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47【通缉令17】

夜。

朦胧的路灯与冷涩的月光将火热的马路照得冷淡,寥寥几盏疾驰而过的车灯企图摇晃起整个世界,但又仿佛波浪般蔓延至远方。

没人数得清这条马路上究竟驶过多少辆车,也没人清楚车中人的个中心事,因为这个铁盒子用一种看上去严丝合缝的方式分割了里外,而只有时不时从车窗飘出的一缕青烟能够将其关联起来,似乎它既可以证明车的存在,也可以述说人的心事。

比如说,此时此刻。


男孩开着车,缓慢地行驶在马路上。

车窗紧闭,烟雾从男孩的口中吐出,在车厢顶部盘旋,挥之不去。

“咳咳。”

他笨拙地咳嗽了两声,略显嫌弃的看了一眼手中的香烟。

他不明白为什么这个小东西能够受到那么多人的喜欢,尤其是他的父亲。

不过他还是没有丢弃,忍住刺激又嘬了一口,随后将所剩的半截烟掐灭,小心翼翼地塞回一个褶皱的烟盒中。

父亲总是喜欢将烟盒揉捏的皱皱巴巴,就像这辆车一样,连刹车都得狠踩才有效果,似乎对于父亲来说,只有用上旧物件,才能有一种归属感吧。


车厢内雾蒙蒙的,男孩感觉自己的脑袋也与周围一样,被尼古丁黏住,晕晕乎乎。

缺氧带来的头重脚轻让男孩有些恶心,可他还是没有打开窗户,任由烟雾缓慢地流动。

“儿子,开窗通通风。”

一个熟悉的声音传进男孩的耳朵,他回头看去,车里除他之外空无一人。

他笑笑,弥漫于鼻腔中的焦油气味使他无比的熟悉,甚至还有一丝怀念。

他终于还是打开了车窗,烟雾迅速从缝隙中流出,在空气中慢慢扩散。

车厢内重回清晰,可男孩却比刚才多了几分愁容。他有些后悔让烟雾溜走,似乎随之而去的,不仅仅是烟,还有某个灵魂。


“咦?”

前方的过街天桥底下,有一辆车正停在路中央,没有开动。

男孩缓缓将车开近,停在了前车的后面,“嘀”了两声,示意前方通行。

前车似乎听到了鸣笛,车门打开,下来一个中年男人,一身黑衣,长相普普通通。

男人一脸笑意,冲着男孩挥了挥手,略带请求的说:“真不好意思,我车胎爆了,我这有备胎,但是没带工具,哥们你车上有么?”

男孩摇下车窗,上下瞅了瞅男子,想了想说道:“那。。我给你看看啊,我不确定。”他打开车门,下了车。

“谢谢哥们,谢谢哥们。”

男孩往后备箱走去,男子跟在身后,笑呵呵感谢着。

“我也不知道有没有,这是我爸的车,我只能给你看看。。。诶,哪个轮胎啊?”

男孩打开后备箱,弯下腰翻找起来。可半天,男人也没有回答。

男孩转头望去,男人正左右看着,另一方向的马路上开过几辆急救车,闪着灯呼啸而过。

男人皱了皱眉,回过头,这才注意到男孩的目光:“对不起走神了,您问什么?”

男孩重复了问题,转身正欲继续寻找,可下一秒,他的后脑却被狠狠地重击,眼前一黑昏了过去。


不知道过了多久,男孩清醒过来,发现自己被扔在了路旁。

他往马路上看去,自己的车已经不翼而飞,停在中间的是刚刚那个黑衣男子的车。

该死。。竟然被抢了车了。

男孩撑起身子,捂着后脑勺,摇晃着往路中央走去。

他的心里此刻是万分后怕,对于自己刚刚的鲁莽举动感到无比的后悔,可恐惧之余,还有着几分沮丧。

那辆车承载着他很多记忆,而如今,那张面孔,那副身躯,那缕青烟,甚至车子都消失不见了。

不管怎样,还是报警吧。

男孩走到汽车旁边,他想记录一下这辆车的车牌号,于是一边掏出手机拨打电话,一边向前走着。

“警察同志,我被人劫了,我的车。。。”

男孩走到了车前,竟一眼看见车头沾染着大片的血迹,地面上同样如此。

“警,警察,情况有点复杂,这有辆车好像。。。不对!警察,这车底下有个死人!!”


“嘭!!”“嘭!!”

