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憨女瑾瑾》
女儿瑾瑾十二岁了,又是一个本命年。
人常说,人逢本命年灾难多,可她的灾难又何止在本命年?
瑾瑾生于88年2月农历87年腊月廿四,因患癫痫和大脑发育不全,至今不会讲话不会走路,吃饭靠人喂,生活不能自理。与她同龄的孩子有的小学快毕业了,有的已读初中了,可她什么也不会,只是呆呆的望着别的孩子出神。大概是与奶奶朝夕相处的缘故,至今只会叫几声含糊不清的奶奶声。
刚生下时的瑾瑾是多么可爱啊!乌黑的卷发,白晰的皮肤,一双大而闪亮的眼睛见人就笑。甜甜的笑容让人心醉。我怎么也忘不了她第一次犯病时的情景。那是她刚满三个月后第一次去打防疫针回来,小阿姨海霞跑来告诉我们,躺在婴儿床上的瑾瑾双腿在发抖。我们慌忙把她抱到医院,医生给打了一针,服了点药就回家了,这是第一次,我们都没当回事。
一个多月后的六月,瑾瑾又犯病了。因感冒发烧惊厥了过去。那天我在乡下,当我赶回去时,她已在医生的救治下醒过来,一见到我又笑了起来。这次,我们根据医生的意见给她作了脑电图和拍片检查。报告单出来了:左脑有问题,脑细胞不规则病变,我们心情当即沉重紧张了起来。医生安慰我们说,是小孩抽搐后造成的部分脑细胞损害,首先可以排除脑瘤和癫痫等症。小儿大脑发育快,只要今后不再抽搐,损失的部分会慢慢好起来的。医生的话给了我们稍许安慰。
瑾瑾半岁了,与同岁的孩子相比,她太赢弱了。但亮晶晶的眼睛透着机灵,叫人无限怜爱。
九月,瑾瑾又犯病了,惊癫大发作,颜面青紫,不省人事。我们忙把她送到医院。初诊为脑缺氧,在急救室输氧抢救,详细病因要待CT结果。这次发病比前几次都厉害得多,孩子的智力以后怎样?能否跟得上常人?使人心愁如雾。CT出来了,医生说是脑缺氧,是中等状态的,且预后不好,智力有一定影响。
我们不相信医生的诊断,10月,我们带着瑾瑾到省城武汉诊治。几家医院都去过了,都诊断为因癫痫或脑外伤造成的脑缺氧。已出现脑萎缩,且预后不好。医生的话在我们心中罩上了一层沉重的阴影。脑外伤?哪来的脑外伤?只记得她出生的时候我候在产房外面,医生曾出来说,预产期过了,孩子还没出来,可能有些宫内窒息,用了产钳,不过不要紧。莫非产钳夹伤了大脑?……但事情已过去了,一切都无可挽回。我们怎么也不愿接受瑾瑾将来是个傻孩子的事实。我们再次寄希望于CT,相信省城的CT会否定所有医生的诊断的。结果出来了,是妻去拿回的,她回来泪水涟涟。我们的期望又一次被击破了。报告单仍是那种结论。我们无论如何也难以想象瑾瑾会出现那样可怕的将来。我们曾经对她的将来作过多少美好的设想啊!读书上学、法官、记者、科学工作者。如无大的天赋,就做个自食其力的普通劳动者。难道这一切美好的设想都已是梦幻?也有一些医生安慰我们说,孩子还小,小孩大脑生长发育快,治疗的余地很大。是的,孩子还小,我们一定要给她治好,让瑾瑾的将来和其他孩子一样。
武汉回来后不久,瑾瑾又接二连三地犯病,次数越来越频繁,一次比一次厉害。每次犯病都牙关紧咬,两眼上翻,颜面青紫。我们掐着她的人中、虎口等穴位,使她苏醒过来。由于连续犯病,瑾瑾体质更虚弱了。感冒发烧,消化不良,咳嗽腹泻几乎未间断过。在入秋后的半年时间里,几次入院急救。白天黑夜输液输氧,几次把她从死神手中夺了回来。
