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人

作者:厄休拉·勒奎恩(Ursula K. Le Guin)

译者:梁宇晗

来源:《变化的位面》(新星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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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亚人与我们位面的人很相似,只除了一点:他们没有毛发,取而代之的是羽毛。

婴儿头上长着纤细的绒毛,到了儿童期,这些绒毛逐渐生出暗褐色的斑点,而在青春期时,这些绒毛就变成了真正的羽毛。大多数男人的后颈处都生有坚硬的翎羽,头上长满略短的普通羽毛,头顶正中则长着高耸的头冠。男性的头羽一般是黑色或棕色,还长有不同颜色的斑点,包括青铜色、红色、绿色和蓝色。

女性的羽毛通常都会长得很长,有些人的头羽会一直拖到地板,头羽的末端柔软、卷曲,就像鸵鸟的尾巴那样。女性头羽的颜色多种多样,包括紫色、红色、珊瑚色、祖母绿色、金色等等。

吉亚男人和女人的耻部和腋下都长有绒毛,全身则都有短小的体羽。拥有浅色羽毛的吉亚人赤裸着身体的时候非常漂亮,但他们经常遭遇虱子的困扰。

对于吉亚人来说,换毛是一个持续的过程,而非季节性的。随着年龄的增长,脱落的羽毛有可能不会再长出来,四十岁以上的人,无论男女都有斑秃的现象。因此,许多人在他们最美观的头羽脱落时,会把它们收集起来,制成假发以备后用。

头羽颜色难看的人也可以在一些特别的商店购买制作好的假发。将头羽漂白、喷上金色染料或将它们卷曲起来都被视为时尚的行为。城市里的每一家假发店在出售各种头饰的同时,也都可以依照流行,将顾客的头羽漂白、染色或卷曲等等。

拥有特别漂亮的长头羽的女性在遭遇穷困的时候,也会将自己的头羽以相当高的价格卖给这些商店。

吉亚人用羽毛笔书写。小孩开始学习写字的时候,父亲就会依照传统,将自己的翎羽作为笔送给孩子。恋人们互相交换羽毛,并用对方的羽毛书写给对方的情书。伊努伊努伊的著名戏剧《误解》中曾经提到过这个浪漫的风俗:

  哦,我背叛的羽毛啊,写下了他的爱

  但却是给她!他的爱——我的羽毛,我的鲜血!

吉亚人沉静、平和,行事符合传统,他们对创新不感兴趣,在陌生人面前会显得害羞。他们对于科技发明以及其他新鲜事物都具有抵御力。有人试图将圆珠笔或是飞机卖给他们,也有人尝试过将他们引入神奇的电子技术世界,但这些人全部都失败了。

吉亚人仍然在用羽毛笔相互写信;用自己的头脑算数;出行时还是依靠步行,或者乘坐由一种样子像狗、叫做乌格努努的大型动物拉的车;只有在绝对必要的时候才学一点点外国话;观赏依照传统格律写成的古典舞台剧。

虽然耳闻目睹了许多的先进科技成果、令人惊讶的小仪器、来自其他位面的先进科学知识——这是因为吉亚是一个受到旅行者青睐的位面——但所有这些都不能在吉亚人心底激起一丝一毫的嫉妒、贪婪或是自卑感。他们的行为方式仍然和从前一模一样:这并不能说是古板,但显然是一种迟钝,一种礼貌的漠不关心,任何人都不能得知他们的想法。

在这样的外表之下,掩藏着的也许是一种超常的自满,但也可能是其他一些完全不同的东西。

当然,粗鄙的旅行者们为吉亚人起了一些难听的绰号,例如:鸟人、羽毛头、鸡脑,等等。许多来自于一些更为活跃的位面的游客会造访平静的小城,或乘坐乌格努努拉的四轮车在原野中奔驰,或出席恬静而充满魅力的舞会(吉亚人很喜欢跳舞),或在剧院中度过一个古典式的夜晚,但这些不会让他们丢弃对于当地人的蔑视。

总体来说,外地人对吉亚人的评价是“有羽毛但没有羽翼”。

这些自视甚高的旅行者也许会在吉亚度过整整一个星期,但他们不会看到任何一个有翼的本地人,也不会知道他们偶尔看到的、天空中的一个黑点并不是一只鸟儿或一架喷气机,而是一个正在飞翔的女人。

