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日,霜花飞雾,他一袭白衣胜雪;
那一日,寒梅落雨,她一身红裙若朝。
那一年,他们初见。
【壹】 碧雪江南初心动
一见两心相倾,从此朝思暮念。
上元节。
前夜一场大雪,南城内银装素裹,虽冷,却挡不住节日的热闹气氛,到处可见置物、挂灯、游玩之人。在这些人中,就有花绮。花绮平日性子就活泼,难得遇上个大节日,当然得好好玩耍一番,虽然是瞒着爹爹的,只以贴身侍婢青玉相随。这日,她着一身红裙,流苏垂带缠于腰间,袖口辅以卷边褶皱,眉眼处清施粉黛,脚踩软底素鞋,立于那,就如寒冬的一支梅,淡雅芬芳却又有绝世之颜,让人不住流连。
“这南城难得这么多人啊,平日的就车水马龙,这下感觉更繁华了。”花绮看着这人头攒动,忍不住念道。人一多,商贩也跟着多起来,花绮望着这琳琅满目、新奇古怪的各种物什,听着小贩的吆喝,总忍不住凑上前去看个仔细,因此,脚步也跟着轻快起来。
“小姐,小姐,你慢点,小心撞到人。“身后的丫头已然跟不上她的步伐,只得在身后大喊道。
“知道啦,青玉,青玉你快过来瞧,这玩意是不是很好看。“她立于一个摊子前,回头朝那位有些走不动路的丫头摆着手,直到叫青玉的丫头走近她。
“小姐,你走慢点,青玉我都快跟不上了,咱们是瞒着老爷出来的,你要是磕着,碰着了,奴婢可担待不起啊。“
“没事,我爹要打你,我给你担着……“话没说完,便扯着她看向刚才看中的玩意儿。这其实是两个刻花竹筒,他们底部凿有小孔,用一根细线穿连。“商家说,只要两人站开一定距离,各持一个竹筒,拉直细线,便可听音传语。青玉,我们快试试看是不是真的。”说完,花绮便拉开线,笑着往后退立。
“小姐,小心,后面有人。”话甫一出,花绮已撞上来人,脚竟也不小心踩到了此人的靴子上,只听此人轻咳两声,辨声音,应是位男子。赶忙转身,轻轻颔首作揖,歉意相道:
“公子见谅。”
“无事,下次小心便好。“温润的声音轻吐字句,仿佛是寒冬午后的暖阳。
花绮抬头,终于看清来人面貌。一袭白衣,身披貂裘,脚着金丝靴,腰佩琉璃玉,有如冬之雪莲,嘴边带笑,正注视着自己。只一眼,花绮便又低下头,这次不是因为窘迫,而是出于女子的娇羞。因这一眼,仿佛电光火石般,便觉深陷。
她未注意到,未生眼中同样有不知名的情绪在翻滚,他注视着眼前女子娇羞模样,一袭红装,似寒梅绽放,眉眼弯弯,灿若朝阳。他轻拢折扇,压下心中悸动,然说道:“在下未生,初迁至南城,与姑娘相遇,即是有缘,敢问姑娘芳名?”
