你虚弱地朝他笑了一下,伸出双臂说:“最后拥抱一下吧,总算是相识一场。”

你没有想过,原来拥抱也会有绝望的感觉,在你的爱情里,末路穷途,覆水难收。

03

后来你请了一个月的假,专心致志地治病疗伤,直到可以重新踏出房门。

你辞了职回到家乡,后来父母撮合,嫁了一个安姓男子,他总是戴着一副黑框眼睛,脾气很好的样子。

你以为这样就是一世了。

直到有一天你下班回家,看见客厅沙发上搭着的一件陌生女式外套。

“谁的?”你问。

“不……不是你的么?”他语无伦次。

“当然不是。”

“啊,那就是我妹妹的,她下午来过,忘记穿走了。”

你哑然失笑,你半日之前才和他的妹妹通过电话,她尚在外地出差,绝不可能出现在此。

你含着笑意望他:“哪个妹妹?我有没有见过?”

“还有哪个妹妹,亲妹妹!”他不耐烦,眼睛却不敢看你。

你在希望和绝望之间无数次辗转,终于还是累了。你拾起外套去了阳台,在那里,你将外套扔进火盆,任由火舌一点点舔舐过那来历不明的露水情缘。

灰烬,飞上天空,迷住双眼,你仰起头,仿佛又看到了蓝色尘埃,厚重的,在你的头顶沉积。

然后,就缓缓下起了细雪。

在雪晴的那个早上,你重新恢复了自由单身,你坐在大巴上,看一程又一程的风景。

只是风景已不是旧日风景,旧人也早已不知所踪。步行桥上长满青苔,桥后的八角亭已没了痕迹,你甚至怀疑那漫长过往都只是一场大梦而已。

你坐在返程的大巴上,心里分明塞得那样满,却又觉得空落无常,直到你的眼角捕捉到街角那一抹青蓝色,你扒在车窗上看,一眼,就足以带起汹涌泪意。

直到车后升起蓝色尘埃,弥漫天际,隔断半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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