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茜是个无忧无虑的女孩。她也本该如此。
退朝时她赤脚来到海边。被海水浸泡了一夜的沙滩就像面粉一样酥软。她双脚浸到里面,沙子便将她白净的脚趾覆盖。
她伸直腿,迎着海风,就这么笔直的立在沙滩上,一棵芦苇般。她白白的脚指甲盖,就宛如散落沙上的贝壳。晨曦像搁浅的鱼那般在浅滩四处游弋,她盯着它们,瞅准机会准备接近那一道道金色的光芒,可她一靠近,它们便总是毫无目的的乱窜开来。
最后她只好生气的用脚跺地,直到踩出一湾小小的水洼,她的气也就消了。
她攀上礁石,熟练的绕过尖锐的藤壶与贻贝,在石缝间采下墨绿色的水草。
她用小刀割下它们牢固的根基,再小心的将这些不起眼的藻类收入背后的竹篮。海浪耐心的拍打礁石,溅起星星点点的水珠粘上她的脸颊。
这种海藻也叫“海茜”。海茜不知道是巧合还是怎么回事。但她总是觉得,在这里的海茜如果在海边呆了很久,觉得无聊了,便会摇身一变,化作一个叫“海茜”的女孩来到附近的渔村。她总会找到一户好心的人家,然后老老实实的躺在门口,等到被发现后就成了他们的女儿。
她想着想着,把自己逗笑了。她的酒窝荡漾开,里面盛满了海水风干后留下的盐粒。
靠近礁石的浅海里,黑色的鱼群在欢快的游动。很快海茜的篮子里面已经装满了摘下的水藻。
海茜直到最近才听说,那些与自己同名的海藻不仅是她小小童话中的精灵,更是一种名贵的药材。在远处的大城市,它制成的保健品非常畅销,是人们趋之若鹜的奢侈品。
所以每到这个时候,村里面就会转悠着前来收购海茜的商人。一斤数十元的价格在这里看来已是不小的数额,加之这里的海茜数量巨大,品质又高,是一个还未被开发的原产地,生财的来源可谓是源源不断。村里最近已经开始为此热闹的张罗起来,就像要过什么盛大的节日。
“潜力不可估量,不可估量!”前来勘察的人员临走前赞不绝口。关于海茜的药用和“值钱”这些特点,也是女孩从他与村长的对话那里偷偷听来的。
于是,她便开始悄然行动。
但现在海茜釆摘水草,可不是为了和其他孩子一样拿来换取零钱买些零食——她知道这不可思议的藻类有治愈病人的功效。而她现在篮子里的水藻,就是要带给他的,那个躺在床上,满面病容的少年。
一想到他很快就会恢复,海茜脸上又不禁露出笑容。她轻快的跑出沙滩,在红树林中左突右拐,蹿进街上。竹篮随着她的步伐晃动,装了几尾活鱼似的。
她和遇见的每一个人亲切的打招呼。
见面的村民都松了口气。他们说在她父亲出事之后,终于又看到她这样灿烂的笑容了。
这个渔村在平常很少被外界关注,只有当大片大片的海茜从渔船被拖上码头时,这里才会成为十里八村关注的热点。
平常村民们不得不坚守旧业,将捕捞的鱼虾卖到附近的集市以补贴家用。贫困与温饱的差别就像村子周围的海岸线般时隐时现。没有人知道几天后是会有洋流带来新鲜的鱼虾,还是会有突如其来的台风让船只无法出海。
海浪就像巨大的银色剃刀,毫不留情的筛选着万物。只有那些最顽强的生命才有资格在前排一睹海洋的尊容。她想起刚刚海里的小鱼。它们每一个都弱不禁风,但却依靠群体的力量聚成一大团,在海浪间坚韧的游动。海茜觉得它们很善良,因为只要看见落水的事物,这些小鱼就会奋不顾身的过去将它托出水面。
而再低头看着自己,她发现大海也在身上留下来不可磨灭的印记。曝晒后褪下的皮肤,海水的盐渍,礁石划下的伤痕——作为海洋的信徒,她得到了这些图腾般的纹身以兹证明。
记得第一次见到城里过来的同龄人时,她藏到屋里,透过门缝窥探他们。她被吓坏了。她觉得和他们而言,自己简直就是另一个世界的人类。
