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涛

位尊权高,我们叫大人;博学睿智,我们叫大师;法力高强,我们叫大仙;皇上功高,我们叫大帝;封疆重吏,我们叫大臣;一起长大,我们叫大伴;军技神奇,我们叫大兵;头号对手,我们叫大敌;偷窃惯犯,我们叫大盗;爱至深处,我们叫大大。那么大涛呢?其实只是因为,他有个弟弟,叫碎涛。“碎”,在陕甘两地方言中是“小”的意思。

大涛是我的村里人,但他是学长,比我高出三个年级,初、高中都是三年制,因此我们见不着,唯一的可能性只剩下小学。

西北黄土高原上的冬天到了,起源于西伯利亚和蒙古高原的大气高压携带着大量干冷的寒流向东南方移动。这时候,北方的落叶阔叶林全都脱光了叶子。蔬菜早在秋季就被庄稼人收割完毕,以腌制的方式储存起来。田地里只有冬小麦郁郁葱葱,仿佛拿出积攒了一秋的绿意,来装扮这个萧索沉寂、破败没落的世界。处于黄土坡上的人们开始进入一个“休眠”的时期,粮食全部入库——囤里有粮,心中不慌,赶制出的棉衣、棉裤、棉鞋、棉帽、筒袖、围巾、包巾、手套等“齐装上阵”,把我们包裹了个严严实实,密不透风。

你们知道的,有一种冷叫“妈妈觉得你冷”。冬天的大早上,我们去上学,出门一看,个个成了大粽子,四目相对,不禁会心一笑。那时候凌晨5点钟就得起“炕”,从被窝里爬出来,穿起冬装,套上外衣,先倒热水把毛巾烫得松软,再洗洗漱漱。

出了门,天还未亮,那时候没有矿灯,更别说路灯。手电筒,得消耗干电池啊,那得是“地主老财”家才用得起的“败家玩意儿”。村庄沉睡在一片安静祥和之中,除了头顶的满天繁星“坚守岗位”,只有偶尔远远传来的的狗吠提醒着人烟的存在。很多时候,公鸡还没有打鸣,或者只叫了头一声,更显得黄土厚重,大地辽阔。

我们摸黑上路,聚众前行。漆黑中只能听得见脚步声、呼吸声和嘀咕声。突然,有人叫起来,“大涛沟子带电哩!”沟子,陕甘方言中,指代屁股。我们都跑他背后去看,“研究”了半天,才搞明白。原来他的裤子是用一件不常见的料子做成的,上面满是密密麻麻的小凸起。由于穿得几近臃肿,两腿或者膝盖摩擦,会产生“离子火花”。大家都当稀罕事物看待,大涛因此得意洋洋起来,故意“摩擦”着走路,带起一串串“离子火花”。一路上我们欢声笑语,倒也不觉得寒冷和寂寞了。

2005年,我上高一,正好大涛那年高考,我在灵台县人民广场碰见了他。“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我自是喜之不尽,碰见了熟人嘛。再说了,毕竟灵台县下辖“五镇八乡”,也有30万上下人口,这可是县城,不是谁都能来的——来了能干什么呢?

那时人民广场其实不算是个广场,只能说是灵台一中“临时借用”的操场,旁边不远处的县文化广场才是正儿八经的广场。打个比方,就如《红楼梦》中周瑞家的给头次进荣国府的刘姥姥讲,那里头跪着的蓉大爷才是二奶奶的侄儿呢,板儿又算哪门子的侄儿。

人民广场自我第一天踏进灵台一中,就是我们早上跑操的地儿,也是大家上体育课的场所。那时广场还是裸露着的黄土地,四周栽种了柔柔的杨柳。

在一棵柳树下,我问大涛今天来做什么。大涛意思自己今年高考不利,正考虑复读的事呢。

阳光不骄不躁地照射下来,春风温柔地暖暖地吹着。不远处南山上杏粉桃红快要落尽,小草从土壤里冒头,齐齐打量这陌生的世界。柳枝儿轻轻飘动,仿佛临水照花的美人在娴静地对镜梳妆,袅娜娉婷,青丝泄地。春日里的灵台小城正舒展开了腰肢,强劲有力地活动开来——马达轰鸣,电焊声不绝于耳,大厦商城里促销的喇叭声远远传来......

那天最后,我们说了什么,只有风记得,柳知道,天地晓得。他到底有没有复读,至今我不清楚。

后来,他还是上了大学,毕业后在西安买了房子,娶妻生子。儿子的名字叫郭一帅,用我们邵寨话说,是个很“将”的孩子,经常举起小手,对我说:“我打你呀......”然后小拳头,就落了下来。还别说,真有点小疼。

我家养猪十来年了,家里一应活计全由父亲操劳,因此猪与猪粪的味道总是“甩”不掉,跗骨之蛆,如影随形。大人们好面子,讲矜持,懂交际,合礼数,因此从没人当面说过这事。只有他,郭一帅,这个在幼儿园上大班的孩子,直言不讳地表达了出来——噫(字音拉得很长),你臭嘀!

我父亲自然有点扫兴,年过半百的人了,被人当众嫌弃,还揭了短儿,觉得好没意思,嘴里念念叨叨的,觉得干的事业不够光彩照人,人生不够完美。

我笑着跟他说:“你还跟一个孩子置气啊,真是老小老小,年纪越长,倒真像个老小孩了。”

停了停,我见他没有反应,我又说:“安徒生的童话《皇帝的新装》你听说过吧?只有而且仅仅是小孩子才能说出‘皇帝其实什么衣服也没穿’这样显而易见的真相来,大人们智慧、聪颖,不想愚蠢,也不能愚蠢,只好揣着明白装糊涂了......”

但愿我父亲能看得清,更能看得开,但愿全天下的人都有一颗不染俗尘的赤子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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