除非外人提出相应的问题,否则吉亚人不会谈及他们那些有翼的同胞。他们不会故意掩藏关于飞人的信息,但他们也同样不会主动提供信息。为了写出以下的描述,我不得不询问了许多问题。

在青春期末期到来之前,翅膀是不会发育的,甚至没有能够说明翅膀是否会发育的迹象。直到女孩十八岁、男孩十九岁的时候,他们中的某些人会开始发低烧,并伴随着肩胛骨处的疼痛。在此之后是持续整整一年,或者更久的剧烈疼痛。

这期间,新生的飞人必须保持身体温暖,拥有充足的食物,远离任何噪音。除了食物,没有任何东西可以让他们舒适起来——新生的飞人大部分时间都非常饥饿。他们必须盖上厚厚的被子或毯子,等待自己的身体按照新的结构成长起来。他们的骨骼变得轻巧多孔,整个上身的肌肉结构全部发生了变化。从肩胛骨处迅速长出的巨大骨瘤变成了宽大的双翼。最后一个阶段,翅膀上会长出羽毛,这时候就不会再有疼痛了。

主翼本身非常巨大,甚至可以达到一米长。一个男性飞人的翼展大约在四米左右,女性飞人则约为三点五米。同时,小腿后面和脚跟处也会长出坚硬的羽毛,在飞翔中,这些羽毛可以帮助控制方向。

任何意图干预或阻止翅膀长出的行动都不会有用处,而且会对人体有害,甚至可以致人死命。如果翅膀生长的过程受到了妨碍,那些骨骼和肌肉就会扭曲、枯萎,造成难以忍受并且无法减轻的疼痛。在任何时候切除翅膀或飞羽都会引起缓慢而痛苦的死亡。

对于最为保守的吉亚人来说,有翼人的这种弱点被与宗教行为联系在了一起。在北极附近的冰冷海岸上生活的部落中,一旦一位年轻人显现了这种致命的迹象,他将会立刻被捆起来送到部落的长老那里。长老们会为新生的飞人举行类似葬礼的仪式,然后在受害者的手脚上绑上巨石。他们走到海岸边的悬崖旁边,然后将他推下去,并不停地喊叫着:“飞吧!飞给我们看看吧!”

而在南方高原中生活的牧羊人中,他们允许这个年轻人的翅膀完全长好。新生的飞人会得到良好的照顾,在整整一年中都被当成神一样来崇拜。假设显现出这种致命症状的是一个女孩。在她发烧、说胡话的过程中,她被当作一位萨满或是预言者。祭司们将她所说的话按照他们的理解翻译过来,并传达到整个部族当中。

一旦她的翅膀完全长成,人们会立刻将她绑起来。然后,整个部族就会带着她走向最近的一处悬崖或是深谷上方——在那个平坦荒凉的地方,这趟旅程往往要花费数周的时间。到达目的地之后,他们会连续跳上几天的舞,并吸食用植物的枝叶熏出的致幻烟雾。那个女孩和所有的祭司都进入了迷幻状态,他们唱着歌,跳着舞,一直走向悬崖的边缘。

在那里,人们会解开她双翼之上的束缚。她第一次举起她的翅膀,就像一只雏鹰初次离巢那样,从悬崖上跳到空中,狂野地挥舞着那巨大但却未经过锻炼的双翼。不管她是否真的飞了起来,部族中的男人都会兴奋地尖叫着,用弓箭射向她,或用狩猎的尖矛投向她。她被数十支长矛和弓箭刺穿,从空中坠落下去。女人们在悬崖上尖叫着,如果那个女孩落到悬崖下面但还没有死去的话,她们就会用石头把她砸死。然后,他们再扔下大量的石头,将尸体埋在高耸的石冢下面。

在南部的高原上,每一处悬崖的下面都有很多这样的石冢。古老石冢中的石头又被取出来,建成新的石冢。

这种年轻人也许会尝试逃离他们的宿命,但因为正在发育的翅膀带来的发烧和虚弱,他们很难逃得很远。

在南方的默姆部族中流传这样一个传说,有这样一位有翼的男子,他从举行牺牲仪式的悬崖跳到空中,并且飞了起来。他飞得如此之高,没有任何弓箭或者长矛能够射中他。他就这样消失在天空中。

