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远也忘不了观看杀鸡杀牛的经历。
小学时,班上同学有好几家是屠户,连屠带卖。有卖烧鸡的,有卖烤兔的,有卖熏猪脸猪耳朵猪蹄子猪下水的,还有卖牛肉的。那时候的我,心灵还很幼小,想想就觉得可怕啊。但又很好奇,总想去看看,又不敢。
记得班上还有个同学,他父亲是县医院妇产科的,所以老是有女老师把他悄悄地喊出去,弯下腰,俯在他耳边和他说悄悄话,然后过不一两天,他就用一个大塑料袋提着一袋东西来,送给老师。塑料袋里的东西用血水泡着,红得一团模糊,有同学偷偷告诉我,说那是胎盘,营养丰富,女老师要拿回去吃的。开始的还感觉很恶心,想吐,但看过几次,也就习以为常了。反正也看不清楚,就是一个血红的塑料袋嘛。不过我对我们敬爱的女老师们的印象从此大为改观,进而退避三舍了:吃人肉的恶妇啊!
这个经历倒是给了我一点勇气,促使我有胆子去看看他们家都是怎么杀小动物的。
班上有两个女同学家里是杀鸡卖鸡的。其中有一个长得瘦小的半长头发的也得不好看的女生,由于我有一次打扫卫生时,趁人少偷了她一本连环画,后来不幸还被她知道了,所以她不鸟我,不大可能带我去她家参观。当然我也不喜欢搭理她,因为她的头发总得脏得粘在一起,一绺一绺的。还有一个胖胖的女生,名叫小君,家里也杀鸡,我就求她带我去看,她开始还很腼腆,毕竟是女生嘛,虽然还是小学生,但是女生发育比男生早,才四年级就已经和我们这些不谙世事的小男生有点鸿沟了。开始时她死活不答应,但架不住我天天厚着脸皮去骚扰她求她,最后她红着两个胖嘟嘟的小胖蛋,勉强应承了。长大了以后偶尔想起这段经历,我才猜想,她该不会是觉得我当时对她有点意思吧?哈哈,这么早就想去丈母娘家认门儿了。
那天是星期六下午,我和小君说好了,下午去她家看杀鸡。为什么我还记得是星期六下午呢?因为我们那时候星期六上午还要上课的,其实主要是布置一大堆作业,让我们在星期六下午和星期天完成 。作业很多很多,写完了都要头昏脑胀,还记得那时候好多同学因为星期天晚上时还没完成作业而被父亲打得鬼哭狼嚎的,这个就不展开说啦。
星期六下午我们就解放了,小君说叫我别早去。三点钟,她在她家路口那等我。
其实我是知道她家的,她家离学校很近,去年开家长会,借了一位同学家的茶碗茶壶,后来老师让我陪那位同学送到他家里,路过小君家里,同学还跟我叨叨:这是小君家,看!院里院外全是鸡毛!
但我还是按她的要求,挨到三点钟才到她家路口,小君果然在等我了。她换了身蓝色的脏衣服,还戴了一副脏兮兮的袖套,蓝衣服上还粘着些污血、碎鸡毛,还有写暗黄色、棕色的东西,也不知道是不是鸡屎。她头上竟然还戴了一个白色的帽子,就跟医院的医生护士似的那种帽子 。也不知道是为了保护头发别粘上鸡毛,还是怕自己的头发掉进煮鸡的锅里,我觉得前者的可能性比较大。因为那个女生的头发就天天脏脏的,估计在家干活从不戴帽子,小君的头发就很干净,虽然是那种老娘们儿型的短发,不耐看。
小君把我领进她家的木头大门,她家大院子还真大,六七间北房,还有东房和西房,西房上有烟囱在冒黑烟,估计是煮鸡的屋子。院子里有男有女六七个人在忙活着,有的在杀鸡,有的在大铁盆子前的马扎子上坐上,弯下身子在拔盆里的死鸡上面的鸡毛,有的在粪坑前面给鸡开膛破肚顺便把鸡屎鸡肠子甩进粪坑里,粪坑里还有一大两小三条黄狗摇着尾巴抢鸡肠子吃,嘴里还欢乐地呜呜叫着,连肉带屎吃得欢快。还有的一手拿着水管子,一手提着鸡腿,把水管子塞进腿肚子里冲。他们扭脸看到领进来一个小孩 ,也不作声,又把脸扭回去或低下去,各忙各的啦。
