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可算回来了!”
殿门一合上,连宋便就迫不及待地开了口。
“本帝君不在的这些日子,难道出事了?”东华端了茶盅,“本帝君怎么没听说。”
“的确出了能要人命的事。”他灌了口茶,“这不,刚听说你回来,我便就来了。”
紫衣尊神从杯中抬眼,“既然出了事,你怎不去找夜华?”
连宋拿着扇子两手一摊,“夜华若是回来了,本殿下还至于是这副惨相跑来找帝君?”
上下打量了他几眼,东华觉着他这副形容倒的确可以用一个大写的“惨”字来概括。遂纳闷道,
“你这是几日没歇息过了?”
昔日风流倜傥潇潇洒洒的神族三皇子用一副生无可恋的绝望表情望向主榻上悠哉喝茶的尊神,“自打接了这政务,我哪有时间休息!每日十二个时辰恨不得掰开变成二十四个时辰来花,也不知夜华这些年是怎么扛下来的,也怪不得我那天君老爹……”他顿了顿,意识到家丑不可外扬,遂转了话题,“听说你是昨儿午后归来的,昨夜墨渊那两口子也回来了,可夜华至今未归,你们怎没一起回来?”
“他们飞得太慢了。”
他幽幽的一句敷衍,却引得连宋点头连连。忆起那日被夜华捎回九重天时遭的罪,他不禁一阵后怕。遂由衷感慨,夜华什么都好,就是腾云的技术委实太差了些。既然是一个爹妈生的,大约墨渊上神的腾云技术也好不到哪里去。
复又瞧了他几眼,东华问他,“三殿下顶着这副不太体面的仪容来我这太晨宫,究竟所为何事?”
连宋回了神,遂起身郑重一揖,“求帝君行一桩救命之事。”
东华敛了眉心,觉着定不是什么好事。于是他淡漠答道:“哦,关我什么事!”
同那紫衣裳的老神仙交好十多万年,连三殿下已是对他的性子拿捏了几分,于是便就加深了这个拜礼,“请帝君相助!”
“要救谁的性命?”他不急不慢,“先说来听听。”
“你这算是答应了?”
“并没有。”
聪明如连宋,却依旧不是东华的对手。他闭了眼,遂横了横心道:“政务不是一般地繁忙,我身子还有伤,实在坚持不下去了。恳请帝君看在你我这些年的交情,救我一救。”
东华斜眼打量了他一番,“可本帝君觉着,你还能再坚持几日。”他放下了茶盏,“夜华大约过几日便就回来了,而本帝君也有其他要事在身需得离开九重天几日。”
“你这才刚回,就又要走?”他大悲,“你不会是故意整我吧!”
浓眉一挑,眉宇间透着不友善,叫连宋一扇子敲上了脑门。这不敲还不打紧,一敲便就敲出了点事儿。欲裂的头疼再度席卷而来,叫他瞬间便脸色惨白。
东华观了观,不确定道:“三殿下可是要在本帝君这太晨宫做一出戏?”
白色身形有些站不住,遂往一旁的软塌倒了下去。他疼得天旋地转,也失了搭理他的兴致。
幽幽一叹,紫衣尊神无奈起了身,“下次敲自己脑门的时候,小心些。”他遂往他的嘴里塞了颗丹药,“上次在西海,本帝君便就借了你一丸应急,今日又借了你一丸。下次再见到本帝君时,记得还两瓶。”遂还有些不放心地补了一句,“你吃的是折颜送给本帝君的止疼丸,别拿药君的来充数。”
连宋懒得搭理他,只独自倚在软塌之上忍着这股疼痛,等待它自行缓和。在过去的几个月,这头疼的毛病有愈演愈烈的趋势,叫他在忙于政务之时有些力不从心。这头疼源于何处,他自是知道的,可这平息了八万余年的头疼究竟是因何又反复,却叫他匪夷所思。
“你自己在这处缓一缓,缓够了就回元极宫。”紫衣尊神随即起身,往书房去,“政务放几日也无妨,待到夜华回来,也便有人处理了。”身形已是将要消失在殿门口,却又有幽幽凉声传来,“有些事情,不是你想藏就能藏得住,也不是你想躲就能躲得过。”
强烈的头疼折磨着他,叫他在当下无法去思考紫衣尊神留下的这一句话。缓了许久,他才终是又起了身。额头上冰冷的汗水淌下,连宋早已是湿了衣裳。仙遁回元极宫,他给自己换了一套衣裳,遂就回了自己的书房。今日没有朝会,他得以抽了些时间去了趟太晨宫搬救兵。虽结果也在预料之内,可也着实叫他有些失望。揉了揉前关,他便强打起精神来。当日的折子已是堆了一地,若不处理,明日便就得翻倍。明日复明日,明日有几何?待到夜华归来,大约能叫他忙活个好几年都不用睡觉了。复又是一叹,夜华也不知究竟何时才能回来,他这个三叔也不好甩甩衣袖去睡大觉。离午膳还有些时间,他可以先忙上一忙。握着折子,连宋不免生出了一番感慨,庆幸自己当年长了个心眼,故意流连花丛装混账叫他那天君老爹以为他是团不成气候的烂泥,否则他这条小命还不得全都搭进去!就这几个月的操劳,便让他觉着折了数万年的寿数,若是当初好好表现,承个太子之位,这几万年的操劳过后,他怕是早已在无妄海里头躺着了吧!这个位子,还是夜华坐着更适合些,也难怪太晨宫的那位当年会迫不及待地禅让君位。
这一忙,便就忙过了午膳时辰,直到宫娥将膳食放到他手边,也没能叫连宋停下手中的活儿。
“三殿下,方才天枢大人派人送了个信儿,说天君已经回九重天了。”
执着笔的手一顿,连宋掩了掩欣喜若狂,遂才表象庄严地抬了头,“还带了什么话没有?”
