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很热。蝉很吵。
我骑自行车到一中的时候只有稀稀拉拉的几个人,很容易就看到榜头的名字。我反复把那几个陌生的名字和对应的分数默记在心,一个大妈扇着葵扇走过来。
“小姑娘,考得怎么样啊?”
“673,唐小华。”我把第一名的名字和分数念出声。
“考得这么好?”
“能上清华吗?”我问大妈。
“一中的前五名都是清华北大的呀!”大妈的声音里充满歆羡。
“谢谢大妈!”
我边谢过大妈边骑着自行车飞驰而去。不多会儿到了七中。
阿守在七中的榜单前,不知在干什么。他看到我,挑眉疑问。
“你怎么这时候来?”
“你怎么在这?”我跟他几乎同时发问,他压根没高考,来看榜?
“不知道,没地方去就走到这了。”
我没理他,径直走到榜头。
“喂,你不会在那么前面的啦。”阿守的语气很不耐烦。
我没理他。
第一名的名字赫然在目。
陈诚663
一中的第三名是660分,如果大妈说的是真的,那就没问题了。
“你在这,”阿守敲着墙壁上的榜单,“李离,483。”
我再次忽略他。头突然变得沉重,只能缓缓地低下去。
“太好了……”我喃喃道。
“神经病啊,哭什么啊……”阿守的声音突然变得很远。跟远处的蝉鸣融合在一起。
我在这里生活了19年。在我对这里一成不变日复一日的生活感到绝望的时候,我喜欢上一个人。
他是我所在的高中七中的第一名。要是往届,七中的第一名也不过是一中的一个泯然众人,但他不一样,他是读书很厉害的人。据说他只是中考那天肚子疼,没考上一中,然后被七中争取过来的。
反正我不在乎。
他经常在主席台上说话,周一晨会,运动会或是考前动员大会。他穿校服的样子比谁都好看。头发的长度刚刚好,让人特别想摸一摸会不会扎手。他成绩太好了,每次甩第二名五十多分,跟七中其他所有人格格不入。
我知道他叫陈诚。
他不认识我。
我喜欢他谁也不知道。阿守也不知道。
阿守家在我家旁边的一个单元。他似乎特别喜欢我爸的小卖部,我觉得他是唯一一个买过我爸卖的所有商品的人,加了糖精的棒冰、人物变形的贴纸、结了一半冰的矿泉水还有没有质检证的暖水瓶。小卖部见证了他的童年、少年,他现在应该算青年了吧。20岁了,高中没有毕业,甚至我印象中,他连小镇都没有离开过。
如果要描述自己想要的生活,我也说不清,但唯一确定的是,一定跟阿守截然相反。
我跟我的名字一样,注定是要离开这里的。
看完放榜我突然很不想回家,就推着自行车漫无目的地走。阿守没地方去,一路尾随。
“有一次放学,我也是突然不想回家,就在十字街上逛。那条街都快逛烂了,这家店旁边是什么,卖什么东西,短不短斤少不少两,价钱黑不黑心,全都了如指掌。真的不知道有什么好逛的。但就是那种熟悉,让我觉得很依恋,很有安全感。后来天黑了,街尾的‘爵色’门口聚集了很多人,他们对我吹口哨,让我觉得很害怕,我就回家了。”
阿守哈哈大笑起来。
我接着自顾自地说:“回家之后我爸狠狠骂我,我还记得那天我爸煎了两条秋刀鱼,你知道吗我都不吃鱼,唯独喜欢吃秋刀,结果给他打翻在地上了。骂完他还让我给我妈上香,我觉得自己没做错,偏不认错,一气之下又出门了。这次我没地方去了,我意识到这里真的太小了,小到连逃避的地方都没有。我在门口的路灯下又站了两个钟头,回家的时候我爸自顾自地睡了。我还是给我妈上了柱香,但不是认错,我说‘妈妈,我做了一个决定,我要离开这里了。’那是我第一次这么肯定地说出这句话,并且再也没变过。”
“真好啊。”阿守感叹。
“为什么不毕业?参加会考有这么难?”我问他。
“因为毕业之后就是另一个世界了啊。”
阿守读高中读了五年了。按理说学校不应该让他继续待下去,但是七中这地方本来就没生源,阿守自己打工挣够了学费也如数交给了学校,这才得以读了下来。
“什么另一个世界,明明只有一个世界。”
“你看,对你来说是一个世界,所以你不害怕。但对我来说,就有两个世界,这就是我不毕业的原因。”
我听不懂他的谬论,不想跟他继续争论。
两人相对无言地又走了一段。
“你觉得我变成坏人了吗?”
我想阿守指的是在爵色打工的事。
“你没变,你一直都不是什么好人。”
“是吗?那就好。改变不是什么好事。”
我再次语塞。
“刚才为什么哭?”
他不提这茬我都要忘了。
“我只是太高兴了吧。觉得有人就要兑现自己的诺言了,真是太好了。”
我跟陈诚真的是毫无交集,那些小说里不小心拿到对方作业本之类的故事从来不曾发生。
只是那一天,不知道什么现象改变了运行的轨道。
我到后山倒垃圾,听到有人在石头后面说话。按照我的性格这种时候绝对不会多管闲事,那天却鬼使神差地走近了。
那声音我无数次在晨会,运动会,考前动员大会上听过。
他说:“我能考上清华,然后离开这里。一起离开吧。”
另一个男生的声音我没有印象,而且我已经听不见他说的是什么了。
耳边只有陈诚那一句,一起离开吧。
后来的我一直刻意忽略那一天的事,只有这句话烙印在我心里,他说话的语气,轻重,音调,全部一丝不差地记着。
“离开”,那么孤独的词,原来加上“一起”两个字,听起来这么美好。
最终我和阿守快走到家了,我仿佛都能闻到我爸今天又煎了秋刀鱼。可是我突然停下了脚步。
“为什么不离开这里?也许外面只有一个世界。”我问阿守。
他苦笑,摇头。说:“谁知道呢。”
“一起离开吧。”我鼓起勇气说。
他收起笑也不再摇头,但对我的话不置可否。
这到底是什么答案,谁知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