两声巨响从远方传来,男孩直起了因为观察车底而弯下的腰,充满震惊与疑惑地望望四周,有些分不清这声音究竟来自何方。

电话里警察正急切地问询着,他回过神,一边回答着问题,一边看了眼手表。

时间:21:47。



“别再催我了好不好!我马上就能还钱了。”

“你相信我,我已经筹到钱,马上,马上就能够还上了。”


汽车行驶在空旷的马路上,玻璃隔开窗外的噪音,可车内却也不见得好到哪去。

难听的咒骂与“嘟嘟”的忙音相比显得更加刺耳,女人无奈的挂掉电话,点燃了一根烟。

“该死的,要不是老娘那天手气不好,我赢死你们!”她撩起面前的头发,生气地念叨着。

鸣笛声从车后传来,女人开车急忙躲闪,几辆救护车“刷刷刷”地从她车旁穿过,耀眼的闪光在黑夜中格外的刺眼。

女人又咒骂了几句,突然又想起什么,拿出手机拨打了一个电话。


“事情办得怎么样?”

她的右手夹着香烟,烟雾缓缓地飘向上方的天窗,又飞快地被甩在车后。

蓝牙耳机里传来回复。

“嗯?遇到麻烦了?没成功?”

很显然,对方的回答并不十分合她心意,她皱皱眉,握紧了方向盘。

耳机里又说了几句话。

“哦,行了,办成就行。等情况安稳了我会把尾款打过去,好了我还有事,就这样吧。”

女人松了口气,很快便挂断了电话。尽管对方说了一些她没有想到的情况,但是她希望做到的没有出现差错,这让她心中的一块石头落了地。

一抹微笑浮现在她的脸上,渐渐地竟笑出声,马路上回荡着肆无忌惮的大笑。

她打开车窗,缓缓踩下油门,风吹动着她的一头长发,凌乱飞舞的头发后面,一双充满戾气的眼睛透着喜悦激动的神采。

汽车飞速驶过的呼啸声和车内人的肆意狂喜混合在一起,仿佛地狱深渊的咆哮。

甚至路旁一位正在散步的妇人都被这怪异的声音吸引,驻足观望。

一切都按照计划,我马上就要成功了,哈哈哈!

远方的主路上突然闪过车灯,一辆车正在疾驰而来。


一阵铃声打断了女人沉浸于喜悦的享受,她依旧带着笑意,低头瞥向手机,手机屏幕上印着一个人的名字。

女人的笑容僵硬了,而后表情转变为震惊、恐惧。

这个名字对于她来说,熟悉得“要命”。

“怎,怎么回事?”

萧水的瞳孔剧烈颤抖,张着嘴说不出话,已被风吹得干痛的嘴唇得不到她的半点注意。

她的所有精神,全部放在了此时正震动着的手机上面。

铃声继续响彻在整个车厢,在她的耳中,声音来自于手机,可在她心中,却传自地狱!

她颤颤巍巍地接了这个电话。

“萧水。”

是他,真的是他!

“你,你,怎,怎么。。”

此时此刻,女人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耳机里面声音嘈杂,但却远不如她内心的糟乱与恐惧。

“我现在去找你。”

“不要!”

女人想要拿下蓝牙耳机,可惊恐之下手发抖得厉害,几次都没有摘下。

“我现在去找你啊!”


“嘀!!!”

一声刺耳的喇叭声从前方传来,女人看去,前方主路上一辆车正快速驶过自己所在的岔道口,女人急忙踩下刹车,可前车与自己相错的一刹那,车灯闪到司机,她竟一下子被吓得魂飞魄散!

前车驾驶位置上坐着的,竟然是他!!

你,你果真找我来了!!

极度震惊之下,女人全身瘫软,脚不受控制的放松了刹车。

瞬间,巨大的撞击声夹杂着男女的尖叫,充斥在这几十秒钟的天地。


疯狂的翻滚和碰撞之后,女人以一个奇特的姿势趴在方向盘上,鲜血不知道从身上的哪个位置,正一滴一滴地夹带着仅存的生气流逝。

她睁着眼睛,充满着不甘与惊恐盯着不远处躺在地上的一个身躯。她的手机掉落在粉碎的玻璃碎末中,屏幕上显示着通话结束,时间:21:47。


一个男人驾驶着汽车急速行驶在马路上,他的心情很急迫,急迫到紧握着的方向盘上都已经有了一个被汗水浸湿的印子。

“怎么这么多红灯啊!烦死了烦死了”

男人拍打着方向盘,眼睛瞥向放在副驾驶席上的一个文件袋,上面写着一个名字:李明。


时间回溯到几个小时前。

“李明,你又拿办公室的打印机打照片,你再这么占便宜我可就告诉主任了啊!”