侍卫摇了摇头,“并没有。”
“明白了。”他继续手上的动作,“你去回天枢的话,就说明日起,这折子不用送到我这处来了。”
“是!”
待到人退下后,连宋终是松了口气,好似卸下千斤重担。紧绷的神精一放松,浓浓倦意便就袭来。他又揉了揉前关,眼皮却不自觉地耷拉了下来。想着左右这能要人命的苦差事也是最后一日,连宋便就放任自己打了个瞌睡。
一十三天太晨宫的宫门外,紫衣尊神正倚在一颗大树下垂钓。微风抚着垂柳,柳叶落在芬陀利池中激起一圈圈的涟漪,惊扰了水底的小鱼。
凤九伏在他的怀中,依旧心情低落。方才东华用完早膳回寝殿又哄了哄她,却依旧没答应要带上她。凤九非常不高兴。虽然知道自己这样不好,可她委实是半刻都不想让东华从自己身边离开。他才刚回来,不过一天的功夫,便又要走。虽然他说这一去也不过是几日的功夫,可他上一回走的时候,也没说会去这么久。内心深处,凤九觉着,东华依旧是在耍着嘴皮子诓她。
“这次不骗你。”
头顶的绒毛又被轻柔地揉了几下,凤九依然打不起精神来。她不过是想让东华多陪陪她,怎就这么难!
紫衣尊神索性收了钓竿,起身抱着她散步。
九重天上,万丈霞云拢着天际,亦幻亦实。而对于一直生活在这处的神仙而言,却早已是看腻了的景致。浅紫色的衣裾摆尾扫着白玉铺就的地面,散出了阵阵若有若无的白檀香气。枝头上的鸟儿叽叽喳喳,道路两旁,过路仙者纷纷跪下叩拜。东华一路闲庭信步,往二十七天去。凤九伏在他的臂弯之中,晒着太阳,享受着宁静的午后,心中的委屈渐息。
因着数月前的那一场父神嫡子与妖王的大战,锁妖塔被修缮了一番。花匠石匠顺便把二十七天也修缮了一番。望着崭新的布局,东华觉着挺新鲜,也觉挺好看。他径直往锁妖塔去,远远地便就见了石阶上坐着的守塔小仙。只见他脸色苍白,有气无力地倚靠在石阶栏杆上。
白色云靴停留在他身旁,也将他头顶的日头挡了个严实。微微启眼,逆光而望,便就见了那紫衣银发的尊神。王拾遗一怔,遂起身准备行礼,还未完全站起来便一个踉跄又跌坐了回去。
“站不起来,便坐着。”
他点了点头,却还是努力正了正身子。
“听成玉说,你最近总是犯头疼的毛病?”
地上坐着的仙官点了点头,“小病,不碍事。有劳帝君记挂了。”
“记挂倒是不至于。”东华迈着悠闲的步子往锁妖塔去,“只是你总是如此状态糟糕,怎能恪守职责,替本帝君看好这九层妖塔。”
仰望着这座高耸入云的宝塔,紫衣尊神幽幽一叹。王拾遗亦是沉默不语,对自己隔三差五便就发作的新毛病束手无策。
“本帝君瞧你这副模样,除了头疼外,怕是连睡觉也成了问题。”东华回身下了台阶,“倒是与某人的状况有些相似。”
王拾遗没有否认,只疑惑地追问了一句,“不知帝君口中说的某人,是何人?”