原本的故事就到此为止了。一位名叫诺维尔的剧作家以这个故事为蓝本写作了一出爱情悲剧。在这出名叫《犯禁》的戏剧中,这个年轻的飞人与他的爱人约定在某处密会,并飞到约定的地点去见她。但她在无意之中将这个秘密泄露给另一个追求者,这个第三者就在密会之处静静地潜伏着。当这对恋人拥抱在一起的时候,他掷出长矛杀死了飞人。少女拔出她的匕首,杀掉了那个杀人犯,然后,在与垂死的飞人互道永别之后,她将匕首刺入了自己的胸膛。

情节似乎很俗气,但如果表演得好,还是非常感人的。当男主角第一次展开双翼飞了起来的时候,以及垂死的他用巨大的青铜色翅膀抱住他的爱人时,每位观众的眼中都有泪光在闪动。

几年之前,在我的位面上,芝加哥的一座剧院上演了《犯禁》这出戏的一个版本。非常不幸的是,它的名字被改成了《天使之死》。

在吉亚,绝对不会有类似我们这里关于天使的传说。对于吉亚人来说,胖乎乎的可爱小天使,盘旋的守护之灵,或者威严的神使,这些形象是一种险恶的嘲弄,每一位父母和每一个青春期的孩子都会不由自主地感到害怕:这是一种罕见但却恐怖的畸形,一种诅咒,一种死刑判决。

在更为开化的吉亚人当中,这种恐惧在一定程度上是降低了。有翼人不再被当成牺牲的祭品,人们容忍他们,甚至同情他们,就仿佛他们是一些非常不幸的残疾人。

我们也许会觉得这种情况非常古怪。在被束缚于大地上的人们头上飞翔,与苍鹫和神鹰竞赛,在天空中舞蹈,御风而行,却又不必待在一个嘈杂的金属容器当中,也不会有任何塑料或纤维或皮革制成的玩意儿捆在身体上面,而是用一对巨大、强壮、优雅的,属于自己的双翼飞翔——这难道不是一种伟大的欢乐和自由吗?如果说吉亚人认为能飞的人是残疾,他们该是多么的乏味、沉闷以及悲观啊!

但他们确实有他们的理由。事实是,有翼的吉亚人不能够信任他们的翅膀。

翅膀的结构没有任何明显的问题。只要略加练习,任何一个有翼人都可以进行完美的短途飞行,或毫不费力的滑翔,或者直冲云霄。再经过一定的练习后,他们还可以翻筋斗,做出许多特技动作。有翼人完全成年后,如果他们有规律地飞行,将会获得超强的耐力。他们几乎可以在空中一直呆着。许多有翼人都学会了利用他们的翅膀在空中睡觉。

有记录表明,曾有人连续飞行了两千英里以上,途中只是短暂地盘旋在空中进食。这些长途飞行记录大多数都是由女性创造的,因为她们的身体更轻,所以在长途飞行中更有优势。而男性的肌肉则更为有力,如果有速度飞行奖项的话,那一定非他们莫属。

但是占据大多数的没有翅膀的吉亚人对纪录、奖项等等根本不感兴趣,因为这种比赛具有非常高的死亡风险。

问题在于,飞人的翅膀有突然完全失去作用的倾向。吉亚以及其他位面上的所有飞行器工程师和医学研究员都无法找到这种失灵的原因。翅膀本身没有任何问题,它们失灵一定是由于某种尚未发现的身体或精神原因,一种翅膀与身体其他部分的不兼容现象。

不幸的是,翅膀失灵前不会有任何征兆,因而没有办法可以预言翅膀是否会失灵。一个自从成年之后每天飞行的飞人某天早上毫无问题地起飞,到达一定的高度之后,突然之间,发现他的翅膀不再听从他的命令——它们颤抖着覆在他的身体两侧,完全不能动了。于是,他便像一块石头一样从空中栽了下来。

医学论文指出,飞人每飞行二十次就有一次会发生翅膀失灵现象。但是与我交谈过的飞人普遍认为这个概率远远没有这么高,并且指出有些人每天飞行已经有数十年之久。

但他们并不愿意跟我谈这个问题,或者说他们不愿意跟任何人谈这个问题。他们似乎也并不迷信什么预防翅膀失灵的方法,只是将它作为一种完全的随机现象来看待。翅膀失灵可能在第一次飞行时发生,也可能在第一千次飞行时发生。至今还没有找到任何原因——遗传、年龄、经验、疲劳、饮食、情绪、身体状况,这些情况都不能成为翅膀失灵的原因。一个飞人每一次飞翔时,翅膀发生失灵状况的可能性是完全一样的。

