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滑稽的理想
胡小婧是这个村镇唯一穿喇叭裤的,也是鲜有用紧身衣换去衬衫的女生。看上去除了小腿,她想把身体的轮廓都呈现出来,当然,她很好看。我觉得,是那种令人不踏实的好看。
她肆意从我满是皱褶的宽裤腿一直看到鞋上的“父亲之眼”,没有一个女生敢这么从头到脚注视男生,然后她摆出一付不忍看下去的样子,对我说:“我说宝贝哟,给姐点儿面子行不,你回家把这双鞋换了,哪怕穿双袜子也行。”
她的话并没有让我感到羞辱,我想是因为她漂亮的缘故。反倒让我想起了“马克. 吐温”做客时忘记戴领结,事后给朋友寄领结道歉的事,可能就是出于尊重的想法。可我不觉得自己需要像名人那么苛刻,我将此事说给母亲时,母亲说那个姓马的是脱了裤子放屁。其实,对于端坐课堂的学生们来说,放屁算是一件大事。
我尽量让自己客气一点,可能是她的容貌改变了我的态度。我酸溜溜地解释说:“我不是不会打扮,只是家里没钱。”我心里有点不服气。
“曹朝你看。”她不满意的叫了一声:“你弟把好心当驴肝肺!”
小敏还是无所谓的样子,笑着说:“行了,别拿我弟开涮,你再戏弄下去,他的脸得红到裤裆里去。”然后,又是一阵哄笑声,而小敏在自顾甩着他的头发。
这时候灵子抱了厚厚一叠作业本从教室里走出来,她喊了一声:“曹小亮,你来帮我一下。”她的呼唤声为我解了围,我受宠若惊的冲出人群,接过灵子递来的一沓作业本儿。我听到胡小婧在背后扁嘴学着灵子叫了一声:“曹小亮~”,“知青们”又哄笑起来。然后他们在后面给灵子的步伐喊口令:“一二,一二一。”灵子没有理他们,如同事情没发生过一样。
我跟在灵子身后,脚步频率不由得变得和口令喊得一样,绕过前排教室才调整为灵子的节奏。将要走进教师办公区,我止不住问她:“江灵儿,我的穿着真的很差劲吗?”
“还好吧。”然后,她又似带歉意说:“不过我觉得,起码应该穿得干净一点。”
“ 可是,我妈太忙了,哥不忍心再填乱让她洗。” 无疑,我把自己当成一个懂事的孩子。
“你自己没长手呀?就这还当哥呢。”说着她推开走廊的门,立起脚尖顶住门的下侧等我进去。我从她身边挤过,看到她洁白如玉的脖子,这让我想起自己因为车轴脖子而被当众羞辱。一直以来我认为同学们有些小题大做,而这些城市学生的到来,让我意识到这些似乎与忙闲没有直接关系,只是一种生活习惯。我确信再忙的人,也还是要空出穿衣服的时间,不可能光着身子跑到大街上。
上生物课时,好多同学都做着主课作业。生物老师操着浓重的山东口音,讲着十字花科或是十字茶科类的内容,若不是“十字”两个字让我联想到小学时用铅铁铸成的十字架,恐怕连这两个字我也听不进去。
我像往常一样把目光投向灵子,看到灵子听了五六分钟,拿出她一个淡蓝色的笔记本,冥思苦想在写着什么东西,她的眼神再没回到过黑板上,只是偶尔将散落的剪发掖在耳后。
几乎所有的同学都在低着头,没有一个人迎合老师的目光,我不知道这种行为,比起我露出脚趾,哪个更显得无礼。老师一边讲一边看着房顶,我怀疑他是对天花板变化最了如指掌的人。他在黑板上只写了“第四章”三个字,这几字苍劲有力,更像是个书法老师。
小敏掏出他的塑料盒子玩游戏,那个盒子的屏幕要比电子手表大很多,下面有几个按扭,他两个大拇指上下操作那些按扭,对着屏幕垒着一些方格,那些长方格在屏幕上方像跳水运动员腾空旋转着,然后像砖头一样落进有空隙的墙里,垒起来又掉下去,小敏看上去不厌其烦。忽然他“哎哟哎哟”的叫了两声,我终于看到“墙体”砌满了整个屏幕。
他的叫声打破了教室的沉闷,虽然老师的讲课声从未停歇,我奇异于人的耳朵能够自动屏蔽早已习惯的声音。前排的两个男生已经把讲课声当成了摇篮曲呼呼入睡,也被这突发的叫声惊醒。老师颇具催眠效果的旋律终于停止下来,他慢慢走下讲台,顺着同学们的目光向小敏走过来。他所经之处又传来合上书本或作业本的声音。小敏迅速把他的游戏盒子扔进我的桌柜里,装作若无其是的样子。
“这位同学你叫什么?”我只是大概猜出了老师想说的意思。