但渐渐的她也对外人习以为常。她把皮肤白皙没有伤痕作为评判的一大准则。每当收购时节,遇见这类人,只要很平常的向他们问好便是了,就和对待自己的乡亲们一样。
可归根到底,他们都是从陆地上来。而从海底下来的城里人,海茜还是第一次遇见。
在父亲出意外后,她便独自出来打渔谋生。虽然艰苦,但在村民们的帮助下,她过得还算顺心。
而现在又快到海茜捕捞的时节了。按照村里的规矩,不允许任何落单的渔船驶出海湾。因为海茜味道鲜美,在引来勤劳渔民的同时,还引来了带来不祥与灾难的海怪。
这种传说般的戒律与这个村子一样古老,人们也对此深信不疑。
要捕捞大量高质量的海茜,只能前往远海。成熟的海茜会卷成一大团,漂浮在海水下,若这几天阳光充足的话,它们还会长出海面,就像绿色的浮岛与水上森林。只有村里最强壮的年轻人们才能胜任,因为他们在捕捞作业的同时,还要抵御大海的喜怒无常,以及突然袭击的海怪。
海怪从何而来?它究竟有多么狰狞?人们众说纷纭。这些疑问与恐惧就像海水,幽暗而深不可测。
没人知道海怪长什么样。或者说——没有人知道活着的海怪长什么样。
海茜和村民一样,也害怕海怪的袭击,尽管她处于安全的浅海。她还清楚记得那天她收网时发现这次的网格外的沉。她心里还在高兴这次收获丰富,却转念一想,难不成是捕到了不得了的怪物?
她环顾四周,乡亲们的渔船就在不远处。就算有困难,周围的人也一定会出手相救。想到这,她运了运气一把提起渔网——鱼虾纷纷落地,满甲板的蹦跳,反射着太阳的光辉。
海茜失声叫出来:
在出水的网中,有一个人躺在里面。
海茜推开房门,这里是村民们腾出来的房间,来安置这个被海茜网上来的少年。
阳光透过木窗照进来,正好覆盖住少年熟睡的面庞。
他一定是累坏了。安顿下来后他每天都要花上好久来睡觉。不过他性格很温厚,就算把他吵醒,也不会惹他生气。
海茜蹑手蹑脚的走到床头,打量着他,一边把水草放下。少年的睫毛长长的,海茜觉得这样的睫毛在男性里很少见,便忍不住俯下身来细细观察。谁知少年可能是闻到了女孩身上的海水味,此刻迷迷糊糊的睁开眼睛。海茜被一惊,忙跳离床边。
少年揉揉眼睛,随后用那双海蓝色的眸子看过来,露出爽朗的微笑:“谢谢。这几天真的麻烦你了。”
海茜目光一和他的对上,脸就不自觉烧得通红,就像得了重感冒。她缩到墙角,摇摇头表示没关系。
少年来后人们纷纷猜测他的来历,最后不知是谁提出了一个观点得到了大家都一致赞同:他很可能是生活在海底的人类。
你看,那双眼睛就像掬着一捧海水,靠近看后,仿佛每个瞳孔就是一片海洋;他身上的服饰当地人见所未见,也和那些城里人完全不同。而最有说服力的,就是他被海茜从水里打捞上岸后竟然还活着。这是说明他能在水下呼吸的有力证据。尽管少年一再强调自己是和他们一样的普通人——他也亮出脖颈表示自己没有鱼鳃——但人们更宁愿相信自己的判断。原本就疲惫不堪的少年,根本就没有解释的机会。
很快少年所在的房间门口出现了一些莫名其妙的贡品与祈福用的竹签,显然有些村民把他当做了来到陆地的龙宫使者加以崇拜。
少年一开始还很抗拒,但最后他拗不过村民们的热情,也只好哭笑不得地放任不管了。
海茜对这个少年的身世非常感兴趣。在那个安静祥和的傍晚,女孩悄悄推开房门,夕阳与海风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刚来的少年身体还很虚弱,甚至连下床走路都走不稳。看见这时还有不速之客拜访,卧在病床上的他惊讶的扬扬眉毛。但随后他脸上的表情舒展开,露出温和的微笑。