有些人会在从空中坠落之后幸免于难。他们不会再次坠落了,因为他们再也不能飞了。一旦翅膀失灵,此后它们就没有任何用处了。它们就像巨大、厚重的羽毛披风一样,拖在它们主人的身后,一动都不能动。

外人也许会问,为什么飞人不携带降落伞以避免因翅膀失灵而丧生。毫无疑问,他们确实可以这样做。这是一个关于性情的问题:选择去飞翔的有翼人愿意承担翅膀失灵的风险,那些不想要承担风险的人不会选择去飞翔。

或者可以说,那些认为翅膀失灵是一种风险的人不会去飞翔,而去飞翔的人不认为它是风险。

切除翅膀就会不可避免地造成飞人的死亡,切除翅膀的任何一部分也会造成难以忍受且无法治愈的痛苦。因此那些从空中坠落的飞人和选择不去飞翔的有翼人必须毕生都拖着他们的翅膀,无论他们是上街还是上下楼梯。他们变化后的骨骼结构不适合在地面上生活。他们步行时很快就会疲倦,而且很容易遭受骨折和肌肉伤。

不飞的有翼人一般都活不到六十岁。选择去飞翔的人每次起飞都面对着死亡的风险。然而,还是有些人活到了八十岁,并且仍然一直在飞。

飞人起飞时的形象是一个很不错的景观。当我看到这些空气的大师像鹈鹕和天鹅那样拍打着翅膀时,我觉得人类也不像我想象的那么笨拙。当然,从高处起飞是最容易的,但如果没有这样的便利条件,他们也只需要助跑二十到二十五米,同时上下挥动翅膀,踏出最后一步的同时,配合翅膀向下拍的反作用力,人就飞了起来,然后直冲上天——也许还会盘旋回来,向下面仰着头目送他的人微笑并挥手道别,在这之后才会飞到屋檐上面或是飞入远处的群山当中。

他们飞翔的时候,双腿并拢,身体略微向后倾斜,小腿后面和脚跟上的羽毛就像老鹰的尾巴一样起着控制方向的作用。他们的手臂与翅膀没有直接的联系——有翼的吉亚人是一种六肢生物——所以他们的手可以放在体侧以减小空气阻力,增加速度。在时间不太紧张的飞行当中,他们的双手可以做任何事情——挠头、削水果、绘制鸟瞰图、抱婴儿。抱婴儿的情况我只见过一次,而且我被吓坏了。

我同一个名叫阿狄亚狄亚的有翼吉亚人谈过几次。以下就是经他允许记下的谈话记录:

  哦,是的,当我第一次发现——那件事刚刚发生在我身上的时候,你知道——我惊呆了。太可怕了!我完全无法相信。我曾经很确定那件事不会发生在我身上。你知道,我们小的时候,经常会开玩笑说谁谁谁会“长翅膀”,或者说“他有一天会起飞的。”但是,我?我长出翅膀?那是绝对不会发生的。所以当我开始感到头痛、牙痛、背痛的时候,我一直在告诉自己,这是龋齿、传染病、囊肿……但等到一切真正开始的时候,连欺骗自己也做不到了。

  那真的很可怕。我真的不太记得那时候的事。感觉很糟糕,很疼。最初就像是有一些刀子在我的后背上面划过来划过去,还有一只爪子在不停地抓我的脊柱。然后疼痛扩散到全身:手臂,腿,手指,脸……我虚弱得根本站不起来。我从床上滚了下来,摔在地板上,就再也站不起来了。我躺在那里叫我母亲,“妈妈!妈妈,快来啊!”她睡着了。她在一家宾馆做服务员,每天工作很久,直到午夜之后才能回家,所以她睡得很熟。我能感觉到身下的地板都变热了,我发着高烧,我试着把脸贴到地板上降温……

  嗯,我不知道是疼痛真的减轻了,还是我已经习惯了,总之,两个月之后,我的感觉好了一点。尽管如此,还是很难受。感觉时间过得很慢,很沉闷,很奇怪。我一直躺在那里,但不能仰躺,永远都不能仰躺了。

  晚上很难入睡。要是你有个头疼脑热,也总是在夜里疼得最厉害。总是发着低烧,脑子里有很多奇怪可笑的想法。但是总也没办法仔细考虑一个想法,甚至没法抓住一个念头。我觉得我可能以后都不能思考了。各种想法好像都只是路过我这里,我只能无助地看着它们。也没有关于未来的计划了,我的未来在哪里呢?我曾经想要成为一名教师。我母亲很高兴我有这样的想法,她鼓励我继续在学校里学习,然后考取师范学院……