“花蹊绮树妆,花绮。”
“好名字。在下蒙幸,能否邀姑娘共赏这上元灯会。”
“嗯。”花绮默默抬头,应许。许是自己穿的太厚,脸颊处竟微微泛红。
【贰】 月胧半花相思浓
江南飞雪,情谊缠绵,心事若揭,相思难解。
因偶然的一次相遇,他恋上了她,她的心底亦有了他。自灯会别后,他们便有了来往,亦在日暮、夜落相会相依,谈天南地北,看星辰月光,聊山水之乐,诉儿女情长。
那一夜,他吹箫,一曲雪飞江南,附景成思。
她问:“未生,为何这曲子悲及苦及,让人欲泪欲泣。“
未生笑笑,抚摸她的秀发,笑中带有自嘲:“因这曲子,在说自己。“ 月夜,梅树下,二人影成双,他缓缓道出未与人诉说的身世。
他是私生子,不得父认。母亲又因未出阁就怀胎,辱没家族名声,被逐出家门,远走他乡。
还记得母亲曾泪水泠泠地对他道:“我真愿从未生下你,这样你就不会跟着我受这世人凌辱,遭这众人嘲弄。从此就唤你未生罢,你没有父亲,也就没有姓氏。“彼时的他,还没有姓名,从此未生二字伴他一生。
母亲一边照料我,又时感命运悲怜,最后郁郁而终。从此我便孑然一身,出走天涯,白手起家,到如今,有了自己的资产,有了能立于这世间、不遭人白眼的本领。
“可,这么多年,为何没有改名,以另一名字,过另一种生活?”
“这也许是母亲留下的唯一我可以永远保存的东西了,从生到死。“话语中满是寂寥,平日里温润的他此时竟像个孩童那样透着无助。
从未听过他的故事,听过竟如此心疼心伤,原是如此,怪不得他独来独往。花绮偷偷抹去眼角泪痕,然坐起身子,与未生相望,伸手抚上那孤寂的脸庞,露出皓齿明眸,笑靥如花。
“未生,你不是孤身一人,从此,你有我。“
“小绮,过些时日我便请媒人上门说亲纳礼,我,要你做我的妻。”未生低头,吻上那一抹芳泽,树下心两惜,梅花纷落,缱绻天涯。
【叁】 咽泪装欢东风散
你赠我温柔,予我念想,转眼眉目无情,冷若冰霜。
由于爹爹平日管教甚严,所以与他不能常常相见,平日里靠书信联系,但每三五日便相约一处,以解相思之苦。这几日,却书信渐少,时有不回。恐他事务繁忙罢。
五日之后,收到他信笺,花绮迫不及待打开。素纸轻展:
“明日,柳桥画舫见。”
当花绮着一身素锦玉帛装立于舫前时,便闻丝丝琴声,曲调绮丽缠绵,多为青楼舞坊歌妓所做,讲男女欢爱之事。花绮心下生怪,等她走进,伸手卷帘,眼前的景象让她不知所措,转而无法置信、悲愤交加。
“未生?“她轻唤他的名字,仿佛不相信眼前这位衣衫半开,头发微散,眼含轻佻,搂着一名琴妓在怀的是那如玉的公子,是她深爱的情郎。几日不见,却似另一个人。
“哦?你来了?“未生慵懒倚靠着长栏,清整衣衫,冷冷斜视,仿佛被人扰了雅兴。他轻抬歌妓下颌,笑似多情种:“这曲儿弹的不错,要好好打赏,下去吧。”歌妓低低浅笑,“谢爷。”转身退下,回头仍不忘曲送秋波。
花绮双手攥拳,恨恨上前:“你能与我说今日这般场景是作何解?“
“正如你所见这般。“他折扇轻摇,漫不经心地答道。
“你与我相约,却让我见你与其他女子纵欢谈情,未生,我不懂你。”花绮眼神中光芒慢慢暗淡。“你能告知我哪一个才是真正的你?”