那是海茜第一次和少年面对面的交流。当时她与渔民把昏厥的少年从网里拉出,他身上布满了很多奇怪的灰黑色胶体,就像一层胞衣。仔细一看,海茜发现少年的胸口竟然还在起伏。惊愕之余,大家火速把少年送往岸边,一路上也没忘记清理干净他的身子。村民们互相吆喝着,很快这件事就传遍了全村的大街小巷。所有人都行动起来。有的人慌忙收拾腾出道路,还有的则跑到码头激动的指挥引路;更多的人则自告奋勇地加入到运送少年的接力中来。所幸,少年并没有大碍。
而现在,他们就在这个房间里,没有其他任何人。橘红的夕阳弥漫,光和影混合在一起,窗上的贝壳风铃发出温柔的呢喃。
海茜低下脑袋,乌黑的头发把脸蛋遮住。她把水果放在他床头,动作却出奇的僵硬,很不自然。
她感觉到少年也非常尴尬。
“谢谢你救了我。如果不是你,我可能真的就要淹死了。”少年开口。
“没关系!额,我的意思是,嗯,其实当时我也被吓了一跳。你说你不是海底人,对吧?我……我相信你。”她有点突兀的回答,也在努力化解这样的局面。
少年点点头,他指指凳子,请女孩坐下。海茜照做了。
少年说他是想锻炼自己而独自出来航海。结果在海上遭遇了大雾,引擎也失灵,接着船也不知为何侧翻。等到恢复意识时就到这里了。
“是海怪吧!”海茜听罢大惊失色,“天哪!你们一定是被它盯上了。你已经算走运了,那些遭遇海怪的人没有一个能活着回来。”
“海怪?”少年很惊讶。
“我也没见过。但我只知道它非常可怕,据说一旦遭遇它,就算装备精良的渔船也很危险。”海茜说着说着,低下头喃喃,“我的父亲,在我小时候出海捕捞,就被海怪给……”
少年瞪大眼睛,说不出话来。海茜见少年突然沉默,只见他蹙着眉毛,仿佛他也经历了这种遭遇般。
海茜连忙转换话题。她问少年是从哪来的。少年说自己住在很遥远的地方。但他很喜欢旅行,经常会不远万里四处奔波,在不同的城市与国家间穿梭。
海茜听罢不禁发出赞叹。对于出生在这个渔村的她而言,女孩不知道外界除了海洋外竟还有如此广阔的地方。她央求少年讲讲他一路上的见闻。
似乎这正中少年下怀。他便笑着将自己的经历信手拈来,讲给海茜听。少年讲故事非常生动,几乎是妙语连珠。海茜虽然很多名词都没有听过,但依据少年的描述,她也可以身临其境的想象出来。
她知道了在山峦间绵延不断的山火,埋在地下会自己生长的迷宫,以及很多很多她闻所未闻之事。她贪婪的听着,品味着每一个词,每一段句子,陶醉与神往不已。
少年讲完后,时间已至夜晚。海茜猛的站起来:最近要庆祝海茜捕捞季的开始,村里要举办庆典。她本来也要去帮忙的,可听的太入神,完全忘了有这回事。
她匆匆忙忙的与少年告别,让他安心休养。
少年点点头,目送海茜跑出房间。
镇上的庆典就要来临了。
年轻人出海捕捞,留守下的多为老人与孩子。他们打扫干净村子的大街小巷,在每个窗户挂上精致的贝壳风铃,于门口撒下乌贼骨与鹦鹉螺磨成的粉末,以求海洋之神的慈悲。
海神的仁慈如清晨沙滩上的鸟足般清晰可见。几乎每一年出海的年轻人都会满载着海茜平安而归。这时村民们便蜂拥而上欢迎,把码头挤得水泄不通。鞭炮烟火彻夜不息,而巷子里通宵狂欢。只有当这个时候,对于往日萧条的悲观,对于未知海怪的恐惧才会暂且消退。
海茜在心里算了算,自从上一次海怪作祟后,已经十年都平安无事了。
今年据说海茜的数量非常可观,村里已经派出了好几个船队。尽管现在才只有几艘回来,但带回的战利品已经让人大开眼界——除了厚厚的海茜铺满甲板外,还有不少古老的银器与金币夹杂其间。村里的老人拿起几个细细端详,然后颤抖着说这些都是货真价实的宝贝。
归来的渔民们说今年的海茜长得格外好,有的甚至包裹着海底的沉船浮上水面,船只的碎片与装载的货物就夹杂其间。这些古董就是这么来的。
人们听罢炸开了锅:这可是前所未有的收获!
