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小舅舅今年要回来过年了!”婆婆一放下电话就兴冲冲地走过来对我们说道。我心里不禁纳闷起来,大家都会回家过年,我们不也是前天才从工作的地方回到家里吗,也没见婆婆这么激动过。
今年的太阳公公仿佛格外慷慨,把家家户户准备过年的腊鱼腊肉晒得满面红光的样子。有了阳光,那不时吹来的阵阵北风也无可奈何地升温了。大姐面无表情地磕着瓜子,我将疑惑地眼神投向一旁的老公,这是我嫁到他们家后过的第二个年,对家里的亲戚还不怎么熟悉,老公有义务向我介绍情况:“这个小舅舅你没见过,我上次见他还是读初中的时候,他大概有……十几年没回来过年了。”
婆婆更忙碌了,她那双稳健有力的脚跑前跑后,透着说不出的欢快。一大早我们还在睡梦中,就听到她在门口跟人说话:“一早去菜场买了几条大草鱼,趁着天气好腌上。”邻居不解地问:“你家的腊鱼不是早就腌好了吗?”“嗐!这几条是准备给我们小弟的,他要回来过年了!”
才吃过午饭,婆婆又推出了电动车:“你们在家啊,我去肉铺看看。”我问老公:“妈是不是给小舅舅买肉腌腊肉?”他懒洋洋答:“这还用问嘛!”“看来妈和小舅舅姐弟感情很深呀!”
坐在院子里晒太阳的奶奶听到了,招手叫我过去。我知道有好故事听了,赶紧搬了把椅子挨着奶奶坐。奶奶肚子里的故事,大概讲上几天几夜也讲不完,但是大姐和老公他们这几个孙儿孙女都听烦了,一见老人家拉开架势准备讲,他们就躲得远远的。只有我这个外来的孙媳怀着满腔的好奇心,喜欢听她讲从前的事情。
“你婆婆是个苦命人,她爹走得早,十四五岁的时候,她妈也得胃癌去世了,撇下五个孩子,你们姨妈和大舅舅那时都已经成家了,最可怜的就是这个小舅舅,才三四岁,差不多是你婆婆一手带大的,都说长姐如母,她虽不是长姐,可算得上半个妈了……”
原来是这样,难怪这次小舅舅要回来的消息让婆婆这么开心,我心里的疑团解开了一半。
转眼已经到了腊月二十六,小舅舅到家的日子。婆婆很早就起来了,骑着电动车驮着带给小舅舅的大包小包风风火火地赶往大舅舅家。中午我去厨房,发现她买了一大堆菜放在那儿,“妈是准备过去住到大年三十再回来吗?”我问老公。他笑笑:“想来他们姐弟之间多年未见,肯定有很多话要说吧。”
过了两天,我正在厨房准备晚饭的时候,婆婆回来了。她没有像往常一样一回家就走进厨房,我们吃饭的时候,她也没从房间出来,只说不饿。老公盛了一碗饭夹了些菜端进房间给她,又陪着她坐了一会儿,终于弄清楚了她情绪低落的原因。
小舅舅跑了。而且是不告而别。这两天婆婆、姨妈、大舅舅跟小舅舅叙了多年的思念之情,兄弟姐妹聚在一起,无比地和乐亲热,他们不停地说着笑着,还打起了麻将,甚至定好了正月间一起到各家拜年的时间。
今天午饭后,小舅舅说他没有带足够的衣服,想去街上逛逛,买几件衣服。因为大舅妈备好了馅料,预备下午大家一起包饺子,就只派了一个十五岁的表弟陪着小舅舅,怕他不熟悉路。但是一到街上,小舅舅就把表弟支到网吧去了,然后直奔车站买票上车,车开出两个小时后,他才打电话告诉婆婆他们,他已经回东莞去了,叫大家不要牵挂他。至于他不辞而别的原因,他没有说。
这件事在亲戚间引起了议论,但我看大家的神色,好像不太觉得讶异。婆婆只是不断跟人念叨:“我特地给他腌的腊鱼腊肉,他都没有带,他多少年没有吃过家乡的饭菜了……”言语间只是无尽的遗憾和心疼,没有一丝责怪的意思。
“小舅舅大概也四十多岁了吧?他没有结婚吗?”我觉得很奇怪,忍不住问老公。
“以前结过。”
“那……是离婚了吗?”