“你以为主任不知道?这么多年一直是这样,你第一天来的?”

“对了李明,刚刚财务部拿来份文件,是院长的,你一会给送过去啊。”

李明将刚刚打印好的照片塞进口袋,听着面前两个女同事对自己冷嘲热讽,也不反驳,只是笑呵呵地看着,接过文件,点头称是。

两名同事对于李明的厚脸皮也是心知肚明,过过嘴瘾出出气,也就各忙各的去了。

李明微笑着,走回了自己的工位。

他从怀里拿出照片,脑袋缩在电脑后面,闭上眼将照片放在鼻子底下深深地吸了一口,露出一副享受的表情,随后睁开双眼,细细地一张一张欣赏起来。

几分钟后,他满意地将照片码齐,塞进了一个空文件袋,随后将其放在桌上,站起身,整着裤腰带,全然不顾另外二人鄙夷的眼光,往门外走去。


“张医生,王医生,门诊那边找。”

办公室的门被一个小护士推开,招呼着两个女医生。

李明一眼瞅见,笑着开口招呼着:“小霞来啦~”

小护士点点头,露出一副尴尬又不失礼貌的微笑。

“小霞啊,刚刚财务部送来份文件,是李院长的,我放在桌子上了,你给帮忙送过去吧!”他拉过小护士,不易察觉地摸了摸她的手,随后走出了办公室。

边走边低声念叨着:“撒泡尿去!这小姑娘,可真水灵。”

门被关上,隔开了办公室内几名女同事的议论声。

“小霞,以后里李明远点,他就是个流氓。”

“就是,平常就知道拍马屁,什么都不会。听说还骚扰过其他女医生呢。”

“是啊,仗着跟院长同名,就是个孙子!”


晚上。

当李明坐在家里的沙发上,手中捧着一本厚厚的影集时,他是兴奋的,是激动的。他知道,今天他又要对于收藏品进行丰富,关于这一刻,他已经期待整整一天了。

而当他满心欢喜打开文件袋时,他愣住了,眼前所看到的的事物让他头一次有一种吃了屎的感觉。

文件袋里,就只有几份文件,而他之前放进去的照片却没了踪影。

“怎么回事!”他不禁惊呼,来回翻看起这个文件袋。

“不对啊,这,这不是那个文件袋!”

难道。。。。。。对了,小霞!一定是她,拿错了文件!该死的,完了完了,这可怎么办,怎么办。。。

不行,不行,绝对不能让院长看见!他要是看见了,一切都完蛋了,这我再如何拍马屁,也只有一脚踹死的份了!

一定得拿回来!!

心里想着,李明顾不上许多,拿着文件袋跑出家门,开车往院长家驶去。


“李院长,在家么?我是李明啊,妇科那边的!”

李明拍着院长家的房门,表明身份。

屋内没有声音,李明又喊了一次,依旧是毫无回应。

“奇怪了。。。”他念叨着,下意识地掰了掰把手,门竟然就这么打开了。

怎么回事?

房间里面还亮着灯,可却无人在内。李明有心进去,可却又怕院长马上回来看见自己在屋里,产生误会,便在门口犹豫起来。

诶?院长还没有给我打过电话,那就证明他没有看到,那如果。。。我能在他看到之前就换过来,那岂不完美?

想到这里,他咬咬牙,迈步走了进去,之后转身带上了门。


果然是院长的家呀,啧啧啧,装修就是好~

李明感慨着,一边溜达,一边开始在屋里翻找起来。

咦?

找着找着,他突然感到一阵风吹过,抬头一看,门不知何时被打开了。

我记得关上了啊?

突然,他感觉身后站着一个人!

难不成,是院长?

“院长我。。。”李明急忙开口解释,可往后一扭头,就感到脑后被人猛击,剧痛之后,便失去了知觉。


李明再次睁开眼睛,手脚已经被人牢牢绑上,眼前,一个戴着口罩,头戴鸭舌帽的黑衣男人正倚在墙边盯着他。

“你是李明?”男人开口问道。

“我是我是!”李明慌张着回答着,手脚扭动几下,无法挣脱。

“你是就行了。”男人说着话,摘下背后的书包,戴上手套,开始满屋子的寻找起来。

这个人是求财?