人们期待着,认为接下来的船队只会带回来更加美妙的宝物,然后全村人都可以因此过上几年温饱的生活。这就是他们单纯的愿望。
第一批船队归来后,天气一直晴朗无云。海洋宛如熟睡的雄狮收起尖牙利齿,这更让大家翘首以待。
傍晚照顾完少年后,海茜与村里的孩子照例在海滩上进行着寻宝。他们撩起裤脚,和岸边的长腿水鸟一起在泥泞中四下摸索。海洋总是乐于分享。孩子们每找到一个宝贝就会发出兴奋的尖叫,惹得周围的同伴飞奔过来围观。
但这次,海滩上多出来什么不同寻常的东西。
年纪轻的孩子还不知道那是什么。但海茜一眼就认出:那一幕,和十年前的一摸一样。
早上这里还空无一物,现在却有一大块灰褐色的肉团被海水推上岸。它足足有半个平房那么大,也认不出头尾。海水的侵蚀早将它变得面目全非,完全看不出它曾经是什么动物。它表面的水草与长须倒伏在地面上,浑身散发出腥臭。
海怪的尸体,还是出现了。
海鸟兴奋的站在肉块的顶端啄食着腐肉,一旁海茜的脸已经是一副惨白。
半小时后村民们集中到了海滩。所有人望着那摊不详之物,战战兢兢的互相低语。老人双眼紧闭念着无人能听懂的咒语,孩子们则想挤到前面看个究竟,却被村里的妇女呵斥着堵在后面。
“把它烧了。就和那时候一样。”村民们最后达成一致。
很快海滩上就架起木质的柴堆,上面浸泡过易燃的鱼油。而海怪的尸体就被严实的围在里面。村民跟随老者咏诵这祈求船队平安的祷文,举行着十年前的仪式。火把已经准备就绪。
少年也被海茜搀扶着过来。据说在焚烧尸体时,被火光照到的人都会得到海神的祝福,日后出海将免受海怪的侵袭。人们也相信,在傍晚时烧掉海怪的尸体,可以最大限度的震慑到海怪的同族,因为它们总是在这时活动。
少年与海茜在海滩前的高地上看着。夕阳印红海面,就像漂了一层鲜血,包裹着人群与那团腐肉。
少年突然呼吸变得急促起来。
海茜问他怎么了,他摇摇头,说总觉得那团肉不能烧。问他为什么,他也困惑的说不出原因。
海茜看着他,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她隐约觉得少年的话是对的。可她又能怎么办?冲下去让村民停止这场仪式?不可能。她做不到,也不可能会有人相信她。这场仪式是所有村民意愿的集合,她本来也就是他们的一员。
火把被举着,一个个扔进柴堆中。火苗咻的蹿起,眨眼间聚合为一大团火舌。火焰无情的吞噬掉那团肉块。夹杂着热浪,黑烟与呛人的臭味弥漫开。四周的村民掩住口鼻,纷纷向后避让。
噼啪,噼啪。
不知是薪柴的炸裂之声,还是腐肉被烧焦的声响,但这声音却格外清脆,传得很远。
所有人埋下头。按照村上的规定,不能直视正在被焚毁的海怪。因为人们传说只要有一个人的目光与它相触,海怪就会因为怨念死而复生。
海茜拉紧着少年的手,示意他赶快低下头。少年照做了。
一片窒息般的肃穆。
突然,少年耳畔传来某种沉闷的声响。他惊讶的谛听,竟发现这就是人的惨叫声。撕心裂肺,却又此起彼伏。就好像是在接受地狱之火焚烧的灵魂。
他悄悄看了看人群,所有人都保持着祈祷的动作,不可能发出这种声音。
幻听吗?