瑾瑾的智力明显低于同龄孩子了,大半岁了,头还直不起来,整天耷搭在胸前,但那对黑亮忽闪的大眼睛却告诉你她好像什么都知道。犯病前的瑾瑾是多么聪慧啊!和其他孩子没有两样。第一次去防疫站时,医生护士一个眼神,她便咯咯地笑个不停。医生护士都说:“这孩子真欢!”甚至在武汉诊治时,一些医生也说这孩子智力没问题。现在,除中医尚能给我们一点希望外,几乎所有西医医生都告诉我们,这孩子很难康复,将来定是傻孩子无疑。好心的人们开始劝我们忍痛舍弃,说孩子早走早好。她活着,不仅大人遭磨难,孩子自己活遭罪。楼下的同事李桂莲阿姨理解我们难以割舍的心理,特告诉我们办法说,孩子再发烧的时候就不要管她,让保姆抱着,大人到乡下亲戚家躲几天就过去了。我们十分理解人们的一片好意,但一看到瑾瑾那稚嫩的小脸上那甜甜的笑,让人怎么也难以割舍。甚至连想也不敢想下去,更不肯相信医生的结论。那天,她一个人在沙发上玩时,听到敲门声,便抬起头来朝我望去并依呀依呀地叫:告诉我是妈妈回来了,快去开门。——瑾瑾并不憨啊!戴高乐总统不也有一个残疾孩子安娜吗?将军没有遗弃,而是对她倾注了全部的爱,尽一切努力让她和别的孩子一样。我们决心治好瑾瑾的病,让她早日康复和其他孩子一样。我坚信瑾瑾会好起来的,会和其他孩子一样的。
我们开始了漫长的问医求治。我们开始曾寄希望于大都市医院和不断发展的现代医学。随后的几年里,我们带着瑾瑾跑遍了北京、上海几乎所有的几家大医院,但现代医学仍对此痼疾束手无策。瑾瑾的病仍不住地犯,特别是一年四季的季节交换之际,发作更是频繁。开始犯病,我们常掐她的人中、虎口等穴位。后来效果不那么显了,妻子就咬她的脚跟,这也是一位有同样病孩的母亲告诉妻子的。后来咬脚也不那么灵了,就用衣针孔,那年春天去北京的途中,瑾瑾连连发作,抽搐不止,一夕数惊。那根带着一截黑线的衣针就一直扎在她的人中穴上直到天明……
尽管医生的话让我们悲观失望,我们始终没有动摇为瑾瑾治好的信心。仍继续多方为瑾瑾求治。中医、针灸、气功、游方郎中民间土法,凡所知道的都要弄来一试。听说用五月的艾叶薰能止惊,舅母就在乡下各家门前专收五月端午的艾叶,细心挑去基杆搓成棉团一样的短绒。听说黄鼠狼骨和老鹰肉能治癫,母亲东奔西访终于在一家猎人那里弄来了黄鼠狼和老鹰。又听说白水牛的尿治小儿抽风,她又到处寻访哪里有白水牛……只要听说哪里的土方郎中有办法,再远她也要带瑾瑾去。瑾瑾好像十分理解大人的苦衷,每每大发作犯病脸憋得青紫,或高烧昏厥,一旦醒来,便朝我们和医生露出甜甜的笑;苦涩的中药苦汁,成人也难以下咽,强着灌进她的口中,每次都苦得她哇哇直叫,但随后一拉她的小手,她马上又笑开了。甜甜的笑容让人无限怜爱,更让人心碎。那年,听说张集一带有一郎中有治小儿惊癫的验方,患有关节炎的母亲便骑着三轮带着瑾瑾赶了80多里,冒着风雪去求治。母亲累得精疲力竭,在翻越铁路时再也难以动步,火车来了,幸亏不住有人相助终于翻过铁路。而瑾瑾则在车上用棉被围坐的被窝里高兴得不住地哈哈直笑。……
九一年,我们在山东求治归来路过泰山。在山上我们拜了佛祖,一群好心的大妈和老太太和虔诚的游客都为瑾瑾上了香,叩了首。晚上,我们住进一家旅店。当我背着瑾瑾住进一个房间时,里面已住有一个20多岁的男青年。乌黑油亮的大分头,英俊白皙的脸膛上都有一道长长的大刀疤,从前额斜贯下腭。红亮凸突的疤痕让人联想到刀光血溅的殊死格斗和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的血腥搏杀,使人感到恐惧。他和瑾瑾玩,并拿出鸡蛋、饼干和肉让瑾瑾吃。瑾瑾却怯生生地望着他,不肯吃他的东西,并不时地惊恐地望着我。也不知男青年过去干过什么生涯,或许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处的好汉,也许是刚出大牢的囚徒。总之,一个晚上,瑾瑾就和他厮混熟了,吃下了他的鸡蛋和饼干。夜间,瑾瑾的上唇被蚊子叮了,肿得厚厚的,连嘴也张不开,疼得不住地叫。第二天临别,瑾瑾却裂开肿得厚厚的“小猪嘴”笑着和他挥手“拜拜”,他抱着瑾瑾新了又亲,——人的天良并未珉灭啊!