李明心急之下,心生一计。

“哥们!我家的东西你随便拿,放我一马,别杀我,别杀我!”李明声音带着哭腔,求着这个男人。

男人充耳不闻,走过来用一块抹布堵住了李明的嘴,随后便又是一圈一圈地在整个屋子里走着,将一些值钱的东西放进书包,再翻乱屋中的摆设。

李明看着男人的动作,心中已然是无比的绝望与后悔,此时此刻,他多想逃离这个地方,不管裤子有多湿。

男人终于停止了搜刮,他走到李明的面前蹲了下来,掏出了抹布。

“兄弟,我求求你,这是我家,你把它搬空也行,你放我走吧,我求求你啦!!”

“对不起了,受人之托。”男人说着,从腰部拔出一把明晃晃的匕首。

受人之托?难不成?

“不,不,不是!我,我不是李明啊!我不是,我不是!”李明恨不得撕烂自己的嘴,眼前这个人明显是来杀人的,可是他的目标,肯定不会是自己啊!

“不是李明?”男人一愣,他伸手从李明的大衣口袋里掏出钱包,拿出了身份证。

“你他妈当我傻?”

“兄弟,同名,真是同名,我是李明,但不是你要找的李明,这,这也不是我的家,这是那个李明的家!”

“哦?”男人声音带着笑,他站起身,走进里屋,随后拿出一个文件袋。

他将文件袋开口朝下抖了抖,几张照片散了出来,竟然是一张张女性的隐私部位,看角度是偷拍无疑!

男人从当中拿出一张,这张照片的左下角拍到了一只带有伤疤的手,与李明左手一模一样。

“你还有什么可说的么?”男人将照片甩在李明的脸上,居高临下的看着他。

“我终于知道为什么有人要你死了。”男人说着话,将匕首狠狠地刺进了李明的胸膛,又想到什么,拔出,第二刀扎进了裆部。


李明无力地歪在一旁,鲜血从他的胸膛和腹部不住地流着,在他身下形成了粘腻的血滩,但他如今已经感觉不到疼痛了,他只是觉得冷,冻彻心扉的冷。

男人不知何时已经离开了,屋子里一片漆黑,甚至他不知道,这里是不是已经就是地狱。

他短促地呼吸着,嘴里、鼻子里充斥着铁锈的苦涩味道,他能够感觉到心脏正在逐渐失去跳动的动力,仿佛一个即将停止的陀螺,正在无助地晃着。

到底过了过久,一秒钟?还是一辈子?男人是否早已逃跑?不得而知。

突然,他听到了一个声音,是敲门声。

他又听到了一个声音,是叫门声。

“您好,外卖到了。对不起啊,晚了些。”


李明好像听到有不少人在身边嘈杂地说着什么,他非常想坐起身,大骂这些打扰自己休息的混蛋,可全身又完全没有力气,就连眼皮都睁不开。

他感觉自己被人抬起放在床上,随后又摇摇晃晃地移动起来。

摆脱了地面上某些粘稠物对自己的拉扯与束缚,李明感觉身子轻了很多,这似乎给了他一丝力量,他睁开了眼。

几名身着白大褂的男人正围着他,小心翼翼地搬动着,往门外移动。

不远处一个穿着外卖员衣服的男子,正跟另一个人说着什么。

还有一个人打着电话,声音飘飘忽忽,传进了李明的耳朵。

“记录一下,现在21点47分,对,我们已经在往楼下搬运患者了,赶紧准备急救室,患者大量出血,生命体征微弱,对,还有叫外科做准备,这名患者阴茎被人割下,有些严重,我们已经报了警。。。你说什么?还有事故?”