他思忖着,却觉得一旁的海茜越来越紧的握住自己的手,不住颤抖。
“你……也听见了?”少年试探的问。
“所有人,都能听见……我好害怕。”女孩喃喃。
少年握紧她的手。两人一直站着,直到尸体化为灰烬,仪式结束。
人们一言不发的退去。不会有人胆敢上前检查海怪的尸体。很快潮水涨上来,就会把这些灰烬与碎屑席卷一空。第二天早上这里将恢复原状。
送回少年后,海茜一晚上都没有睡好。她耳畔嗡嗡作响,回荡着海怪尸体发出的悲鸣。那个声音……为什么已经成为了尸体,却还会发出这样的声音!
海茜把自己蒙在被子里,仿佛要把自己与这个世界隔绝。但她还是能听到。不是刚刚仪式上海怪的呻吟,而是十年前。那时她还是个孩子,当时她在家里的床上等待许久未归的父亲,却被街上的骚动引出。按照村里的传统,她埋着头,被带到焚烧海怪的现场。
她第一次听见了海怪被烧焦时发出的悲鸣。一开始她还不明所以,直到她听见那可怕的声音里,夹杂了什么熟悉的音色。
那是她父亲的惨叫声。混合在尸体发出的诡异交响曲中。
她不可能听错的。惊慌失措的她猛的抬起头,四处寻找声音的来源,却招致周遭村民严厉的阻止。
她不得不再次低下头,仔细辨认声音的方位。
最后,她只能承认,这个声音的来源,就是那具海怪硕大的尸体。
那声音无比熟悉,此刻却无比的痛苦与恐惧。她在一瞬间觉得,在迎面而来的热浪里,那惨叫似乎极力要从尸体中脱出,可只能无助的困在原地。最后,它只有渐渐的微弱下去,直到彻底被火焰的燃烧声吞噬。
一切重归于静。整个过程中,没有一个村民动一下。尽管第二天她问别人时,大家都说听到了。
她永远也忘不了那天。村民们都说她父亲是被海怪杀害的。她也试图这么相信,但总有一股思绪在记忆里翻腾,宛如海水下的暗涌。直到十年后的今天——它再一次搅乱了她的脑海:今晚海怪尸体的悲鸣里,就算她再怎么拼命去听,也再也没能听见她父亲的声音。
第二天破晓,海茜推开少年的房门。
“怎么了?”少年睡眼惺忪,却被海茜一把拉住手腕:
“我们要出海。”
停在码头上的渔船今早就要离开。海茜拉着少年溜上船,两人藏在杂物舱中。
直到中午,他们才被船上的渔民发现。海茜吐吐舌头道着歉。责怪之余,人们只好把他们留下,招待了一顿黑面包当午餐。
海茜与少年来到甲板。船已经开到了远海,村庄所在的陆地,现在也只剩下天边小小的黑点。少年见状有些不安,海茜则兴奋的冲一旁飞舞的海鸥挥手。
这时船上传来欢呼,少年看见海面出现不少漂浮着的绿色物质。那就是所谓的“海茜”,城里人称它们为海洋的馈赠。
渔民们摩拳擦掌,海茜也加入到他们的行列。躲在货仓时,少年有问过海茜此行的目的。得到的答复是,她想亲眼见见海怪,那个十年前夺走她父亲与其他渔民生命的怪物。
今年海茜的收成这么好,一定会把海怪引来!她胸有成竹。
引来后该怎么办?少年问。
海茜沉默了。这个十六岁的女孩还没有考虑那么多。
我们……可以为民除害?最后,她底气不足的回答。
少年却笑了。他说他喜欢这样突如其来的冒险。
黄昏时刻,一路捕捞的渔船来到了这片水上森林的中心地带。这里的海茜因为阳光的曝晒,一个个塔楼似的冒出水面,有的比船还要高大,夹杂着带上来的石块与沉船碎片。
“就是这个!”渔民们欢呼。少年定睛一看,在有些海茜表面,分布着亮晶晶的金币与瓷器碎片。那些肯定是以前沉船的货物。
预定出海四天的捕捞量,没想到仅仅是当天就完成了大半,而且质量全是上乘。甲板上铺满绿色的海茜,散发着特有的咸涩味。
晚上大家在甲板上好好庆祝了一顿。一天的劳累过后,就算是黑面包配上烤鱼也是人间珍馐。人们载歌载舞,顺便考虑是不是该缩短计划提前返航。
少年则因为头晕来到船边。
借着船上的灯光,周围的场景变得越发诡异,那些伸出水面的藻类宛如刚刚苏醒的邪神,从海底伸出触腕。这令他很不舒服。
结果还是没有见到海怪啊。海茜失望的站在少年身旁。
