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棠在22班,我在23班,我们俩的班级教室都在五楼,就在同一条走廊上,只是中间隔着一个楼道口。
周依琼的教室在三楼,而且恰好就在教师办公室的旁边。周依琼故此愁眉苦脸地向我和林棠抱怨:“我们班的位置简直堪称是重灾地好嘛,办公室就在隔壁啊,一出教室门直接就撞上办公室的门了,虽然说我也不是什么见老师如耗子见猫一样的坏学生,可是我们学生也有自己的隐私,也需要私人空间啊,为什么要这样安排啊,真是有病吧。”
学校从周一开始了正式上课,涂抹着浅绿色油漆的教室,暗黄色的光滑桌面,喧杂的人声,陌生的脸孔,埋在书桌里的头颅,弥散着白色粉末的空气,灰色窗帘背后躲躲闪闪的阳光,千篇一律的日子,还有阳台走廊,一边是叠叠书本一边是漫漫蓝天的长长走廊。
我站在五楼阳台的栏杆边上,秋天的金黄色阳光就像一张轻软的纱网铺展过来,笼罩在银色护栏上,那些闪闪烁烁的光点就如同一个个的宽舒网格,在现实里掩人耳目地分割出裂隙般的逃脱洞口。
教学楼前种植着一棵高大的香樟树,我所站的这个位置,刚好可以往香樟葱茏蓬绿的树丛内部窥视。我看到一根根交错盘乱的灰色枝干如同一条条干瘦萎缩的手臂躲藏掩映在杂乱叶片里,互相交织缠绕,好像这些胡乱交叉伸张的手都在争先恐后地渴望着什么,盲目又疯狂,灰褐色的潮湿欲望和焦虑布成了一张错综复杂的蛛网,节点上则布满了斑驳的跳跃光线。
9月的香樟树,已经显示出些微的疲劳之态,在树下和远处,它留给人们的景致依然是葱绿盎然的生气,而现在,在我处在与其相对平等的位置上,得以近距离地凝视着其内部这张庞大狰狞的蛛网时,呈现在视野中的是香樟步入秋季之后的衰疲之感。
它蓬勃的绿叶之中间杂着不少枯黄的老叶,洋溢力感的枝干树杈之中也有很多垂丧不振的枝条在摇摇欲坠,没有什么季节比秋季更为残忍,如果冬季是已经到达的绝望,那么秋季便是等待着这场必然的绝望,就仿佛这些绿叶鲜花都被安置在一辆开往死亡的列车上,列车员致命的报站声随时都可能响起,但谁也不知道其响起的具体时间。
于是,只有等待,等待猝然来临的尖利之音划破这个季节金黄色的安静与谎言,满载着一整辆车厢的春夏梦幻不回头地冲往深渊。等待之外,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苏海晴...苏海晴...苏海晴?”我猛然一惊,像是一脚踏进冰冷河水的人,猝不及防地身子往后一倾,韩固也显然意想不到,条件反射地伸手撑住我:“啊,吓到你了吗?你是在发什么拯救人类的呆吗?这么入神啊。”
“是你自己突然叫我好吗。”我清清喉咙,夸张地耸肩,作势把韩固放在我肩膀上用来支援我的手甩开:“干嘛青天白日的出来吓人!”
“哈哈哪有故意吓你的,你一个人站在这里干嘛呢?”韩固笑笑,黑色镜框下的黑色眼睛亮晶晶的,一股了无尘杂的干净气。
“在思考。”我把双手交叉着放在栏杆上,故作姿态地眼望前方,香樟叶片在风里簌簌抖动。
“思考?思考什么?”韩固把他的脑袋凑上前来,歪着眼睛看我。
“是秘密。”我故意不看他。
“是秘密,是秘密,她说是秘密。”
韩固作怪地左手平摆于胸前,右手竖在左手上撑着下巴,作出思考状,神经质一般喃喃自语着:“是什么秘密呢,嗯是什么呢。”
我憋住笑,假装嗔怒地冲他骂了句神经病,便转身往教室走。
如果他有神话里的透视眼,他就会看到转身之后的我脸上掩藏不住的笑意。我喜欢他这样,我喜欢他这样神经兮兮地在我面前说些不着边际乱七八糟的话,喜欢他的黑色边框眼镜和白皙的脸庞,用手撑着下巴时就算是在假装沉思都有一股哈利波特的机灵感,喜欢他在经过创痛和悲哀之后重新拾起的对生活对生命的信心与热情,曾经有一度,我以为他再也不会快乐了,而我也再也不会快乐了。
“哎哎,苏海晴,我在25班,就在你隔壁的隔壁!”韩固在我身后喊了一句。
我回头对着他大幅度张合嘴唇,再次做出“神经病”的口型,便快速跑进了教室。
转身之后我便开始回忆他,回忆刚刚我最后一眼看见他修长清瘦的身躯融化在栏杆外的蓝天金光里,就像一棵永远生长在春天夏天的香樟,就算曾经他在我面前痛苦地哭泣,泪水如同清冷的秋季雨水般洒落在寂静的夜晚里,就算他曾跪在那张萧索的黑白照片前,为死亡阴翳牢牢捕获而全身在沉重的悲伤里痉挛,就算是经历过那般痛楚的韩固,那辆开往寒冬的车厢也绝对不会有他的身影,因为他是韩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