“与你一样的可怜之人。”他未有再做停留,缓步往天门的方向去,“既然你也睡不好,那么即便本帝君放你假也无用。守着这座塔,做你该做的事。”
悠悠叮嘱随风而逝,青衣仙官摇摇晃晃站起身,勉强作了一揖,恭送他离去。
出了二十七天,他便往三十六天走。微风拂面,而凤九已是睡着了。将她交给正在瑶池打理芙蕖的成玉照看,紫衣尊神便径直往洗梧宫的方向去。天枢在宫门口迎他,将他领至正殿。正殿内,该来的人都已是聚集在此,似是在候着他的仙驾。依旧是这四人,自凡界归来后,再次聚在了一处。
“不过逮个魔君罢了,天君竟也耗了这么多天。”紫衣尊神开门见山。
夜华沉了沉。虽是换回了天宫里的衣裳,却还是显得有些憔悴。此刻双目布着红血丝,看起来比早先到他府邸喊救命的三皇子也好不到哪里去。
“方才大哥同我说了说锁魂玉之事。”
“那墨渊定也同你说了缚魔石的事情。”
他落了客座,自己给自己满了杯茶,遂就顺便看了眼墨渊。只见他脸色也是沉沉,东华猜他多半又是放不下。遥想当年,若不是少绾自己送上门挨了他那一剑,怕是现在谁主天下亦不好说。润了口茶,紫衣尊神遂就支起了头。
“你们把本帝君叫来,想来也是有事要说。”
殿内一阵沉默,压抑得叫人觉着难受。左右望了望,见两个男人都犹豫不决,向来直来直往从不拐弯抹角的始祖神便替他们开了口。
“众所周知,主魂掌管意识与记忆。而锁魂玉这个东西,一旦锁住了主魂,被锁之人就该当即失了意识。”
“可烜儿却挨到了回神界……”墨渊这才接过话头去,“本上神以为,他还有救。”
“抱有一丝希望是件好事,有时却也能坏事。”紫衣尊神遂转向玄衣天君,“这件事,你怕是还没告诉白浅吧!”
夜华继续默不作声。
“你没告诉她,便就是不准备告诉她。”他勾了嘴角,笑得不明所以,“看来你们是决定继续维持现状了。”
天君起身俯首一揖,“还望帝君应允,再给本君些时间。”
东华严厉地望向他,“本帝君若是不同意,你们便会将此事做个了结?”见他们皆不作声,紫衣尊神遂就起身,“既然本帝君答不答应你们都要一意孤行,又何必多此一举来征求本帝君的同意。”他复又唔了一声,“兴许,你们不过是来知会本帝君一声罢了。”脸色随之一沉,他启步朝外走,“是祸是福,你们自己兜着。”
墨渊与夜华依旧默不作声,心了那紫衣裳的老神仙虽是默许了这件事,却大抵也从此置身事外了。
“不是祖宗我没人性,这件事情,你们实在是太过感情用事。祖宗我也说过了,锁魂玉这件法器没有可逆性。更何况小叔子你连煦旸都没逮到,又上哪儿去寻那块宝贝!”她敲了敲茶几,“庆姜肉身不见踪迹,烜崽子体内又十有八九寄养着他的元神。此刻做了断还来得及。即便灭不了庆姜的元神,打散了也能拖上好几万年。没了元神,凡界的那肉身也不过就是具没用的死尸罢了!你们再好好琢磨琢磨,别忘了你们是在拿六合的无辜众生做赌注。”
红衣女子起身离去,丢下了这句分量挺重还特别在理的话。两位优柔寡断的男仙又岂会不明白其中的道理,只是心魔作祟,要将理智击垮。
“也许……”玄衣天君终是开了口,却被蓝袍的上神打断。
“我们还有时间,莫轻言放弃。”他起身去到他的身旁,拍了拍他的肩膀,“夜华,给烜儿一点时间,也给自己一点希望。”
……
魁梧挺拔的身躯再次立在了三十六天的瑶池旁,风拂着他的衣袖,扬起了他皓亮的银发。远处的凉亭里,坐着两个仙子,皆是托着香腮,似是在想心事。锦鲤跃出水面,激起一串水花,惊动了心事重重之人。
凤九朝那处一望,便就回了头伏在石桌上不去理他。成玉又劝她一了劝,待到紫衣尊神入了凉亭,她便也知趣地找了个借口先行离开。
“才把你哄好,怎就又不开心了!”他将她拉了起来,禁锢在怀中,强迫她望着自己,“我明日便要出门,你准备同我这样闹脾气闹到何时?”