“我出去转悠转悠,您早点休息吧。”

看着儿子拿着车钥匙出了门,母亲急忙走到门口,冲着儿子喊道:“小心开车啊,早点回来。”

儿子摆摆手表示收到,但脚步未做停留,匆匆下了楼。

“哎。。。”

母亲关上门,失落地坐在沙发上。又弯下腰,从茶几上拿起一个相框。

这是一张全家福,父亲,母亲,儿子正在幸福地笑着,无忧无虑。

而就在一周之前,他的老公,儿子的父亲去世了。


意外事故,司机突发心梗,在停车场撞上了正在走路的父亲,而儿子就在不远处的车里与父亲打着招呼,也因此目睹了一切。

她能理解儿子的崩溃,在父亲去世后的这几天,每每两人身处这个屋里,总会下意识的觉得父亲没有走,他还在,而下一秒的后知后觉,则令这种失落和悲伤来的更加强烈。

从那天开始,儿子每天晚上都会开车出去,漫无目的的行驶着,仿佛下一个路口,父亲就会像往常一样,站着冲儿子摆摆手,然后自然地坐上车,两个人回家。


突然又一个人坐在屋子里,母亲望着这个几十平米的大厅,又仿佛正坐在一个空无一人的操场,孤独,冷淡,失落,悲伤,思念,悔恨,无助,愤怒,挣扎,逃离,无数情感交织在脑海里,汇成泪水,流了下来。

她能够允许儿子通过任性来发泄自己的情感,可这个世界不允许她这么做,因为她正用她那瘦弱又略显弯曲的肩膀,撑起了整个家,她泄了,家就没了。

母亲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她拍拍脸颊,给自己鼓了鼓气。她还要工作,还要去处理父亲的身后事,而且还要进行索赔,还有好多事情要做。

她始终觉得事故有些诡异,这种不幸本不该发生在她们身上。

可拍打在两颊上的手,却渐渐地捂住了脸,身子抖动着,泪水从手指缝中滴落在地,在整个房子里面,却听不到一声哭泣。

压抑,是母亲如今唯一能够做的事情。

良久,母亲放下手,抽出几张纸,擦干了脸上的涕泪,然后站起身,穿上大衣,走出了门。

她心里清楚,在房间里面,始终无法得到平静。


边道上,母亲随意地散着步。

几辆闪着警示灯的急救车从她身边经过。

该是又有不幸发生了吧,母亲心想,重重地叹了口气。

一辆轿车急速驶来,呼啸而过。

路过她的时候,她竟然隐约听到了车内一个女人正大声笑着,母亲忍不住停下脚步,望着远去的车灯,细细辨认着依旧存于风中的放肆笑声,回忆着,究竟有多长时间没有再笑过,有多长时间,没有再如此的放纵。

风有些凉意,母亲紧了紧大衣,刚刚湿润的眼眶此时被风吹得刺痛,但也只有这样才能给她一丝真实的感觉。

她就这么毫无目的地走着,不去想什么,也不去回忆什么,不知过了多久,她才反应过来,看了眼时间。

这么晚了,该回去了,儿子应该也快回家了吧。

心里想着,母亲下意识的瞅向远方。

恩?

远方突然出现两盏灯,发动机的轰鸣越过遥远的距离传进母亲的耳朵,几秒种后,母亲大喊。

“这孩子,怎么开这么快啊!”


远方疾驰而来的这辆车,正是她家的车!

不行不行,这孩子太不听话了!

母亲心里骂着,渐渐走到马路旁,伸出手不停摇晃,嘴里喊着儿子的姓名,可是车却半点都没有减速。

母亲焦急万分,此刻也顾不上其他,竟不由自主地往马路深处走去。

车速很快,母亲却毫无顾忌,依旧大声地呼喊着:“儿子,儿子,你快停下呀!!”

10米,8米,6米,4米。。。

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车灯闪的母亲已经睁不开眼睛,挥动着的手臂也因为失去视野而停止了移动。

突然,这辆车的司机像才发现一样,车头立即拐向一旁,险之又险地绕过了母亲,但随即又像喝醉酒一般,在马路上来回画着八字,最终拐上便道,重重地撞在一颗树上。

“轰隆”一声,树拦腰折断,然后不偏不倚地砸在了驾驶席的位置。

“儿子!!!”

母亲尖叫着跑了过去,汽车前面已经渐渐冒起浓烟。

她哭着,喊着,跑到了汽车的旁边,可下一秒,她愣住了。

驾驶位子上,这个满脸鲜血,上身被树干和树枝扎的千疮百孔的黑衣男人,并不是她的儿子!

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母亲刚刚的惊恐与刺激没了由头,整个人顿时没了力气,不过她还是强撑意识,拨打了120。

“这里是。。。。。。,出了车祸了,你们赶紧来啊!这人快不行了!尽快啊!”