  嗯,我们的公寓只有三间房间,在雷丝梅克巷的一家杂货店楼上。我躺在我的小房间里度过了我的十九岁生日。我母亲从她工作的宾馆为我带回了一些好吃的食物,还有一瓶蜜酒,我们打算庆祝一下,但我不能喝酒,她也哭得吃不下东西。我吃掉了所有的食物,我总是很饿。我母亲看到我的吃相,也就高兴得笑起来了……可怜的妈妈!

  嗯,就是这样,我逐渐好了起来,翅膀刚长出来时只是又大、又丑而且没有毛的讨厌东西,等到开始长羽毛的时候就更糟糕,那些新生的羽毛就像是巨大的丘疹。不过,在主翼和辅翼都长出来之后,我开始感觉到那里生出了肌肉,也可以活动我的翅膀,将它们略微举起来一点——而且我也不再发烧了,或者我的正常体温变得比之前高了一点,我不太清楚究竟是怎么回事——我也可以起床,在房间里走一走,而且我感觉到身体都变轻了,就好像引力对我不起作用,虽然又大又重的翅膀还在我身后拖着……但我可以把它们抬起来,不让它们拖到地板……

  但我还不能飞,我还是被束缚在地面上。我的身体是变轻了,但我试着走路的时候却更容易累,很快就疲倦得发抖。我以前跳远很厉害,但我现在连双脚同时离地都做不到。我现在身体感觉好多了,但是这么虚弱的身体让我很烦恼,而且我感觉被困住了。就像是落入了陷阱。

  这时候,一个住在郊区的男性飞人听说了我的事,就来看我了。飞人们都会照顾处于变化过程中的孩子。在此之前,他已经来过了两次,他安慰我妈妈,也确认了我的情况没有问题。我很感激他。

  这一次,他和我谈了很久,教给我一些我能做的锻炼方式。在那之后我几乎每时每刻都在锻炼。除此之外我还能做什么呢?我曾经很喜欢读书,但现在阅读无法吸引我的注意力了。我也很喜欢去剧院,但我现在不能那么做,我还不够强壮。而且像剧院那样的地方,除非你把翅膀束起来,否则是不可以进去的,那里没有那么大的空间。你会占太大地方,你会把一切都搞成一团糟。我上学的时候数学很好,但我现在没法把注意力集中在那些问题上。它们似乎都没有意义了。所以我只能按照那个飞人教给我的方法锻炼。我一直都在锻炼。

  锻炼确实有效。在我们的起居室里没有足够的空间,所以我没办法做完整的垂直伸展,但我尽可能做了我能做的练习。我感觉好多了,也变得更强壮了。终于,我感觉到翅膀真的成了我的一部分,或者说我是它们的一部分。

  然后,有一天,我终于无法忍受继续呆在家里了。我已经整整十三个月都没出去过了,就呆在这三个小房间里,而这之中大部分的时间都只是呆在其中一个小房间里,整整十三个月!

  妈妈出去工作了。我走下楼梯。最初的十级台阶我是走下去的,然后,我举起了翅膀。虽然楼梯对于我的翅膀来说是太窄了点,但我还是能够略微举起它们,最后六级台阶我是飘下去的。嗯,算是吧。我重重地落到了楼梯下面,两个膝盖都很疼,但我不是摔下去的。那不能算是飞,不过也不能算是摔倒。

  我来到外面。空气非常好。感觉就好像我一年都没呼吸过空气了。事实上,我感觉在此之前我压根儿就不知道空气这回事。即使是在那条窄小的街道上,屋子遮挡住了大部分的天空,但至少还有风,还能看到天空,而不是天花板。伴随着头上的蓝天,美妙的空气,我开始步行。

  我没有任何计划,我只是想走出小巷,到某个开阔的地方去,一个广场或是公园,一个能够看到开阔天空的地方。我看到人们在盯着我,但我并不介意。在我没长出翅膀的时候,我也曾经这样盯着有翅膀的人。这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意义,只是好奇。翅膀并不是那么常见的。我也曾想象过拥有翅膀是怎样的一种感觉,你知道,这只是无知的表现罢了。所以我不介意人们现在这样看着我。我只是非常急切地想从这些屋檐下面离开。