小敏看上去有点发慒,把求助的目光投向我。我几乎闭着嘴唇悄声告诉他:“问你姓名。”他似乎没有听清,无辜的看向老师,那样子看上去像一只可怜的小猫。虽然我被罚站时不像他这个样子,但我突然萌生了后继有人的快意。
老师“唉~”了一声,走回讲台。在黑板上写下“理想”两个字。之后,今天的上课内容发生了变化,同学们挨个介绍自己的理想。这一下让课堂生动起来,大多人吱吱唔唔,说不出像样的理想来,但至少老师和同学恢复了互动,老师得到了应有的尊重。而我纠结于保留“父亲之眼”还是穿上袜子,似乎尊重别人要好一点。
理想这个词在小学就学过了,我依稀记得“我们”的理想是实现四个现代化,事到如今,我不知道“我们”之中都包含着谁。同学们大都说着自己想干什么,有的竟然敢当科学家,有的憧憬于当老师,使我重新理解了这个词的含义。我不知道自己的出路应该在哪里,但我想到在这个场合,不能再说想和母亲相依为命。
小敏居然说想当散打冠军,我听老师的意思,大概是让他去练习武功,而不是待在课堂里。小敏应该也听懂了他说的意思,他一低头把长发甩起来,补充说,当了冠军后,学李连杰拍电影,没文化拍不了好电影。同学们几乎同时“嘘~”了一声,听上去好像比当科学家还让人难以相信。
我突然觉得小敏的理想,几乎就是我的理想,我喜欢成龙的功夫电影,我的确想让自己变成一个众人瞩目的人。可我不想和他一样,于是我说想变成“007”。我说得是真实的想法:如果把邦德身边的女子换成灵子,他的车,他所有使用的武器,都是我梦寐以求的。
于是,我真的成了一个众人瞩目的人。同学们大笑起来,小敏更是笑得前仰后合,我看见灵子露出一付惊呆的样子,老师却在问“007”是干什么的。有人告诉他是英国间谍,老师听了也无奈的笑了。他大概是说,我的理想最难实现,因为涉及到叛国。其实我想说变成那样有能耐的人,谁知却招来比“和母亲相依为命”更严重的嘲笑。
我的尴尬地位并未被小敏取代,因为不善表达又为班级带来一个欢乐高潮,同学们一扫睏意,刚止住笑声,只需看我一眼,就能轻易进入欢笑的氛围中。之后,除了一位想当农民的老实人招来一些嘲弄,别的理想再无新奇,直到这个“蛇形阵”从后依次向前,轮到了我所期待的灵子。
“我的理想,是考中北京大学。”灵子站起身很庄重的说了出来。教室一下安静下来,老师竖起了大拇指,同学们也投出赞许的目光。我这才感觉,这正是一个学生切实可行的理想,以她名列前茅的成绩,我觉得这一切迟早会变成现实。小敏惊奇的看着灵子,显然他这个城里人也始料未及。
事后,小敏总不怀好意的叫我“ 007 ”,我倒是觉得这是一个不错的外号。比起“ 苦行僧 ”要让人憧憬的多,只不过他的同伴们说,我毁了邦德的形象。于是,我设想把自己套进风衣里,头戴礼帽,穿上臭李的皮靴在脑海重塑了他,可到底还是没有一点他的能耐。
小敏也求了我一回,我只好把“父亲之眼”脱了下来,换上了母亲的那双嘱托。我听了灵子的话,学习自己洗衣服,这样果然看上去精神了许多。难以清洗干净的衣领,让我懂得了注意清洗自己的身体。
天气已经渐凉,一簇一簇的树叶总是围着人打转。旷野变得异常萧条,光秃秃没有一点生机,裸露的灰褐色一直延绵到远处的山影,天空异常高远。这意味着寒冬即将逼近,我们开始自备过冬的引火材料。
在小敏帮我捡牛粪的路上,我问他为啥给自己起了那么多名字。他说父亲这一方亲戚,乐意叫他小敏,而他母亲方面更乐意唤他“ 朝格图 ”。朋友们各取一字,给他编了曹朝的外号,也是个让他很中意的外号。
他将头发向上一甩,向我讲起城市上学的趣事。他说自己有一个能打倒二十个人的哥们儿,以前是特务连出身,这应该和间谍有了对应,让我对自己和理想之路产生怀疑。然后,他说到城里的男女生很开放,相互之间一点儿也不像村镇的男女生小心拿捏,还在课桌上划条线。我想起胡小婧的样子,大概一切真如他所言。
我们重新谈起了理想,他看起来还是和我一样模糊不清。他又将“007”事件提起,对我嘲笑一通,接着很自然过渡到了靠谱的灵子。这不由得引起了我的警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