母亲催促着,眼神瞥向手表,时间21:47。

而汽车里的这个人,吐出了最后一口气。



李院长开着车,一脸的焦急,甚至刚刚从护士那里接过的文件都没来及看,只是匆匆塞进公文包,就急忙来到停车场,驾车驶出了医院。

房门外,他戴着口罩,谨慎地左右看看,随后摁下门铃。

一只手探出门来,把院长拉进了屋。

“不是说了么,这段时间先不要见面!”李院长皱着眉,恼怒地望着眼前这个女人。

“想你了,不行啊。”她笑着伸出手,想要摘下李院长的口罩。

“萧水,别闹!”院长一把拍掉女人的手,自行摘下口罩。


萧水揉了揉手背,也不生气,只是微笑着,目不转睛地看着院长。

院长架不住女人的注视,叹了口气,摇了摇头:“宝贝你也知道,出了这么大事,风头可还没过,这时候一定要谨慎啊!等事情结束了,我带你去浪漫的土耳其啊!”

说着话,院长搂过萧水的肩,语气缓和不少。

“李哥,你看你,一点玩笑都不会开,你看我像那种不识大局的女人么!”萧水故作生气地拍了拍院长的胸脯。

“你不是你不是,宝贝别生气啊,我这也是为咱俩考虑嘛!”院长满脸堆笑,哪还有平日里严肃正直的样子,“那我就先走了啊,今天晚上约了人吃饭。”

“又是你老婆吧!”萧水挣脱开院长的手,生气地站了起来,说道,“你到底什么时候公开咱俩的身份啊!”

“我老婆出差了,得过两天才能回来,这次是一个朋友。”院长扶着萧水的肩,和声细语地解释着。

“宝贝你也知道,我媳妇是卫生局局长的女儿,我这要是跟她离婚,别说我这院长,能不能在这行混都不一定了啊!你再忍忍啊,最近医院新到了批设备,我可是又捞了一笔,啧啧啧,等我攒够钱了,咱俩就出国移民,到时候,嘿嘿,要啥没有!”

“哼!”女人冷哼一声,不过未再做纠结,接着说道,“今天还真有点事,那个事故的遗孀,找我要索赔,李哥。。。你能不能帮帮忙?”

“多少钱啊?”

萧水比了个数字。

“这么多!”院长一下站了起来,“不可能,没这么多钱!”

“李哥,我也是没办法啊,你知道我没这么多钱,而且。。。你也不想她把事情闹大吧?”萧水挤出了几滴眼泪。

院长默默坐下,没有说话。

突然,他拍了下桌子,愤怒地低声吼道:“如果我知道那个药不只是害死了你老公,还间接地让他撞死了别人,我怎么会违反规定给你开药!”

“这种事情谁也不想啊,而且你也是为了我好,我丈夫经常打我,如果不是你帮我。。。没准现在死的就是我了!”

二人四目相对,良久,院长叹了口气,说:“算了,现在说这些有什么意义,宝贝,等风头过了,我答应你,我会带你远走高飞。”

“恩恩,我一直都相信!”萧水破涕为笑,抱住院长吻了上去,良久唇分。

“宝贝,那我就先走了,钱我转给你了,你尽快处理好。”

“李哥等等,我单位也有点事,咱俩一起出门吧。”

“别别别,被人看见就不好了,我先走,宝贝过一会再下来。”

“那好吧。。。李哥,亲一下。”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李院长和友人吃喝完毕,满身酒气地回到自己的家。可一开门,他愣住了。

“媳妇,你怎么回来了?”

“老公,给你个惊喜!”

屋子里一个胖女人坐在沙发上,冲着门口的院长笑着说道,“工作结束的早,我就回来啦!开不开心?”

“真好真好。开心啊。”院长尴尬地咽了口口水,迈进房门。

妻子赶忙走上前去,帮院长褪去外套,接过手里的公文包。

“吃饭了么老婆?”

“我叫了外。。。”

“我一身酒气,先进屋洗个澡啊”

院长心里叹着气,无心与妻子多说,打了几句马虎眼,便回屋洗澡换衣去了。


“怎么回来了!真是的。”院长吹着头发,嘴里低声嘀咕着。

正郁闷着,手机响了,是一条短信,他拿起手机端详起来:院长,开药明细您收到了么?是这样的,明天早上财务审核,麻烦您在单子上签个字,然后通知我,我去拿一下,打扰您了。财务部小刘。

开药明细。。。哦,是临出门护士递给我的那份文件!差点忘了。

诶?我放哪了?

对了,塞进包里了。

我开啥药了?这酒喝的,什么都记不得了。

“咣当!”