除了外出治病,瑾瑾一直放在父母家,由父母照料。瑾瑾贪嘴,加上运动少,常患消化不良,整夜啼哭不止。这时父母就轮换着轻轻揉按她的小腹,或陪她玩玩具做游戏。直到天明她悄然入睡,父母才稍稍和衣躺下。冬天,她的双脚像铁块一样冰凉。爷爷奶奶就一直将脚放在自己身上给她悟热。别的孩子会叫爸爸妈妈了,欢快地到处跑了,可瑾瑾什么也不会。一岁多的时候,瑾瑾才学会了摇头,那是在一次与她一同对着镜子照着玩的时候猛然发现的。这一发现令全家惊喜不已。后来又学会拍手欢迎和“拜拜”再见了,尽管进步缓慢,但每一个进步都让全家无限欣喜。为让她学走路,父亲让人加工了一个圈椅式学步车。瑾瑾坐在里面可以在平滑的地面上到处滑着跑,她高兴极了,一会儿滑到爷爷那里,一会儿来到奶奶跟前,一会儿去和正忙着的叔叔姑姑说话,一会儿溜到厨房找吃的……一会儿前进,一会儿后退,常常满头大汗也不肯停下来。她第一次享有了和其他孩子一样的权力,咯咯的笑声响个不停,不住地向人展示着她的骄傲和权力。特别是一看到谁端着碗嘴在动时,她便悄悄地不知不觉地滑到你的跟前,两眼盯着你的碗一动不动……
瑾瑾长高了,腿长了,小小的学步车不能再坐了。一滑动就要向前栽倒。我们开始教她学走路。爷爷奶奶即用带子挎着由她向前走,一见到广袤天际下的白云蓝天,一来到外面喧闹的世界,瑾瑾就无比兴奋起来。一边呀呀地唱着,一边不住地向前走去。公园里、大街上、公路上,越是人多热闹的地方越是爱去。累了就蹲在地上歇息一会儿又起身继续走,仿佛永远也不知道累。但要她往回走时,却怎么也不肯动步。
瑾瑾真是多灾多难,刚学走路不慎将胳膊摔得骨折,一个多月才痊愈。三岁那年,一次在医院给她洗脚时又不慎将脚烫伤。四岁的时候,小肚皮上又长出一个瘤子,开刀切除了,幸好是良性的。不久我又在一次骑车带她出去溜达时不慎将脚挤伤,肿得像馍馍。至于突然发病栽倒摔得鼻青脸肿头破血流更是常事。门牙几次摔得折断,幸好都很快长起来。至今仍有几茬断牙。瑾瑾也有大幸的时候,那是92年夏天在北京给她治病的时候。我们住在天坛附近一个老乡提供的住宅里。那天傍晚,我正骑车带她去一家医院,她头扎红色蝴蝶结,身穿红绸裙坐在车后架上的竹座里边走边不住地唱着。在行至红桥附近时,不知是突然犯病还是晕眩,她一下子突然从车座里栽了出去,头撞在地上,一只脚仍挂在车架上。行人一阵惊呼,忙过来照看孩子摔伤没有。还好,竟无大伤。如照以往情况,很难想像不摔成腰椎断裂。无论是烫伤还是骨折摔伤,治疗时如何疼痛,瑾瑾仅是当时哭叫几声,旋即那天真的笑靥又挂在稚嫩的小脸上。抑或是她神经传导力弱反射能力差,不能深切知觉痛苦,抑或是在她的思维认识世界里,天空永远是明朗的,世界永远是美好的。