院子里一股子很钻鼻子很上头的臊腥臭味,各种味道混在一起,我觉得嗓子有点痒,胃在翻腾,不过一会儿就好了。
小君她爸爸在杀鸡,杀得院子里已经半院子死鸡啦。他右手伸进塞满了鸡的铁笼子里,调整姿态,一只大手就把鸡的鸡冠子和两只鸡翅膀全抓住啦,他左手从鸡脖子上揪下两撮子毛毛,把鸡凑在一个大铁水桶前,从旁边矮桌上操起一把刀,割开了鸡脖子,鸡血就汩汩地流出来了,全流到了桶里。那鸡血流得就跟我们男生下课后去厕所里尿尿似的,开始流得很欢,后来就流得没有力气了,最后滴了几滴,小君她爸就把鸡往空中一扔,那鸡掉在地上,歪着脖子又跳起来,扑拉拉地满院子乱跑,不过没几分钟就扎在地上,翅子扑愣两下,爪子挠两下,一动不动了。我大着胆子凑上前去,抻长了脖子往那大铁水桶里瞅了瞅,就跟去姥姥家跑到井边上看井里的水似的,妈呀!里面已经红亮亮的半桶血了,我看到那么多血,突然觉得头很重,而脚上好像系了两个氢气球要离开地面飞起来了,我扑嗵一下子就趴在桶边了,嗓子里还干呕着。我感觉我的神智都快失去了,我听到满院子里的人都哈哈哈、咯咯咯地笑话我,但我觉得那些声音都很遥远,很小,而且似乎院子里的房子啊鸡笼子啊烟囱里鼓出来的黑黑的烟柱啊飘飘摇摇地转了几圈,然后又倒着转回了几圈,影像都虚化了,好半天才重新清晰成像。我看到小君也脸红红的笑了,我爬起来,我猜我的脸有可能是红的,有可能是白的,有可能是先发白,后来又转红的。反正我没照镜子,也没那心情。
总之,这是一个不愉快的经历,我都忘了是怎么从小君家回到家里的了,反正是迷迷忽忽、飘飘悠悠的。《八仙过海》里的铁拐李找不到自己的肉身那会儿,魂魄仓皇地四处飘飘荡荡的,也就这感觉吧?
小君挺好的,没跟我班里的同学说这事儿,否则我得在很长时间里成为大家的笑料。我谢谢她!
这件事后很长时间,我的眼前都经常出现那个血月般的圆圆的水桶口,有时候出现在我眼前,有时出现在我脑子里,有时出现在我梦里,还有时候出现在我那些吃了血水里泡着的胎盘的女老师们的脸上,每次都会让我的脚又轻快地飘起来,头又大了好几轮。
直到我换了个家里杀牛的同桌。
那时候我是班里的优先生,吃了胎盘的老师给我换同桌,是让学习好的学生来带动后进生。我以前的同桌是一个眉目清秀但是说话刻薄而且和我吵架时还爱扭我胳膊的小姑娘,我的右胳膊经常被她扭得blue and black,而我还要装男子汉,不能说疼,还不能哭,但我心里真的挺怵她的。谢天谢地,终于给我换同桌了,换来的了家里杀牛的小庆。小庆比我大一岁,但是比我矮,小小年纪长了一脑门子的抬头纹,我们背后都喊他:老太太。小庆很倔,有个哥哥都结婚有孩子啦,他哥叫大国,我们见过他哥哥一回,长得很肥很壮,大脑袋大粗腿大胖脚丫子,胳膊比我们腰还粗,是个十足的屠夫啊。家里有哥哥的人,我们不敢惹。小庆倔归倔,但是很老实,属于八脚踢不出个屁来的那种。刚开始的时候,我还真是挺响应老师的号召,经常在学习上帮忙他,帮他纠正错别字,帮他识字,他也挺感谢我的,隔三差五地给我带牛肉吃。我俩经常趁老师转身写板书的时候,低着头偷吃牛肉牛板筋。作为感谢,我还请他吃过回族人做的油酥火烧。
总之,我和小庆相处不错,算是臭气相投,我的胳膊也不再青一块紫一块的了,虽然以前的同桌见到我时,还经常伸出右手,把食指和拇指叠加在一起,冲我做出扭的姿势,但我已经不怵她了。