“你总是趁我睡着就离开,方才又是这样,我以为……”她眼眶含着泪,“好好同我道个别有这么难吗?”
“道别……不是一桩容易的事情……”他语重心长,“尤其是对至亲之人。”
凤九闻言愣了愣。这么一句贼有人情味的话从她那夫君口中说出来,还真是叫她挺不习惯。遥记自己年少之时,老凤凰便经常说,东华帝君是这四海八荒最没有人情味的神仙。后来她入了太晨宫追着东华强行报恩之时,司命也说过一句类似的话。呆呆望着他,凤九不禁生出了些感动。
“方才我见你睡得熟,不忍叫醒你。好了,不生气了!”紫衣尊神搂她入怀,“这次我不偷偷溜走。明日陪你吃完早膳我再出门。”
凤九点了点头,靠在他的怀中开始自我反省。最近,她委实太过任性了些。幸好东华包容她,让着她,否则他们还不得吵翻天。
“我最近脾气不太好,我自己也知道。”她吸了吸鼻子,“你要去办正事,我也不是不理解。”
东华揉了揉她的后脑勺,“那你为何还要这样自己同自己过不去?”
“舍不得你。”她又吸了吸鼻子,“从前五百年不能相见的日子,都不知道是怎么熬过来的。”
“贪念作祟罢了!”他继续安慰她,“你们狐族女人怀孕后,情绪反复无常,本帝君也是见识过的。”忆起往事,他淡淡一笑,“当年你奶奶坐在若川营地门口哭的时候,本帝君还觉着不解,也觉着她修为太浅,不明大义。如今亲身经历了一番后,倒是有些理解了。”
“奶奶说,那时候的东华帝君是个冷血无情之人。”她绕了一缕银白发丝在指间,“就算是把嗓子都哭哑了,却还是没能见上爷爷一面。”
“你爷爷也是没出息。夫人坐在营地外头哭,他便自己把自己关在营帐里哭。”他也回忆了一番,“那时候本帝君觉得狐帝他太过重感情也不够坚强……”他自嘲一笑,“现在本帝君倒是能体恤他那时的煎熬了。”
眼睛一亮,凤九有些兴奋,“难道在凡间的时候,你也有哭过鼻子?”
东华哭笑不得,“本帝君这辈子还没掉过眼泪。”
“我才不信!”她嗤之以鼻,“你再厉害,也总会遇到些不开心的事情。只是你们男人好面子,不肯在人前落泪罢了。关起门来,谁又看得见!”凤九突然一顿,纳闷道,“你怎么知道我爷爷躲在营帐里头是在哭鼻子?”
唔了一声,东华平静答道:“狐帝哭到一半的时候,战事突然再起,他红着眼眶便就从营帐里跑出来领兵出征了。”
凤九点了点头,后头的事情,她知道。奶奶说当时场面紧张异常,一大群天兵自营地涌出。她吓坏了,便就夹着尾巴回了青丘再也不敢去若川寻爷爷了。
紫衣尊神紧了紧臂弯,将她神游在外的魂拉了回来,“本帝君还想吃一顿帝后做的饭菜,不知帝后可否受些累?”
自家夫君回来了一天便又要走且不带上她这件事,凤九还有些生气,自然就不太情愿。东华低头瞧了瞧她,遂就幽幽一叹,“这几个月在凡间,也是没吃上几口饭菜……”
“少诓我,你冒充太子在王宫里,吃的可都是御膳,比本上神做的粗茶淡饭可要丰盛上不知道多少倍!”
“怎能相提并论!”他再接再厉,“外头的饭菜再丰盛,却远比不上帝后的手艺,叫我挂念。”
“既然挂念,你还日日往外头跑!”脸上掩不住的笑意,凤九娇羞了几分,“罢了,罢了,本上神便就受些累!”她挽了他的胳膊,同他一起往天门口去,“你想吃什么?”
“凉拌蔓荆子,白菜烩豆衣,红烧猪肘棒,再来条糖醋鱼。”
“你倒是会吃!”
“四道菜而已,不过分吧!”
“倒是不多。”她轻轻一笑,“晚上我再给你做些糕,你带着路上吃。”
“好。”
他们有说有笑,融融情义叫周围的霞云都失色。
一路上,众仙见了皆是跪在地上忍不住低头掩着嘴偷笑,遂由衷地感慨,太晨宫的这一对,委实是天作之合,羡煞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