“那我就告诉你,这便是真正的我,如玉公子太累,与你相交太累,今日,便让你看看真正的我,为你以后,也为我以后。”未生重眸染霜。
“以后?什么以后?“
“忘了与你相说,来年之春,我将娶南城尚书霍氏千金为妻,你也知道,要想立足这一方,霍家是最好的选择。”
“娶亲?呵,你的承诺,你的书信,你对我所做的一切难道都是假的吗?“花绮泪婆娑,这消息突然,怎么也想象不到是出自他之口。
“呵,不过是一段绮情罢,我从未爱过你,谈何深情相待?对你如此,我也可对其他女子这般。个中誓言,你不会还当真了罢?”冷哼出声,一丝不屑,一些嘲讽,一丝轻浮。
呵,原来一切都是假的,所有情深誓言,所有缘起思念,只不过是他玩弄自己的把戏,却只有自己一个人当了真,付了情,还念想“得一有情郎,相携并无双”,如今想来实在可笑之极。花绮眼角有泪未干,末而抬头:“未生,真愿我从未遇见你。真该感激你的狠心,让我早早看到这一幕,断了我余下念想。未生,你好,你真好!“转身,留下决绝与悲伤的身影隐没在未生眼中。
但是,她未看见的是,他眼神中痛苦的幽光和他隐于袖下微微泛白的指节。那时那刻的她,看向他的是悲与恨。她未看到的是,她远离后,他瞬间苍白的脸,他无力倚在软椅上,吐出的一口鲜血,落于他白袍素衣上,殷红一片。
其实,他有事瞒她,他时日已不多。这一连数日来,未生都渐感身子衰弱,即便房内香炉日夜生烟,即便日日进补,也挡不住寒意透骨。且夜里也总睡不安稳,咳嗽不止。所以这些日子只称忙于事务,未与她相见。一是怕她担心,二是实在不想她见着自己这副病态模样。他先想许是这南城湿冷的天气,染了风寒。直到看病的大夫告知他这已是重病前兆,未能久活于世时,他才恍然。
听此,他笑,上辈子自己些许是造了孽,这辈子注定要茕茕孑立一生。上苍看不惯自己人世两双,便以这种方式让自己寂寞而走。可是,小绮,我该如何离开你?
于是,他向大夫索药,那种能让自己气血饱满,但却伤身伤神的药。于是写书信于她,邀她今日相见,于是导出这场戏,他不再如玉。
今日,他是戏子,她是观客。参与其中,却不知背后故事。
花府。
“小姐,老爷夫人急召见你。”
“嗯。”清清淡淡地应答,听不出感情。她知道,他们将于她说的,是她的婚事。
“小姐,你最近性子寡淡了很多,也不见你笑了,还是要照顾好自己。”青玉出声道。其实,那日回来,青玉见她泪痕未干,便关心询问,但花绮未与青玉细说,只道是二人好聚好散,从此各安天涯,自己哭一场,只为祭奠过去岁月。但自此,自己便收了性子,仿若另一个人。
书房。
“爹。”
“嗯。小绮。你今年多大了?”
“年方十六。”花绮应答。
“嗯,前些时日城中富贾林伯父托媒人上门说亲。你可知他家产巨大,人脉广通,且膝下独有一子。要与之联亲,定能光大花家事业。况他家独子年轻有为,日后定是成大器之人。小绮,这门亲事实在难得,爹爹已为你应予。你的意见是?”
“好。”语气中不起一丝波澜。父命难为,爹爹既已应允,自己有意见又如何?没有意见又如何?在那日之前,自己或许还有勇气诉说选择,或许还有希冀期望未来,可如今,嫁与何人,嫁与何处,又有什么分别呢?
“嗯,小绮越长大越沉稳了,爹爹还以为你会大喊大闹呢。好,好,成亲时日我们再商定夺,到时爹爹定让你风风光光嫁出去。”……
自南城花、林二家联姻消息传出以来,这便成了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即使未生不愿再想,也终究是听到这一消息。……
三月之后,花绮大婚。
他立于桥头,睹她登轿,看红轿远去,锣鼓声天。她今日着的是一袭凤冠霞帔,腰系金丝软带,喜帕之下,应是蛾眉胭染,口含朱丹。她,今日是美丽的新娘。他仿佛陷入无尽的沉思,未有动作。自己终是伤了她的心,那一日是自己亲口说不爱她的;是自己亲自撵她而走,拂袖而去的。还记得她那日梨花带雨,眼中有伤亦有恨;还记得自己说出那番话后心疼却又强装镇定的痛苦。可是,追回又如何?上天未给自己书写结局的时间,如今她将嫁作他人,这样也好,也好。他抚上心头,重重咳嗽,眉眼间竟全是化不开的伤愁,素日里白净的脸今日愈发苍白,彷如遇水之雪,阳光倾洒,便化作晶莹,消失不见。其实,大夫曾交待他:“你身子渐弱,万不可长久吹风,免以伤寒,且内有积愁,如若不解,恐加重病情,时日不多。”时日不多,时日不多,可是这愁如何解?他不可知。他遣散执意陪伴他的家仆,让他们今日不要随他左右,便是想再最后见她一面,如此,便好。因为,她是他的执念,一念不知所起,一念不知所终。毋想毋念,毋念毋忘,毋忘毋失。因为,她会一直在他心底,即便永世不见。然,岂是那么容易放手?又岂是那么容易忘情?