我还真没动过去他家看杀牛的念头,是他主动邀请我去的,因为他期中考试,在班里总排名进了前30,他爸妈挺感谢我对小庆的帮助,邀请我去他家玩。我就欣欣然去啦。
当时是夏天,我去了他家里,就傻眼啦。小庆家里人挺多的,父母、奶奶、哥嫂,还有两个小孩子,他哥也就是20岁的样子吧,俩孩子已经到处跑了,衣服都不穿的,就穿双凉鞋。他家两座院子,前后院,前院住他一大家子人,南墙边有个大房子,里面是个很大的灶,支了一口很大很大的铁锅,直径差不多一米八。就和80年代盖房子烧石灰的那种大锅一样。后院房子破旧,是杀牛的场所,还有一个大猪圈,里面有一个大粪坑,但是没养猪。他家前后院里都堆满了木柴,还有好些大树根,是煮肉烧火用的。后院里有两头牛,两头驴,都是今天要杀的。为什么还有驴呢?因为我小的时候,驴在农村还是当劳力用的,拉车用。很少有吃驴肉的。驴老了不中用了,只好卖给卖牛肉的,冒充牛肉。现在驴忽然时来运转,价值飞升。驴肉的价格远比牛肉高了不说,连驴皮的价格也水涨船高了,都卖到聊城熬阿胶去了。
我先和他去了他家前院,见了他家人。他父母看起来年纪已经很大了,不爱说话,但是表情很和善。让我惊奇的是,他妈妈和他奶奶都光着上身,一点也不害羞,我有些傻眼。或者说,他家唯一上身穿了衣服的,就他嫂子一人。
小庆拿了根大牛骨头和一把小刀,让我剔上面的肉和筋吃。我看了满院子的苍蝇,感觉吃不下去,就借口不敢用刀子怕划伤,就没吃了。话说我们这里也没有这样吃肉的呀,又不是蒙古人或因钮特人。
后来他哥和他舅舅来了,要杀牛,他哥喊他去帮忙,我本来不想跟着去的,不过我实在无法面对他妈妈那蔫巴茄子一样有气无力地晃来荡去的胸部,只好跟着去了。
后院 的中间有一个木头架子,上面挂了各种刀,钩子,还有一个擦刀的皮带 ,跟老年的剃头匠用来擦刮脸刀的皮带一样。我去的时候,他哥正在皮带上蹭刀子。四只精神很抖擞的小狗支愣着耳朵,在他的脚下蹭来蹭去,看来已经饥不可耐了。
我以前一直以为杀牛时,要把牛赶到两个木栏之间拴好然后再杀呢,结果我想错了。他舅舅牵过一头牛来,手里抓着牛绳,他哥从柴垛上拖来一件烂衣服,扔在牛头上,蒙住了牛眼睛,然后大粗胳膊抡起一把锤子,对准牛的脑门,狠狠就是一锤子,那牛一声没吭,“咚”的一下就倒地了。他舅舅扔掉牛绳,拖过来一个马口铁的大盆,搁在牛脖子下。他哥用一把锋利的刀子刺破牛脖子,捅了进去,牛血忽忽地就涌出来,都流进了大盆。我看着大盆里的血,脑袋又沉了,脚上又绑了氢气球了。不过我没有倒,也没有干呕。毕竟去年已经看过鸡血了,而且我又大了一岁,抵抗能力更强了吧。
他哥看血放得差不多了,从架子上拿过一个很长的有木头柄的铁棍,插进牛脖子里,用力放里捅了几下,牛的身体忽然动了,四蹄也在蹬,我以为牛要活过来了呢,吓得我头发都竖起来了,还好它动了几下,就再也不动了。这个铁棍,应该是把牛心脏里的血也捅出来了。
小庆把铁盆拖到一边,然后从屋里拿出一大块白里发灰的盐块来,扔在地上,捡了一块砖,把盐块砸碎,然后捡起来扔进牛血里。这时,牛血上已经落了几只苍蝇,正在奋力挣扎。小庆把苍蝇捡出来,随手一扔,然后用根木棍使劲力搅动牛血,把盐搅匀了。就起身不管了。过了一会儿,牛血就凝固了,小庆用刀把牛血划成一块一块儿的,就跟我用勺子划碗里的鸡蛋羹似的。街上卖的牛血羊血都是一方块一方块的,原来就是这么来的。
这时,小庆的哥哥和他舅舅已经各持牛刀,在给牛剥皮了。牛皮是从脖子处一直往下沿牛的胸部腹部直到牛屁股那,一刀割开的,然后再和身体分离开。牛皮不能乱割,否则就不值钱了。那刀可是真快啊,只听得“哧哧”响,牛皮就和身体分开了。那声音很好听。把牛皮割下来后,扔在一边,小庆把牛皮平摊开,晾着,还在上面洒了很多盐。