瑾瑾爱吃肉,特别爱吃肥肉。除了她一眼就能识别的煮鸡蛋外,不管什么东西,她都要先用舌尖尝一下——吃药太多了,以免上当。当知道吃进口中的确是自己想吃的肥肉时,便惊喜得连连号叫:先是皱起眉“啊——”地拖腔长叫一声,然后又是接连声声的短叫。似哭非哭,似笑非笑,可掬之态叫人忍俊不禁……
瑾瑾爱听儿歌,每听到录音机里放出快节奏的儿歌时,双手和双腿便随着那明快的节奏不住地舞动。
“请把我的歌,带回你的家,
请把你的微笑留下
请把我的歌带回你的家
请把你的微笑留下
明天明天这歌声
飞遍海角天涯
明天明天这微笑
将是遍野春花
……
九0年初夏,正麦收之际,瑾瑾又因腹泻高烧发病住在医院。那年正开始到处传唱流行这首儿歌《歌声与微笑》,瑾瑾也最爱听这首歌。当病情刚初愈稳定,我扶着她在院中溜达学步时,一听到有人唱起这首优美的儿歌,她便停下步来,睁大双眼一动不动。听得那样入神,那样如痴如醉。是灵感,是共鸣,还是天性?
只是可怜的瑾瑾不知道,她的明天是什么样的。是不是也和其他的孩子一样,也是遍地春花?……
瑾瑾喜欢到处弄得声响。当你不经意忽然把什么东西给弄得叮当作响时,她就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当你扶着她在院子里边走边用脚踢着脸盆和其他的什么东西,发出哗啦哗啦的声响时,她就高兴得笑声连连,乐不可支……
瑾瑾最爱玩拉锯车锯的游戏。每当叔叔姑姑们牵着她的两手让她双脚直立不动,身子前仰后合地玩着拉锯车锯的游戏时,她就高兴得心花怒放,笑得前仰后合……
瑾瑾最向往的还是外面的世界。爷爷、奶奶、叔叔、姑姑常骑车带她到外面玩。听说足掌底穴位多,刺激这些穴位可以舒筋活络,治愈疾病。他们便常领她来到河边,让她赤足在沙滩上学步,在石子上行走,在浅滩处溅水。她边走边溅着水花,嘻嘻哈哈的笑声给他们以慰藉,让全家忘却痛苦,忘却烦恼,忘却一切……
岸边的柳梢绿了,草滩又泛青了。一年过去了,一年又来到了。瑾瑾智力仍没有什么增长。仍不会说话,不会走路,吃饭靠人喂。那难以治愈的痼疾仍折磨着她,时停时犯。尽管爷爷奶奶、叔叔姑姑为瑾瑾买了布娃娃、大灰熊,三轮车等无数玩具,可从婴儿到现在,瑾瑾仍只会玩那只她最喜爱,永远也玩不够的小铃当。同龄的孩子进了学前班,准备上学了,妈妈为女儿买回了书包。“给瑾瑾上学用,我们瑾瑾要上学了。”妈妈又为女儿买回铅笔和练习簿。“给瑾瑾写字用,我们瑾瑾要写字了!”妈妈又为女儿买回小钢琴——别的孩子有的,她也要让瑾瑾都有。可瑾瑾都不会啊,可怜的孩子!不,可怜的母亲。