情未生,纵花绮,难相携。
情已生,苦花落,亦难相携。
【終】 旧梦君意已万重
时日皆长亦短,晨事暮苍,不念来往。
一年之后。
时日,大雪。
她终又回到这个带给她无数苦楚的地方。在街上闲逛,却逛至了原本他住的宅邸。却见大门紧闭,她心下一动,上前轻敲,推推,未上锁。庭院内,只有一名家仆模样的人在打扫。她疑惑,上前询问:"老伯,请问原先住在这里的公子去哪了?"
“请问姑娘是?“老伯抬头。
“是公子的一位故人,重游故地,至此处,便来探望是否安好。“花绮微微颔首。
老伯叹气,”姑娘请回吧,恐怕见不到公子了。“
“为何?”
老伯语气中不住悲伤:"唉,未生公子死了,一年前病死的。生前予我十年工钱,让我好生照顾这满院梅树,不要让它们枯败才好。"
他死了,他怎么会死了,他不是说他将娶他人为妻,让自己不要再作留恋吗?他不是说他从未生情,谈何深爱吗?她信了他,她恨他的绝情,她斩断情丝,应予父母安排的亲事,嫁作他人为妇。可是如今现实太过冲击,她满心满眼全是震惊,有很多话想说,却硬生生地被堵在胸口。最后只轻吐:“种这满院梅树又是为何?“
"因为他说他深爱的女子便似这朵朵寒梅,娇中带艳,却超凡脱俗。他说他们定情便在梅树之下。他还说他因种种原因不能拥有她,便种下这梅树,留作念想。你瞧,这梅园的名字,也是为了他爱的女子。唉,那么善良的一个人,上天待他不公,不公啊。……"
还有什么她没听清,因为早已泪眼朦胧。抬眼望去,满院红梅似血,血落枝头,与这白雪相称。她看到,梅园叫做“念绮园“。一瞬间,有什么事情已明了,有什么往事涌心头,有什么感情不可诉。只是一切都回不到当初。人世已分,物事沧桑。
其实还有她不知道的事,自那日画舫以来,未生便常常将自己关进书房,磨墨画画,画她的各种模样;亦或是夜半吹箫,一曲吹尽萧索,笛曲夜未眠,情弄断长弦。思卿不能寐,无缘再相见。自从她嫁人之时,他便每日一封书信,写满对她的思念,就如她当初满心欢喜地送信给自己一般。只是不同的是,这信笺无法寄出,落于案头,布满灰尘。他写尽绝世的苍卷,只为换她纵世的欢颜。
一花一草一世界,一树一木一乾坤,一悲一喜一空落,一念一起一执着。她回望,风起,只见雪纷纷,梅渐落,树下,仿若又看到熟悉的那一袭白衣,温柔浅笑,踏雪而来,扶案而书:
愿在水而为鸳,念偕同之相伴;恐岸芷之汀兰,怀苦情而罔想。
愿在鸾而为凤,思比翼之颉颃;悲参商之迢远,终莫渡乎潇湘。
终阴阳两盼,远隔千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