  我的腿很虚弱,还在颤抖,但我还是继续走着。当街道上的人群不是那么密集的时候,我会将我的翅膀略微举起来,让翅膀下面的羽毛感受一下风吹过的感觉,这样我的脚下也会轻一点。

  就这样,我来到了水果市场。天色已晚,市场上的水果贩子都收摊了,所以在中间的鹅卵石路上有很大的空间。我站在那里做了一会儿身体练习,伸展、举起翅膀——这是我第一次能够完整地做出垂直伸展的动作,感觉非常棒。然后我试着在展开翅膀的同时小跑起来,我的双脚在那一瞬间离开了地面,我不能抵抗这诱惑,我不能控制自己,我开始跑动,并上下挥舞着翅膀,我飞了起来!

  但面前就是一座建筑灰色的外墙,我不得不用我的手推了那座墙一把,又重新掉在了人行道上。我转过身,面前是整整一条街道。我跑了起来,然后我起飞了。

  我在市场附近飞了一圈,没有飞得很高,只是练习如何转弯,如何使用尾羽。一切都来得很自然,你能感觉到该如何去做,空气会告诉你……但是下面的人都在抬头看着我,在我倾斜得太厉害或者失速的时候都连忙闪身躲避……我不在乎。

  我飞了一个多小时,直到天完全黑了,所有的人也都走了。我那时候已经飞得高出房顶很多了。很难。我的意思是说,降落很难,因为我不知道怎么降落。我像一块石头一样掉了下来,啪!差点扭伤了脚踝,脚跟火烧火燎地疼。如果有人看到这一幕的话他一定会哈哈大笑。但我不在乎。

  只是,在地上行走太难了。我不想要走在地上。我一瘸一拐地走回了家,拖着沉重而虚弱的翅膀,它们在地上完全没有用处。我花了好长时间才走回家里,妈妈在我回到家之后不久也回来了。她看着我说:“你出去了?”我说:“妈妈,我飞了。”她突然哭了起来。

  我为她感到难过,但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来安慰她。

  她甚至都没有问我会不会继续飞。她知道我会的。我一点都不理解那些有翅膀却不使用它们的人。我猜他们可能对事业更感兴趣。也许他们已经爱上了一个不能飞的人。但这似乎……我不知道。我真的不能理解,想要呆在地面上,选择不去飞翔。没有翅膀的人没有选择,呆在地面上不是他们的错。但如果你有翅膀……

  当然,他们也可能是害怕翅膀失灵。如果你不飞,翅膀就不会失灵。怎么会呢?一个从来就没有用的东西怎么可能会失灵呢?

  我猜对于某些人来说,安全是最重要的。他们有家庭、责任、工作或是其他什么。我不知道。你必须去问那样的人才能知道答案。而我,是一个飞人。

我向阿狄亚狄亚询问他是如何谋生的。和许多飞人一样,他有一份为邮政部门送信的兼职工作。他经常携带政府的公文进行长途飞行,有时甚至会漂洋过海。他显然被视为一个有天赋并且值得信赖的员工。他告诉我,对于特别重要的公文,一般会有两个飞人携带同样的信件一起出发,以防止其中一个发生翅膀失灵的状况。

他已经三十二岁了。我询问他是否已经结婚,他告诉我,飞人都是不结婚的。他们认为结婚是“在他们之下”的事情,按照他的说法。“我们有飞行中的风流韵事。”他微笑着说。我询问他,这种“风流韵事”是否只在飞人之间发生。他说:“哦,是的,当然。”

他的语气和措词无意中显示,他对于飞人与不能飞的人之间的事情感到惊奇或是厌恶。他是个有礼貌的小伙子,待人非常亲切,但他不太能够掩盖他的真实想法,那就是:他与没有翅膀的人是不同的,因此也与他们没有任何关系。他怎能不看低我们这些只能呆在地面上的人呢?