这时被灯光照亮的海面飘来什么东西。两人立刻警觉起来,却发现只是几片木板。
但很快海茜就觉得不对劲。那些木板,明显是来自村里的渔船。但为什么只有碎片?而在他们出海之前,的确还有几艘没有回来。莫非那些船……
海茜不敢再往下想了。
第二天早上,提前返航的计划却被取消了。因为渔民们发现了值得留下来的理由——在一片格外新鲜的海茜上,布满了散落的金币,在阳光下璀璨夺目。它一定是昨晚刚浮上水面。
人们撒下网。吸饱水的海茜非常重,拉起它们就像和水下的怪物进行拔河。等到最后把这一团海茜拖上甲板时,少年觉得整个渔船都剧烈的颠簸了下。
钱币哗啦啦的撒下来,渔民蜂拥上前哄抢,场面混乱不堪。海茜对此不感兴趣,只好和少年在最外面围观。
甲板已经快被堆满,但人们关心的却是自己刚刚抢到了多少金币,一边盘算着接下来还会有什么宝贝。
莫名的不安在少年与海茜的心中弥漫开。
很快又有了收获:捞上来的一团海茜中竟然一口木箱。打开后,里面是各种宝石制成的挂坠。
人们彻底沸腾了,觉得这里一定就是天堂。瓜分殆尽后,渔船接着向海洋深处进发。人们兴高采烈的猜想接下来的发现,却没有谁注意到午后海面上出现了一层雾霭。尽管上午这里还是晴空万里。
少年发现渔船的吃水线正在直线上升。每捞上一次海茜,伴随着渔民们的欢呼,渔船也会往下沉一些。
海茜让渔民们丢掉一些战利品,她也发现如今的状况不对。但人们以“你还不懂事”为由,直接忽略了她的建议。他们似乎对渔船的质量很放心。
直到渔船沉甸甸的载满后,渔民们才环顾四周——而牛奶般的雾,已经将周围的能见度将至最低。
回去的航线呢?
无线电与罗盘在此刻全部罢工。明明才到下午四五点,天空却像黎明般暗淡。
欢声笑语戛然而止。
还来不及思索,只听见船尾传来螺旋桨断断续续的悲鸣。人们赶去,却发现螺旋桨已经被成片的海茜彻底缠死。
他们被困在了“天堂”里。
然而这才只是开始。很快所有人只觉身子一歪:原本在甲板上的水草不知何时越胀越大,就像吸水的气球。只是几秒钟,船体就因为承受不了压力侧翻过去。海茜与少年也落入水中。
人们的惊叫声充斥耳畔。少年呛了几口海水,被女孩拽着抱住木板。
少年刚喘上口气,却听不知谁绝望的叫了声:“海怪来了!”
少年看了看四周,在有限的视野里他因为海浪上下起伏,根本看不见有什么水下的怪物逼近。身旁的海茜只是紧紧挨在少年身旁。她在瑟瑟发抖,手上抓着落水前拿着的鱼叉。
少年接过鱼叉,凝神端详。
不一会海面下真的浮现出一大片黑影。看这个形状,少年觉得可能是某种大海蛇。它正飞速扑来,少年只觉身子一沉——尽管海茜扑上来试图抓住他——两人一起没入海中。
海水冰冷刺骨。
少年以为自己很快就会葬身鱼腹。可过了好一会还是没有动静。他微微睁开眼,这才看见了海怪的全貌:那不是一只庞然大物,而是由无数的黑色小鱼所组成的庞大鱼群。
海茜也惊讶不已,那正是在浅海不起眼的黑色海鱼,她几乎每天都能遇到。但这么多的数量她还是第一次看见。
鱼群包裹住两人。每一只小鱼都拼命的扭动身子,很快一种灰黑色的胶体就从它身上渗出,一点点抹到落水者身上。
刚开始海茜还惊恐的四下驱赶,可鱼群的攻势过于强烈,她只能放弃。渐渐的,两人被这种物质彻底包裹,海茜突然想起,这和当初网到少年时一模一样。
这层物质就像一层潜水服。很快它就隔绝开海水的冰冷。海茜甚至还能感觉它在源源不断的产生氧气,却不是通过呼吸,而更像是从每一个毛孔直接输送进体内。
两人的身子开始不听使唤,胶体越裹越大,很快他们眼前一片漆黑。很快奇怪的困意袭来,他们竟不觉睡去。
海茜是被一串祈祷声吵醒的。她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动动身子,却发现被陷在胶体间无法动弹。她的另一只手还紧紧握着少年的。她能感觉的到他的温度。
可自己现在在哪?