九三年春,我们把瑾瑾送进残疾儿童康复中心进行康复训练治疗。来这里的都是残疾孩子,见来了新伙伴,他(她)们都好奇地围了上来。那个漂亮的小姑娘媛媛,两岁多的时候,不慎闯进厨房抓翻了锅,一锅沸水泼在身上,烫伤了皮肤,烫坏了神经。智力发育受到障碍。可爱的小姑娘,七、八岁了,虽然活蹦乱跳,却只会吐几个简单的单词:“爸——爸”,“妈——妈”。已十岁的邵桂,从小没了母亲,能吃能睡,耳聪目明,就是见人只会憨笑讲不清话。那个更可怜的小叶峰,从出生不久就和瑾瑾一样犯癫痫,吃饭不会咀嚼,只能囫囵吞咽。更不幸的是眼睛也看不见,只有耳朵还有点听力,能随着录音机音乐的节奏双腿本能地微微颤动。叶峰的奶奶和妈妈一来就止不住地哭泣。“我们叶峰要是能像瑾瑾那样就好了。”她们还羡慕瑾瑾。不是吗?一比起小叶峰,我们沉重的心中又多出些许平衡和安慰。
康复中心的老师和护士阿姨都很喜欢瑾瑾,每天把她收拾得干干净净,头发梳洗得整整齐齐。负责瑾瑾训练的老师乔琴阿姨,每天教她拼积木、玩彩球、做体操;教她走平衡木。在教她的时候,一边教着,一边不时地亲一下她的小脸。弱幼班的负责人王老师说:“这么漂亮的姑娘偏落下这个残疾,老天真是不长眼哪!”……
康复中心的老师阿姨们对瑾瑾那么好,但她却不敢像在家里那样撒娇。在家里,在奶奶爷爷跟前,不对味的饭就不吃,奶奶爷爷马上又给她重做她爱吃的。而在中心则阿姨喂她什么她就吃什么,且还是大口大口的吃。在家服药的时候,特别是那又苦又涩的中药粉面,每次都是强着她服下去了,而在中心教师阿姨让她服的时候,无论是中药粉剂还是西药丸料,一放进她的口中,马就大口大口地吞咽下去,像吃饭一样,一点不也怠慢。……
瑾瑾会扶着平衡木走路且能自如地转身了,真是高兴极了。在我去看她时,迫不急待地向我展示她的成绩和本领。一边灵巧地走着,一边咯咯地笑着,就像当初刚走学步车一样。……
周六晚上我们接瑾瑾回来,周日晚上又将她送去。每当我背着她或扶着她向楼下走时,他便知道是要回家了,就哇哇地唱个不停;而送她去时,一见那熟悉的房子却怎么也不肯迈步……
半年过去了,预交的钱用完了。瑾瑾要走了,要回家了。临别,老师和护士阿姨们都对她依依不舍。
瑾瑾长大了,成了半大成人的小姑娘了。爷爷奶奶再也抱不动她了,再也不能像小时候那样用带子挎着让她自由自在地行走,想朝哪里去就朝哪里去了。也不能用自行车带着好到处逗风了。就是正是大小伙子的叔叔姑姑们每背她出去玩一次也累得气喘吁吁的。她渴望出去,每天眼巴巴地望着进来出去叔叔姑姑,盼望他们像往常那样,每出去就把他捎上,或背或抱,或扶着让她自己走。偶尔知道有人要还她出去时,便高兴得很快坐起身来,两眼放射出快活的光,双手很快搂住你的脖子,在你背上不住“哇哇”地唱。不管是谁,只要带她出去一次,她便记住了并再也不会忘记。当她发现你再出去而没有带她时,便噘着嘴生起气来,两腿伸着躺在地上撒起赖来——她是多么向往外面的世界啊!