我抓住他的这种优越感继续追问,而他则试图解释。“我刚才说我好像是我的翅膀的一部分。你知道么,那是真的。我能飞,这使得其他事情都显得不再重要了。人们做些什么,对我而言微不足道。飞翔就是全部。这已经足够了。我不知道你是否能明白我的意思。一个人的整个身体,整个自我都飞翔在整个天空之中。晴朗的天气里,在你的头上只有阳光,而所有其他东西都在你下面很远很远的地方……或者在高空的风暴中——我是说,在大海上,我最喜欢在暴风肆虐的大海上飞翔。渔船都躲避到岸边去避风,你就拥有了整个大海,天空中满是雨水和闪电,而乌云却在你的翅膀下面。离开埃默岬之后,我就可以与空中的龙卷风跳舞……飞翔拿走了你的一切。你的整个自我,你拥有的所有东西。而且,如果你坠落下去,你就整个坠落下去了。而且,在海上,如果你坠落下去了,一切就结束了,谁会知道呢?谁又会在意呢?我不想要被埋葬在地下。”

这个念头使得他一阵颤抖,我能看到他翅膀上又长又沉重的青铜色与黑色相间的羽毛都在战栗。

我问他,飞行中的风流韵事是否会生出小孩,他漠然地回答说,当然会。我又继续追问下去,他说,小孩对于身为飞人的母亲而言是个巨大的负担,所以一旦孩子断奶,他就会被交给其他亲属来抚养,按照他的话说“留在地上”。有些时候,飞人母亲太喜欢这个孩子了,以至于自己也放弃了飞行,专心照顾孩子。他提起此事的时候显然表现出了一些轻蔑。

飞人的孩子长出翅膀的可能性并不比其他小孩更高。这个现象的产生并没有遗传因素,而是一种进行性疾病的病理表现,所有的吉亚人都有小于千分之一的可能性出现这种情况。

我想,阿狄亚狄亚恐怕不会接受“疾病”这个词。

我也和一个选择不去飞行的有翼吉亚人谈过,他同样允许我记下我们的谈话,但他请求我不要提及他的姓名。他居住在吉亚中央省一座小城市里,是当地一间非常有名的律师事务所中的一名顾问。

他说:“我从来没飞过。我生病的时候已经二十岁了。我还以为我已经过了年龄,安全了。真是个重大的打击。我的父母花了很多钱,做出了许多牺牲才把我送进了法学院。我在大学里表现很好。我喜欢学习。我有很强的领悟力。失去整整一年时间已经够糟糕了,我不会允许这种事吞掉我的整个人生。对我来说,翅膀不过是个巨大的增生物。它们让你不能正常地走路、跳舞,不能以端庄的姿态坐在一张普通的椅子上,也不能穿体面的衣服。我不会让这样的事情阻挡我的求学之路,更不会让它影响我的人生。飞人都是些蠢家伙,他们的脑子都被羽毛给吸收了。我不会用我的智力来交换一种整天在屋顶上飞来飞去的生活。我对于屋顶下面发生的事情更感兴趣。我想要结婚,想要生小孩。我父亲是个很慈祥的人,他在我十六岁时去世了。我经常想,如果我能像他对待我们那样对待我自己的小孩,那将会是一种很好的纪念和感恩的方式……我很幸运,我遇到了一位不介意我身体不便的漂亮女人。事实上她不允许我这样说。她坚持说这个——”他轻轻偏了偏头,示意着自己的翅膀,“——才是她对我的第一印象。她说,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她觉得我是个相当乏味的家伙,直到我转过身。”

他的头羽是黑色的,头冠则是蓝色的。而他的翅膀,虽然和所有不飞的有翼人一样被束缚着,平铺在他的身后,好让它们不再挡路,并尽可能地不让他人注意到它们,但那上面的羽毛却是暗蓝色和孔雀蓝色相间,还有黑色的花纹作为装饰,看起来非常美丽。

“不管怎么说,我决心脚踏实地过日子,你尽可以从两个方面来理解这句话。就算我曾经有过那些不切实际的、孩子气的幻想,想要飞起来一小会儿——事实上我从来没有过——在经历了高烧和谵语,终于度过了整个痛苦的浪费时间的过程之后就再没有这个念头了。在我结婚、有了小孩之后,就再没有任何事情可以引诱我去离开现在的生活了,我甚至根本不会去考虑那种事。那是完全的不负责任,那种傲慢自大的态度——我非常讨厌飞人那种傲慢自大的态度。”

后来,我们谈了谈他的法律业务,他的事业是非常成功的,他将毕生的精力都用于帮助穷人摆脱奸商和骗子。他给我看了他两个孩子的全身像,他们都很漂亮,一个十一岁,一个九岁,他刚刚将自己的翎羽做成羽毛笔送给九岁的那个孩子。这两个孩子长出翅膀的概率跟所有的吉亚人一样,都是一千分之一。

在我离开之前不久,我问他:“你梦想过飞翔吗?”

