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村上春树距离最近的一次机会,是在2019年国庆假期我带父母去内蒙古探望姑姥姥,然后趁着包车游览草原时说服当地司机大哥,七拐八弯去了新巴尔虎左旗阿木古郎镇以南60公里处的一个鸟不拉屎、游客撒尿的“景点”——诺门罕战役遗址。
10月,蒙古草原全秃了。我爸妈、我和司机四个人,在那一片漫无边际的枯黄“草原”停停走走行驶了三四天。一路上的“风景”——如果复制粘贴式的一望无际“天苍苍野茫茫”算是的话——全靠司机解说夏天时是什么模样,然后我们自己的脑补,每个人脑海中都有自己的版本。
这点挺好的。因为我妈拍小视频发朋友圈时,基本全靠解说,大大提升了她的“主播”经验值。
我们有时遇到马群,有时遇到羊群、牛群和黏人的蒙古獒,还有几只小狐狸,带来一点惊喜,但大多数时候是沉闷的,戈壁的凛冽寒风刮得你完全无法思考,如果不是什么重要打卡点是不会轻易下车拍照的。
无论如何,这是我人生中第一次带着父母出门旅行,这也一场属于我们一家三口的公路旅行。
然后我就把他们带到了一个日本作家的人生“黑洞”里。
我之前从来对战争史不怎么感兴趣,知道诺门罕战役,纯粹是因为在村上春树的《奇鸟行状录》和《边境,近境》都反复写到了这次发生在二战期间、日本和苏联之间进行的反法西斯战争,以及日本侵略中国东北时发生的骇人听闻的毒气和活人细菌实验等血腥暴力行为。
1993年,村上还曾来过这里,他站在现在还散落着弹夹、遗物的广漠荒野当中发问:“为什么人们非要为这样一片什么也没有的不毛之地,毫无意义地互相杀戮不可呢?”
2019年5月,他在《文艺春秋》杂志发表了一篇名叫《弃猫,提起父亲时我要讲述的往事》的文章,首次披露父亲曾是“侵华日军”、曾残忍杀害中国俘虏等过往。
这也是他后来与父亲疏远的真正原因,“因为他是侵华日军的直系后代,他的血液里流淌着历史的原罪,他不得不接过父亲的战争记忆”。
他甚至因为父亲每日早饭前一定要在佛龛前为那些死在战场上的人长时间祈祷而不愿再吃中国菜,因为父亲讲述的事件太过悲惨——“中国战俘即使知道自己即将被杀,也不闹也不怕,只是一直闭着眼,静静坐在那里,直至砍刀削落了他的头颅。”
村上在文章中写道:“用军刀砍下人头的残忍光景,不言而喻地沉重印刻在幼年的我的心上。”
事实上,村上与父亲有长达20年的互不相见,甚至当垂垂老矣的父亲癌细胞长满了全身,也没有丝毫缓和,他们之间的关系,用一场死亡最终换来了和解。
“每次看见父亲祈祷的身姿,我都觉得那里似乎漂浮着死亡的阴影。”(村上春树“高墙与鸡蛋”演讲稿)
村上描述他当时在这里及蒙古国看到的诺门罕战争遗址的痕迹与当年几乎完全一样,“只是听之任之地剩在那里”。
他感慨:“似乎越往远处去,我们在那里发现的越只是我们自身,狼、旧炮弹、停电的昏暗的博物馆,最终都只是自身的一部分。他们在那里静静地等待着被我发现,至少我绝不会忘记他们在那里。曾经在那里,不忘记,此外恐怕我什么也不能做。”
村上捡了几块迫击炮弹残片和子弹带回宾馆,却发生了“灵异”事件——村上半夜醒来发觉整个房间咔咔作响地剧烈摇晃,连走出房间都不可能,他以为发生了地震,摸黑爬出房间,而刚一开门爬到走廊,摇晃戛然而止,平静如初。
对于村上的这番奇异体验,哈佛大学的日本文学教授杰·鲁宾的分析认为,也正是在这里,他邂逅了内心深处的战争与暴力,仿佛它们一直潜伏在那里等着他去发现。
在《奇鸟形状录》中,通过间宫中尉之口,村上春树揭露了日本侵略者在中国犯下的罪行,也间接提到了南京大屠杀:“我们日本人在满洲干得也不例外。在海拉尔秘密要塞设计和修建过程中,为了杀人灭口,我们不知杀了多少中国人。”
在他笔下,诺门罕战役中的残骸像化石一般裸露蒙古旷野上。除此之外,还有一口深井——村上春树作品里总有那么一口井。
我之前在《有一种迷药叫村上春树》写过,这口井对于村上而言,是现实世界与黑暗世界的联结点,也是通往潜意识的通道,井底的水象征着精神的内容。他每部作品中的现实世界与非现实世界,都是相互交叉的,枯井或洞穴就是两个世界的连结点。
在《弃猫,提起父亲时我要讲述的往事》的文章最后,村上写道:“我们只是落向广袤大地的众多雨滴中那无名的一滴。即使是一滴雨水也有历史,也有继承那段往事的责任”。
不管是残暴的战争杀戮场景,还是穿越不同时空的极其奇异诡谲的图像,历史的重合感笼罩着村上春树、他笔下的主人公,以及在2019年10月站在内蒙草原这个“冷酷仙境与世界尽头”的我。
他来诺门罕的时候距离战争结束是50年,感慨着战争在五十年前刚刚结束,回想起来不过是一瞬间的事,对于现代人来说“五十年时间几乎与永远无异”。
而我现在站在诺门罕的时间,是整整八十年后。
我看到的实在有限,遗址核心部分被围起来不能靠近,陈列馆又恰逢装修,几乎也没有游客,纪念碑下方都长满了杂草,导游说他带客人来这里通常都只是为了上厕所。但这些都不碍事,世界是和平解放的、高速便利的、活色生香的、高床软枕的。
对于八十年前的苦难,我同样也做不了任何事情,我只能“避免忘却”。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