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看这条伤疤,”李青挽起裤子,露出左脚的膝盖,“在香格里拉骑单车摔的,当时过一个弯道,打滑了,万幸地是对面没有车过来。”他放下裤腿。
我躺在他搭好的帐篷里,望着店里天花板的灯发呆。
“怎样,热血男儿李青的冒险故事,精彩吧。这东西像毒药,会上瘾。可人生哪能随时精彩呀,平平淡淡才是真理。刚结束那会儿我特压抑,心里空荡荡的。也想过再启程上路,中途回家,父母说我该稳定下来,找个媳妇成个家。”他坐在店里唯一一把藤条编织的躺椅上,翘起脚搭在一张放着烟灰缸的桌上。
“我也想走,走得远远的。但是,父母不允许。”这套说法连自己都觉得老套。
“我妈当时几乎是哭着哀求我,让我留在家里好好地找一份工作。可是,人生是我自己的啊,父母的期待就一定是至高无上的吗,还是自己重要一些吧——这么说虽然有点自私。”他换了一下脚的重叠姿势。
“我心狠不下来,以前不会,现在不会,以后,更不会。”
“那不是心狠,那是善良,对父母善良,心存感激,可是对自己却……”他省略了后半句也许我听了会难过的话。我知道他要表达什么。
“是吗,”我故作轻松地笑了笑,“我还一直觉得我就是个自私的人。”
“也许这种自私也仅仅存在于你的想象之中,也就是说你的心里住着一个自私的自己,可是,你把她保护得很好,不让她跑出来,不让她被人发现,不让她取代现在这个你。”
我沉默了一会儿,这停顿或许很长,他没有打断我,安静地隐藏在我的沉默里。
“有烟吗。”还是我先打破了这沉默。
他放下脚,去柜台那儿拿了一包烟,开封过,取出一支给我,又递了打火机,再合上烟盒放在帐篷旁边。
我接过,点燃,深吸了一口,“你不抽?”
“我不抽烟。”
我们再次陷入沉默,直到我把那支烟抽完。
“诶。”他忽然跑过来,“也给我说说你吧。”
“说什么。”
“说你啊。”他的眼睛反射了灯光的亮度。充满了笑意的眼睛。
“乏善可陈。”我继续躺着,自然地往里挪了挪,“你想听什么。”
“随便。”他侧身往后转了半圈,挨着我躺下。帐篷顿时饱满了。
“甜美的童年,落魄的青春,狗血的爱情故事,你想听什么。”
“哈哈。”他肆无忌惮地笑起来,好像我在说一个笑话。
我害怕他选择最后一项,“狗血的爱情故事”。后来才发现我多虑了,他什么也没说,哈哈两声后便像我刚才一样陷入了沉默。
“睡着了吗。”
“没。”
他翻了个身,朝着我的方向。我平躺着,已感应到他均匀的呼吸轻轻扑打在我的右边脸颊。那股轻微的热量越来越明显。他亲吻了我的脸。很轻很轻的触碰。我没有动,这种全身的麻木似乎是在暗示他此人并无拒绝。于是不出所料他的手臂环了过来,紧接着,是身体。再翻半个身,我们就重叠了。裹着夏天的衣服,共享夏天的热度。
“……冷吗。”他明显感受到我的身体在颤抖。
“不冷……”我躲开他的视线。屋顶的灯好像悬挂在暗夜天幕的一轮月。
李青附下脸,埋在我的颈窝。他拥抱的力量开始加大。
“你有多久没做过了。”我忽然问。
“很久了,快一年了吧。”他没有半点惊讶,“你呢。”
“半年。”我很肯定。我闭上了眼睛。
我大概是爱他的,我是爱李青的。是曾经全力以赴地去爱一个人的那种猛烈程度,还是爱过以后余温尚未退残留在体内的火源,我不得而知。无论是什么原因,什么理由,我就是爱上他了。他重新注视我的脸,用一种充满好奇的眼神窥探我内心深处的秘密。我确实是一个有秘密的人。我还想再保留一段时间。如果他可以等,那么我会在不久后的某一天把这个秘密告诉他。只是现在还欠缺了一点什么。李青是一个如此有魅力的人。这样的人,现在与我近在咫尺。我带着一点忐忑回应他的目光。
过了一会儿他起身,他说,有点儿冷。
我也跟着坐了起来,不自然地摸了摸手臂。
他找来一张防滑垫,“我把这个铺一下。”
我站起来,给他腾出位置。他蹲下,手忙脚乱地在帐篷底铺防滑垫。铺好后他背对着我说,可以了。