“你问奶奶去吧,我也不是很清楚。”
奶奶深深地叹了口气,开始讲起小舅舅的故事来。
婆婆嫁到这边时,小舅舅十多岁,跟着大舅舅一家生活,在生产队里参加劳动,大舅舅因为学了木工手艺,日子也还过得去。小舅舅长到二十岁左右,改革开放了,打工潮兴起,没有任何手艺的他跟着乡邻走上了打工的道路,成了东莞一家工厂流水线上的工人。
在那家厂里,他认识了来自河南的打工妹铃子,铃子活泼开朗的性格吸引了他,而他身上那来自骨子里的忧郁气质也让铃子着迷,两个年轻人相恋了。恋情持续了一段时间后,铃子发现自己怀孕了。
在没有多少积蓄的情况下,他们还是决定把孩子生下来,然后回老家结婚。然而,残酷的现实容不得半点浪漫。他们在工厂附近租了一间小屋,铃子由于生孩子不得不辞掉了工作,所有的花销都得由他承担,即使没日没夜地加班,他那点微薄的工资也很快捉襟见肘。
铃子顺利地生下了一个男孩,孩子满月后,他用最后的一点钱买了两张回老家的车票,带着铃子和儿子回到老家。
回到老家他们面临的情况就会好转吗?并没有。
哥哥嫂子有三个孩子,一家五口住在两间平房里,他们在哥哥家挤着住了几天,觉得这样不是长久之计。早逝的父母留下了三间老房子,已经多年没有住人了,破旧不堪,但好歹是个栖身之所。他跟哥哥花了两天时间把老房子拾掇出来,一家三口住了进去。
离开了哥哥家,他们要单独开伙了,哥哥嫂子给了些米和油,菜可以在房前屋后自己种。小舅舅除了种田外,还在工地上给泥瓦工打下手,早出晚归,干着最脏最累的活,一心想多挣点钱,盖两间新房子。铃子虽然是农村女孩,可在家的时候并未做过饭,现在既要带吃奶的孩子,还要学着做饭炒菜种菜,日子的艰难程度可想而知。原先说好的婚礼也没有钱筹办了,他们甚至忙得连结婚证也没去领。
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啊,铃子渐渐有了怨言,小舅舅一开始总是忍着,时间久了也会怼她一两句“我都这么拼命了,你还要我怎么样啊”,两个人吵架的次数越来越多。
有一次,小舅舅去了离家较远的一个村子干活,当晚便没有回家。老房子左右都没有邻居,铃子一个人带着儿子在家,本来就有些害怕,半夜时分,村里的一个老光棍起了歹心,竟然胆大地来敲门,铃子吓得用桌椅抵住门,那老光棍还不死心,又不停地敲着窗户,嘴里还说着些下流话。铃子吓得一晚上没敢睡,这件事成了压垮她的最后一根稻草。
谁也不知道她何时写了信给河南的父母,她在信中说自己是被小舅舅骗到这里的,请求父母来接她回家。在她父母到来之前的那些天,她对小舅舅格外地温柔,她是爱过这个男人的,但现实的残酷磨灭了她那不够顽强的爱。不知道她的反常有没有让小舅舅预感到这个女人要离开他了。
铃子的父母收到信后就立即赶来了,他们吃惊地打量着眼前这所破烂不堪的房子,而他们那几年未见面的女儿面容憔悴,怀里还抱着一个快两岁的孩子,孩子用满怀警觉的眼神望着面前的这两个陌生人。因为天色已晚,他们在这简陋漆黑的屋子里凑合着过了一夜。
第二天一早,他们就忙着给铃子收拾东西,铃子无论如何舍不得孩子,于是他们决定把孩子一起带回去。可怜的小舅舅,此时的他是抱着脑袋痛苦地蹲在地上,还是苦苦哀求铃子的父母,甚至跪下来求他们?在他们眼中,这个言语不多的年轻人就是个骗子,有谁会对骗了自己女儿的人给予同情呢?何况铃子去意已决,再怎么挽留哀求也没有用了。
正是腊月时节,不时能听到一两声爆竹的“噼啪”声,那是调皮的孩子们放的。路边的树木早已掉光了叶子,在凛冽的北风中瑟缩着,铅灰色的云层遮住了太阳的光芒,温度已经到了零下,雪却还是不肯落下来。小舅舅又是孑然一身了,他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两天,再出来时,整个人像老了十岁。他背上简单的行囊,锁上了那所给过他短暂家庭生活的老房子,在村里人的叹息声中再次远离家乡。也许,上天早已注定,他是个没有家的人。
在之后的岁月中,婆婆曾托熟人去找过他几次, 每年一到腊月,婆婆就打电话劝他回家过年,但他一直没有回来,他也没有再结婚,或许老家已成了他的伤心之地,他宁愿漂泊在外,也不愿再回到这里。至于铃子,她回去后不久就带着儿子嫁了人,小舅舅想念儿子,给她寄过几次钱,但都被她退了回来。算算时间,他们的儿子应该满18岁了,他可能一生也不会见到自己的亲生父亲。
而这次小舅舅的短暂归来,也许是他以为心中的伤疤在时间的抚慰下已然愈合,待到鼓起全部的勇气回来一看,那结疤的地方还是隐隐作痛,再浓厚的亲情也止不了他的痛,所以他才又逃也似的离开了?大概只有他自己知道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