日子一年年过去了,转眼间瑾瑾已10岁了。可病仍没治愈,仍不会讲话不会走路,尽管她的眼神里什么都知道。我们已对瑾瑾的康复失去了信心。但唯独母亲没有,仍整天用小三轮车带着瑾瑾到处问医求治,烧香拜佛,求神奔波。望佛祖赐恩于她,能让孙子的病早愈。母亲曾几次到武当山上祈求祖师赐福,让孙子病快好。我很难想像患有严重关节炎,连平时上楼还用双手扶着膝盖一步一停的母亲,又是怎样一步一挪地登上那几十里高的金顶的。姑姑高中毕业了,进了医学院。她要当一名医生,为了治愈侄女瑾瑾,也为了治愈所有像瑾瑾这样的孩子。……
瑾瑾对奶奶的感情极深,只要有奶奶在眼前,谁喂她饭她也不吃,一定要奶奶亲自喂她才吃。母亲曾听人说,给孩子改个名字孩子的病就会好,她便给瑾瑾改名佳佳。佳——一切皆好。我们有时仍叫她瑾瑾。母亲常将佳佳——瑾瑾拥在怀中向佛祖祷告:“我们佳佳病快好了,好了快上学!快去读书!”每每这时,佳佳——瑾瑾就会紧紧地搂住奶奶的脖子叫轻轻的,但很清晰的一声:“奶奶!”佳佳——瑾瑾仍是我们全家的中心,是我们全家的太阳和月亮。一家人都围着她转和她亲和她玩,牵着好的手学走路。那年不知家里谁曾梦见佳佳——瑾瑾在祖父祖母的坟上抓了一把土,回来就能说话了。第二年清明祭祀扫墓,我们便将佳佳——瑾瑾一块带到祖父祖母墓前——瑾瑾的曾祖父曾祖母。在芳草青青的墓前给曾祖父祖母磕了头,然后抓回一把土。倘若祖父祖母九泉有知,一定会庇荫于他们的曾孙的。为治好佳佳的病,母亲又皈依了基督,每天向主祈祷,求主和神赐恩于她,治好孙子的病,让孙子佳佳——瑾瑾早日康复,早日讲话早日走路,早日上学读书。前年冬天,母亲突遇车祸,右腿粉碎性骨折,住院半年。刚一出院,钢夹板还留在腿骨中,就又拄着拐杖蹬着小三轮带着佳佳去祷告、去求治了。十多年来,也记不清她曾为佳佳——瑾瑾求过多少医,拜过多少佛,寻找过多少土方和方药。尽管收效无几,但一听说哪里有验方,无论多远,还是要赶去。如同沙漠中的黄羊,一看见海市蜃楼便奔跑不止,直到累死渴死为止。……
去年,母亲不幸又再次突遇车祸入院,一家人忙于照料母亲,只好把她一个人放在家里。八月,二女儿出生了,随着二女儿的到来,一家人把热情大都转到小娃娃身上,佳佳嫉妒了,看见大家进出都和小娃娃逗着说笑,她就生气;当看到给婴儿喂吃的时候,她就噘着嘴发出无声的抗议。以往,让她一个人呆在那里没去和她招呼她就嚷叫,直到有人过来和她招呼逗闹。现在不同了,没有人再像以前那样先来和她打招呼了,只和她一个人嘻闹了,她开始感觉到了。开始时,一个人在那里曾号叫了几次,嚷着嚷着不再嚷了——知道嚷也没有用了。生气也没有用了,就一个人不声不响地呆呆地躺在那里。
运动少了,瑾瑾体质虚弱了。入秋后又大病一场体质更弱了。整天躺在床上,眼睛呆呆地望着天花板出神。有几次只见她一个人在悄无声息地流泪,当有人走近她跟前时,企盼和哀求的目光便马上望过去,希望来人再像往常那样带她出去,带她走出这鸟笼般的屋子,到外面去,到外面的世界去。去见一见外面的阳光,见一见外面的空气,见一见外面喧闹的人群。盼望着爷爷奶奶像小时候那样用腰带挎着她让她自由自在地行走,想走向哪里就走向哪里;盼望着和爸爸一起赤脚在沙滩上踢石子,在河边趟水,边走边溅起片片水花,更希望叔叔姑姑们再牵着她的双手和她玩拉锯车锯的游戏,让她笑得前仰后合……
随着一次次的失望,她眼睛不再看人了,谁近前她都不在意,好像没看见一般。只有听见我的声音时,才发出一两声希冀的叫声。
长时间地卧床,佳佳的背部又生起大片褥疮,她的四肢已在萎缩,原来健壮很有蛮劲儿的胳膊已细如麻秸。身体已瘦骨嶙峋,气若游丝。她不哭了,已哭不出声了;她不叫了,也叫不动了。只有那木然的双眼还闪射着对生命、对这个世界的希望的光。
九月的一个周末的一天,在治好佳佳的褥疮之后,我们终于咬咬牙、狠狠心,把她送进福利院,让她听从上天的造化,或悄然离去,或随遇而安……
以往我和瑾瑾一样最爱听儿歌,即使是到了成年,仍喜爱一些儿时的歌曲。小时候,妻子常常将瑾瑾骑在腿上,握着她的小手,教女儿唱起那首《小燕子》……
小燕子,快快飞,飞呀飞呀飞到小河边!