为什么这祈祷声这么熟悉?
等一下——
她猛然想起,这是村民们在焚烧海怪“尸体”前,所念诵的祷文!
她奋力挣扎,却毫无作用。她试着大声呼喊,却完全被其他人的声音盖住。
很快他们就会迎来火焰的炽烤,在“海怪”的“尸体”里。
不对,根本就没有什么海怪!这个也不是什么尸体,而是被那些鱼群救下来的人命啊!
十年前……自己的父亲所体会到的绝望,而身为他的女儿,命运真是开了一个残忍的玩笑。
她几乎是放弃了。
而就在这时,海茜只觉得少年握着自己的那只手猛的一缩,接着外面传来一阵骚动。她只觉被什么人拉住了般身子一沉,她跌落到沙滩上。新鲜空气扑面而来,她大口呼吸着。
夕阳下,少年攥着鱼叉,在“尸体”上划出豁口。
周围的村民们惶恐的退后,一片大乱。
海茜急忙站起,冲到少年身旁,挥手让人们停止仪式。幸存的渔民被一个个从胶体内救出,原本巨大的海怪尸体,只剩下干瘪的一层。围观的渔民们脸上写满了恐惧。
根本就没有所谓的海怪!海茜喘着粗气,大喊。
那为什么你们会落水?还会在海怪的尸体里?人们不解。
海茜脑海掠过那天的所见所闻。她突然觉得人们之所以会掉入水中,不是因为捕捞水草,而是另外一种她无法形容的原因。
她只好焦急着指着海边游弋的小鱼,试图告诉人们,就是这些平日只配作为下酒菜的小生物救了自己。
人们的惊讶开始转变为怀疑。比起鱼群救人的传说,他们更愿意相信这是海神的慈悲。
海茜还是不甘心,却被少年拉住了手。少年摇摇头,让她别再解释下去了。
原本焚烧海怪的祭祀正在变为感恩海神的庆典。海茜看着人们拥抱生还者的幸福与激动,终于也点点头,不再说什么了。
今晚也是那么热闹,一如欢迎船队归来之时。
海茜还是在每天早上来到海边。就像小时候等她父亲出海归来后一样。
庆典那天晚上,她终于鼓起勇气,试图说服少年留下来。话出口后她却后悔了,因为她明知身为旅者的他定会婉拒。
少年先是一愣,接着微红着脸转移了话题。
次日早上,少年失踪了。村里没有人看见他离开,门窗也都关的很紧,就像他凭空消失似的。
这更加坚定了人们的看法:那个少年一定是海底的神祇。
海茜却还是坚信他与自己一样,是个再普通不过的人类。
从那以后再也没有再出现所谓的“海怪”。因为外来游客的增多,甚至连海边的鱼群都不知所踪。镇子倒是因此繁荣了不少。
海茜常常留意人群里会不会有那个显眼的身影,她希望他能再回来看看。可他似乎不会再回来了,因为已经过了这么久。
村民们也尽量隐瞒海怪是往事,因为这对旅游业不利。但当海茜再把当时的事情讲给愿意倾听的游客们时,大家总会露出惊讶的神情。但真正相信的人不会有几个人。
如果他们再落水,还会有鱼群来救他们么?
看着远海,海茜时常会这么想。
海边,已经再也看不到海茜的身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