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今年90岁了,依然精神矍铄,耳聪目明,只是牙口不太好,掉了许多颗牙齿,只能吃很软很烂的东西。虽然她能吃的品种很少,但丝毫不影响她爱下厨房爱做美食的欲望。
每逢过年过节,我们都会去奶奶家团圆聚餐。奶奶生了三个儿子,一个闺女,然后她的儿女们成家生了一群孙子外孙,然后她的孙子们又成家生了一群重孙。可想而知,我们这个四世同堂的大家庭有多大了,每次吃饭要好几桌才能坐下。
奶奶的家很小,餐厅只能放两张桌子,于是有坐在餐桌前吃的,也有在餐桌外围站着吃的,而且还要单双号限行似的,初一仅限大儿子家登门,初二仅限二儿子家登门,初三仅限三儿子家登门……奶奶家的餐厅越来越容不下我们这支日益庞大的队伍了。
从我记事起,奶奶从不让家人插手她的厨房。一来奶奶不放心晚辈们的厨艺,二来奶奶心疼晚辈们,怕我们累着,三来奶奶总觉得进了她家门的都是客。
这么多人吃饭,全靠奶奶一双手,为此她要提前好些天准备食材,像只蚂蚁似的,每天在菜市场和家里来回穿梭,把需要的食材一点一点搬回去。炖的炖,卤的卤,蒸的蒸,烧的烧,腌的腌,各式各样,这些复杂而繁琐的准备工作,奶奶做起来总是井井有条,从容不迫。而我们做晚辈的却是一点缝隙也插不进去,只能干瞪着,让一个八九十岁的老人在厨房里独自转悠。奶奶像是很享受这种过程。
厨房仿佛是她的舞池,她站在舞池的中央,时而弯腰,时而直立,时而转身,她挥舞着锅铲,食材在她手中凌空翻飞,像天女散花一样在锅里洒下葱姜蒜末以及各种调味品。而我们则像伸长脖子,张大嘴巴,在窝里嗷嗷待哺的雏鸟。
在我印象中,红烧肘子,油炸罗非鱼,板栗炖鸡,排骨炖藕,红椒炒肥肠,梅菜扣肉,奶奶家的餐桌上似乎永远都是这几道菜,基本没有什么变化。
奶奶以前开过餐馆,所以她的厨艺还是很不错的。小时候我特别喜欢到奶奶家吃饭。尤其爱吃奶奶做的卤制肥肠。每次一看到餐桌上有这道菜,我就会两眼发光,吃得贼多。后来长大了,经常下馆子,天南海北的风味应有尽有,每餐不带重样儿的,于是乎觉得奶奶做的菜早已跟不上时代了,也不再像儿时眼馋卤肥肠一样想念奶奶家的餐桌了。
可是奶奶对我们的爱就如同她餐桌上的饭菜一样永远不会变化。每次聚餐,奶奶做好满满几大桌饭菜后,便站在一旁笑意盈盈的看着餐厅里一大群欢喜雀跃的子孙们,看着越来越多张嘴吃饭的新面孔,看着我们一天天长大,看着我们曾背起行囊出外求学或者工作,看着我们又抢着春运的车票急急忙忙赶回家……
我们给奶奶预留了一个首座,让她坐下来就席。当我们一个个拿着筷子纷纷品尝她精心烹饪的美味佳肴时,奶奶总是笑得合不拢嘴,露出那日渐萎缩的牙床和那孤苦伶仃的牙齿。
爷爷六十多岁就过世了,奶奶从此一个人孤单的又过了二十多年。只有逢年过节时,奶奶家才人气爆棚。就像奶奶曾经开的餐馆,总是宾客爆满,座无虚席似的热闹。只有过年这几天,才是奶奶最幸福最满足的时光吧。
奶奶拿起筷子,自己却一口都不吃,而是挨个给我们夹菜,这个一块大肥肉,那个一只大鸡腿。刚开始,我们都把奶奶夹的荤菜一一吃完,可是后来,奶奶的菜源源不断的夹过来,我们碗里的菜堆成了一座山,大家就面露难色了。因为现在的日子太好了,每天都是大鱼大肉的,而且运动量又少,根本消化不了那么多高蛋白和高脂肪。奶奶不知道外面的时代变了,她仍然坚持己见的夹很多肉给我们吃,于是我们都纷纷劝阻奶奶不要夹菜了。
奶奶一听这话,眼泪就漱漱的掉下来,声音也哽咽了,她说以前过苦日子时,啥都没得吃,连红薯玉米南瓜都吃不饱,白米饭也很少见到,就更别说肉了。那时唯一的愿望就是吃一餐饱饭。不管吃什么,只要填饱肚子就行。现在生活条件这么好了,可是我却吃不了了。
我说,奶奶您换一口假牙吧,这样就能吃这些美味了。
奶奶摇摇头说,我自己都不知道能活到哪一天,换了也是浪费,活一天少一天。再说换假牙要拔牙,我也怕疼。
我说,奶奶您活到一百岁那是轻轻松松的事呢!
我知道奶奶不是怕拔牙疼,而是心疼钱。奶奶自己不舍得花一分钱,全都给子孙们留着发红包。奶奶每次给我们红包,我都回绝,可奶奶总是硬塞给我。后来,我想了个好主意,奶奶一给红包,我就装作大大方方心安理得的收下,临走时,我便悄悄的放到她卧室的枕头底下,当奶奶发现秘密时,我早已飞到云南去了。
可是奶奶戳穿我的“小聪明”后,她吃不下睡不着,天天念着要给我红包。她不会汇款也不会用微信发红包,于是每天缠着三叔要他汇钱给我。三叔也拗不过她,问我要银行卡号。我执意不肯,三叔说你就成全你奶奶的心愿吧。最后三叔冰天雪地的跑到银行里,把钱汇给了我。
再后来,奶奶每次夹菜给我,我再也不说一句我吃不完了,而是拿出浑身力气,吃完我平时一个月才能吃完的肉。
当我把奶奶夹的菜全都一扫而光后,我看到奶奶脸上露出满足的笑容,似乎是她品尝了这一桌的美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