颇具律师风度的他在开口回答之前停顿了很久。他转开目光,看向窗外。“我们谁没有梦想过呢?”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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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后——

厄休拉·勒奎恩是我最喜欢的幻想小说作家——不是“之一”,而是“最”。这是一种带着妒忌的偏爱,我很少羡慕别人的人生,几乎从来不曾想过用自己的一生去交换谁的。但如果是厄休拉·勒奎恩,天哪,我愿意我愿意我愿意!

对于你太喜欢的东西,你是很难去说清楚到底有多么好的。厄休拉·勒奎恩的故事就是如此,她的《地海传奇》系列,始终在我心目中,是属于奇幻小说的那个书架上排在最上面一层的,与《冰与火之歌》并列——不管有多少人告诉过我,把《地海》系列放在如此高的位置,因为我“没有看过足够多的奇幻小说”——但我现在要说,我觉得我已经看过了“足够多的奇幻小说”,但我仍然要把《地海》系列放在那里,因为作者是厄休拉·勒奎恩!因为那是我最早看到的她的小说。

厄休拉·勒奎恩,如此温暖、睿智、宽容、深邃、丰富,自在,想象力天马行空、文笔随心所欲,而又绝不滥情,绝不炫技。——是的,她的某些小说,确实“说教”意味太浓了点,但是我就是喜欢。

而她的幻想小说,无疑是她所有创作的最高峰——正如她自己所说:“我们对现实的认知可能是不完整的,对现实的解读可能是武断的或者错误的……在幻想中没有什么值得惧怕,除非你畏惧的是不确定性构成的自由。”

在我看来,在所有的精彩出色之处之外,厄休拉·勒奎恩的笔下有一种我在任何幻想作者身上都不曾看到过的东西,我无法形容那是什么,一种克制?一种平衡?一种圆融通透?后来我得知她是《道德经》的译者的时候,我就知道了,那是“道”。

回到这本《变化的位面》,我曾向我的每一位朋友推荐,这本书虽然都是短篇,却是我见过的描写“他世界”最精彩的作品,在其中的某些篇章(比如这一篇《飞人》,以及另一篇《季节》),她真正做到了基于“异类”的种族属性来设置与人类社会完全不同的社会结构和行为方式,但同时(这是最重要的!)又完美地在其中投射着我们自身的思考、梦想、恐惧和意志。

回到这篇《飞人》,清晰准确、明白晓畅,几乎不加任何修饰的叙述,却宛如诗篇,关于人类梦想与现实、天赋与现实、爱与现实的婉转生动的隐喻。

如果你有翅膀,是否会选择飞翔?

如果飞翔意味着突如其来的死亡和与现实生活的隔绝割裂,你是否还会去尽情拥抱天空、大风、自由和阳光?

我们的梦想,我们的天赋才华,我们的爱与渴望,岂非就是无形的翅膀。从古至今,“燃烧,或存在”的选择,在一代代人群中,从未止息。

而厄休拉·勒奎恩只是讲述,不作任何评价,不作任何批判。飞翔的代价、生出双翼的痛苦、古老残忍的风俗、天空与自由的诱惑……自由是厄休拉·勒奎恩一个永恒的主题,政治自由、意志自由和智识自由,“我在找我生命中需要的东西。这件东西关乎思考与生存,在一个还不至于关起门窗,变得更令人窒息的社会中思考与生存。”

而她的更伟大之处在于,她写到飞翔,写到远离尘世的另一种生活,似乎是更纯粹、更美,但也写到了拥有羽翼之人的“傲慢”和“偏见”——另一种傲慢与偏见,以及那些选择放弃“飞翔”,勇敢而坚强地守住平凡生活的飞人的自由,另一种自由。

最后一段——我问他:“你梦想过飞翔吗?”颇具律师风度的他在开口回答之前停顿了很久。他转开目光,看向窗外。“我们谁没有梦想过呢?”他说。

真的,那仿佛是所有人类内心深处的一声叹息。

坚守着“不自由”的自由的人,为这份“自由”付出的看似平凡,然而惨烈的代价。

这是真正懂得自由的含义的伟大作者,写给自由的真正的赞歌。

而“自由”,也是我的人生中最深沉强烈的追求。我不会轻易提起,但我永远、永远不会放弃。无论给我怎样的代价,我也永远、永远不会交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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