要问燕子哪里去?
“是谁呀——是我们小瑾瑾。”
……
每每这时,瑾瑾便发出咯咯的笑声,让我们都沉浸在幸福和希望之中。记得那年在北京求治,我们带着瑾瑾来到北海公园,喇叭里正播放着电影《祖国的花朵》插曲一一《让我们荡起双浆》。也是著名作曲家刘炽作曲的著名儿歌:
让我们荡起双浆,小船儿推开波浪,
湖面倒映着美丽的白塔,
四周环绕着绿树红墙。
……
小船儿轻轻
飘荡在水中
四周吹来凉爽的风。
这首能唤起人无限美好回忆与对将来无限憧憬的美好乐曲,我和瑾瑾都听得如痴如醉。它唤起我们对瑾瑾将来的无限向往。可现在,一切希望似乎都已成梦幻,我则最怕再听儿歌,越是优美的儿歌越是怕听,特别是90年瑾瑾住院时流行的那首《请把我的歌带回你的家》和《让我们荡起双桨》,它已不再是唤起我对瑾瑾将来的美好希望,而是勾起我的无限忧伤。戴高乐几乎把全部的精力都用在安娜身上,希望爱女有一天能和别的孩子一样,但安娜还是离他而去了。在安娜的墓前,将军流着泪说:“这下,她终于和其他的孩子一样了。”我不知也曾作过多少梦幻,梦见佳佳——瑾瑾和其他的孩子一样,高高兴兴背着书包去上学。晚上和楼下的孩子一样在家里弹钢琴,星期天去郊外放风筝,风筝飘荡在高高的天际,佳佳——瑾瑾在白云蓝天下欢快地奔跑,唱着歌跳着舞。我亦曾梦见英国女王将佳佳收去抚养,我亦曾后悔当初没听人劝告在她很小的时候让她早点离去,对她对我都是早日解脱。我更不知多少次希望她在我们一夜间醒来时,突然发现她已悄然离我们而去,正如她悄悄的来。让我们能超脱地处理这情感和理智的关系。
母亲出院了,刚刚能行走,她又艰难地拄着双拐,不服一切地蹬着三轮把佳佳——瑾瑾从福利院接了回来,由她亲自照料。佳佳更瘦弱了,骨瘦如柴的身子已如一团棉花,轻飘飘的,像只小猫。她气若游丝,只剩一口气了。只有那木然但仍明亮的双眼仍闪射着对生命、对这个世界渴望的光。
佳佳又回家了,又回到疼她爱她的爷爷奶奶身边。佳佳脸色红润了,又会叫嚷了,她那即将熄灭的生命之灯重又燃起。一年过去了,一年又来到了。春天来了,到处百花盛开,鸟语花香。奶奶又拄着拐杖蹬着三轮车带着佳佳和妹妹到公园、到效外,去踏青、去逗风。佳佳又来到大自然,来到她极为渴望的白云蓝天下的外面世界。明媚的春光里,佳佳脸上的笑容又像花朵般绽开,又像小鸟般依呀依呀地歌唱。人们都为她祝福,祝佳佳——瑾瑾一生平安幸福,祝她象那首儿歌里所唱的那样遍地春天,祝她拥有一个阳光灿烂的金色世界。
一九九九年九月于襄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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