然后,这两位屠夫换了刀子,把牛肚子切开,一个很大的粪包就从牛肚子里滚了出来。他们把粪包跟连着的内脏切断,把粪包抬到了猪圈边上,切开,把里面的没消化的草料都扔到粪坑里了。这一团废物真大,我觉得得有个三四十斤。可能 卖牛的在卖牛之前,把牛喂得饱饱的了。
接下来,两位屠夫把牛肉分割开,牛腿完整地卸了下来,挂在了木架上,再用刀把牛肉和牛腿骨分离,牛肋排则被从肋骨上完整地分拆下来,这可真是个力气活儿啊。难怪小庆的哥哥那么壮,不光是吃牛肉吃的,真是天天练力气了。牛内脏被扔到大盆里泡掉血水,就一个牛头孤伶伶地在地上斜躺着,眼睛大睁着,死不瞑目啊!我试着用刀割了割牛眼睛,居然割不动,牛眼睛Q弹Q弹的。小狗们嗷嗷叫着,扯着一条牛肠子在撕扯着。
这时,我发现,另外 一头大黑牛在一旁边甩着尾巴慢条斯理地嚼着草料,对同伴的悲痛遭遇熟视无睹,反倒是旁边拴着的两头驴在浑身颤抖,面无“驴”色,除了身子在颤抖,其它就像僵住了一般,头也不动尾巴也不动。所以从这时候起,我就认定了驴的智商比牛要高出很多,牛被人杀倒也不值得同情了。
牛身上还有一层牛油,很大一片,整片地割了下来,直接扔在了地上。牛身上有一个器官,叫“百叶”,百叶可以吃的,就是难处理,全是褶子,我看到褶子里面应该全是接近于牛粪的东西。小庆光着上身,手提两片百叶,站在粪坑里面,闭上眼闭上嘴,两手使劲甩着百叶,把里面的东西甩出来,可惜甩得自己脸上身上好多牛粪,我猜想我看到这一幕时的表情,肯定是很呆滞的。这一幕让我印象尤其深刻,以至于我后来玩《魔兽世界》游戏 ,建的一个牛头人猎人,名字就叫“咱们的牛百叶”,80年代有部电影名叫《咱们的牛百岁》,我打了个擦边球。
杀第二头牛时,出了点小事故。这头大黑牛很壮,感觉身形比前面那头黄牛大了三分之一吧,又高又宽。大国给了它一锤子,它咕咚躺下来,刚把铁盆放在它脖子下面,它腾地又站起来了,把我吓得窜到柴垛上去了,把小狗吓得躲到柴垛下面去了。大黑牛被打蒙了,先是晃晃悠悠地在走了几步,接着在院子里绕着院墙跑了起来,后来又慢慢地走。小庆他舅把牛绳又捡在手里,把牛慢慢拉了过来,大黑牛又被蒙上脸,狠狠挨了几锤子,终于倒地不起了。后来把牛头上的牛皮剥下来后,我发现牛的前额骨上被打了一个坑。
最终两头驴也被如法炮制,一命鸣呼。中间还来了几个人抢驴的生殖器官,两个蛋蛋,一根枪,合称“三大件”,传说很补,中医不是讲究“以形补形”嘛,我猜这几个来抢的人可能是有功能障碍的。不过两头驴有一头是母的,只有一头是公的,所以“三大件”只有一套。最后抢到的人拿了这么一挂东西,洋洋得意地走了,感觉他在一路炫耀:我阳萎啦!我阳萎啦!
把驴全杀完后,前院的大铁锅里的油已经烧滚了,牛肉和牛内脏都用小推车运到前院去煮了,小庆把地上的几片牛油捡起来提走,也扔到了油锅里,白花花的牛油一会儿就在沸油里溶化了。我滴个天,古人诗云:“煮豆燃豆萁”,今有“牛油煮牛肉”,相煎何太急啊!
牛身上除了几只蹄子没有利用价值,其它的东西——牛肉牛皮牛头牛舌牛内脏,真是一点也不浪费,牛骨头卖给河北人熬胶,就连牛粪也积在了粪坑里,等着秋天卖给种地的农民。
不过从这起,我就不大敢吃小庆带的牛肉了,总有种难以下咽之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