“……我该回去了,”我拿出手机,“时间不早。”
“噢好。”他很快穿上外套,“我送你回去,电瓶车在外面。”说着他几大步走到门边。我跟在他身后。我们再一次经过那座有很美的路灯的大桥。
那天夜里的风好大。
回到家,靡靡已经睡了,我没有开灯,轻手轻脚钻进被窝里。毫无睡意,原本困顿的头脑已被风吹得清醒。坐在电瓶车后座的当时,我只希望那座桥能够变长一些。李青讲述的故事到此差不多接近尾声了,在他新的故事里,会不会,我也有幸参与其中呢。带着这样一点小小的期待,我似乎对接下来的每一天都充满了向往,最明显的体现竟是不自觉地笑出声来。傻鸟。我随即埋怨自己。快睡吧。有点热,把脚伸出来。记得明天换一床薄的被子。
第二天一早,李青发来微信,你出发了吗。
出发了,路边买袋牛奶。我一边走一边打字。买好牛奶后从一个酒店的侧门穿出去,这条小路我是最近才发现的。
“你是不是会经过一个酒店。”他用语音问道。
“是的,刚刚走过。”
几秒钟之后,他出现在我面前。准确地说,他是从我背后窜出来的。
“哈哈。”他一个劲儿地傻笑。
“你……”不好意思,我需要一点时间转换脑筋,“你,怎么……”
“没事,”他跟我肩并肩一起走,“今天起早了点儿,就过来看看你呗。”
我有点不习惯,认识这么久还从来没有在这么早的时候跟他碰面。实在是太意外了。李青一直把我送到坐车的地方,等了一会儿,车来了,我说我要上车了。他比了个踢腿的姿势。上车后我们也一直用微信聊天,直到我说好像晕车了。
我有种在谈恋爱的真切的感觉。我得把这份欢欣愉悦的心情同靡靡分享。她听到后会是什么反应呢,一定会说,恭喜你啊。或者是用一种失恋后有气无力的,但内心却很诚挚的口吻说,恭喜你。
已经很久没有这样豁然开朗地处理工作上的事。一切似乎变得顺利起来,连时间也没有闹别扭似的故意跟我过不去。一天的工作很快结束了。今天也会约会吧,我这样想。最近和李青见面频繁,他总是在快下班的时候约时间见面。那么今天我来约他一次。
然而他却说,我要走了。
“走?去哪里。”事后回想起来,我简直就是个傻瓜蛋。
“跟两个朋友一起去昭通救援。你看新闻了吗,那边地震了。”
“……那,还,回来吗。”我的声音为什么会发抖。如此没有底气。
“来。”他回答得很肯定,停顿了一下,又说,“不过,不知道是什么时候。”
“噢……”我这里也地震了。我心里。
“当他死了吧。”靡靡赌气似的说,“就像我爸一样,我也当他死了的。那么潇洒,说走就走,音讯全无。不惦记不联系,他都那么酷了,你就要比他更酷!”
“从来没有想过再见面吗,”我躺倒在床上,“跟你爸爸。”
“想过,”她的语气恢复了平静,“但是没用。”
“明知道是没用的,但还是忍不住会去想。”
“璀璀,我一度以为你恋爱了。”她巧妙地把话题从自己身上移开。
“还没恋呢,这不,已经失了。”
“这个人,我是说这个李青,如果你能从跟他相处这些日子里体会到什么,或者他能让你的某些想法产生改变——哪怕只是很小很细微的改变,那么至于有没有恋成,我想,这都不算遗憾。”
“改变吗。”我睁大眼睛,将视线凝聚在天花板前的某个透明的点上,努力回忆跟他接触的这段并不长的时间里我的一些变化。或许当局者迷,我并未发现任何。注意力亦是无法集中。我坐起来,靡靡在收拾行李包。
“你干嘛。”我近乎大叫出来。
她头也不抬,“不是看见了么,收拾行李。”
“连你也要走啊?”我跳起来,几大步窜到她面前。
她轻轻地笑起来,那样子真好看,“我去云南看望一个老同学,她快生孩子了。”
“什么时候走。”我涨红了脸。
“凌晨一点多的火车。”
“你还回来吗。”靡靡每一次的离开,我都会问她一句,你还回来吗。
“会。”她回应给我一个十分肯定的眼神。
“你要和我联系。”这是我头一次主动提起。
她点点头。
还没等到靡靡出门我就睡着了。她走的时候没有叫醒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