“咋了?”妻子在外面大声询问道。

“没事没事,吹风机掉了。”院长颤抖着弯腰捡起,脸上的表情是无比的慌张!

那个明细。。。是我擅自开药的那个!

现在单子在包里,包在老婆那,可绝对不能让她看见啊!要不然问东问西,肯定得出事,而且她爸是局长。。。

想到这里,院长再也无法平静,正要走出房门,一声大喊吓得他魂飞魄散。

“李明!这是什么!”

完蛋!


妻子满脸怒意地走进卧室,瞪着院长。

院长一眼瞅见老婆手中攥着的文件袋,嘴上想说些什么,可喝了酒,支支吾吾说不出话。

“李明,你给我解释一下,这到底什么!”

“老婆,你,你听我解释。。。”

“我不听我不听!”妻子一把将文件袋拍在桌上,“好啊,李明,你敢背着我干这种事,你也不嫌恶心!”

“老婆,不是你想的那样啊。”李明抓住妻子的手,祈求般解释道。

“你别碰我,我都嫌恶心。”妻子厌恶地挣脱出来,转身要往外走,边走边说,“李明,这件事情我要告诉我爸,你休想就这么过去了!”

“别别别,媳妇别!”

李明大喊,用力一把将妻子拉了回来,妻子左右挣扎着,想要逃脱李明的控制,嘴上一刻不停地责骂着李明。

酒终于发挥了它恶魔的一面。

院长早已失去了平日的镇静,在酒精的刺激下,面前这个晃悠着的胖女人是无比的丑陋,他感觉成为她的丈夫是人世间最恐怖的事情,他想要逃离,想要自由,想要尊严。

心里想着,他的动作越来越大力,最后竟一掌扇在了妻子的脸上,妻子捂着脸,颤抖着看着他,他又一巴掌扇了过去。

只不过这次,妻子没有再看着他。


卧室里的洗手间老是漏水,特别是洗澡之后,外面的地上是水渍斑斑,妻子经常叫院长修理,可总是没有时间,也就闲置不管了。

可这一次,地上的水渍,却成了夺走妻子生命的最后一把勾魂索。

院长看着躺在地上的妻子,哆嗦着不出声。

妻子的脑袋上有一个肉眼可见的大窟窿,正汩汩地流着血,上方桌角鲜红的印记,似乎在诉说着短短几秒钟之前发生的一切。

院长的酒已经醒了大半,他后悔自己所做的一切,他不希望老婆死,至少不是现在,不能在这里。

他呆滞着站立着,过了不知道多长时间,他突然抬起头,脸上再也没有了之前的慌乱与悲伤,竟是一副坚定与杀气的恐怖面孔。


如果有人能够在这条马路的过街天桥上驻足,他一定会惊诧地看着这个抱着一个大口袋的男人,怀疑口袋里到底装着什么,甚至还会拿出手机记录下这一刻。

可此刻天桥上只有刘院长一个人。

院长围着围巾,手上戴着手套,遮挡的严严实实。他看了看左右的边道,确定无人后,快速将口袋打开,将一具尸体搬了出来,头冲下搭在天桥的栏杆上,然后将口袋铺在上面。

桥下没有一辆车经过,他蹲在地上,静静地等着。

一声引擎轰鸣和轮胎摩擦的声音传来,院长抬起头,笑了笑。

他从身后拿出一瓶可乐,走到天桥另一边,冲着行驶过来的汽车狠狠砸去,可乐撞击到挡风玻璃,“嘭”的一声炸开,他没有停留,转身来到尸体旁,用力推了下去。


院长走下了天桥,快步走到停于路边的车旁,开车驶远了。

他的心情前所未有的好,马路上一辆车都没有,他疯狂地加着速,宣泄着心中的畅快,甚至于打开收音机,男性医院的广告都让他听得有滋有味。

如此多年的心病解决,看样子还是万无一失,此刻他突然想好好的和萧水温存一下,发泄心中的喜悦之情。

于是,他拐了个弯,开车驶向萧水的家,同时拨打了一个电话。

“萧水啊,我现在去找你。”

“喂?喂?”电话那头仿佛没听清一样,模模糊糊的说不清话。

“听见了么?我现在去找你啊!”

“喂萧水,我去找你啊现在!”


正疑惑电话那头的反应,院长突然发现前方岔道深处,一辆车正疾驰而来。

院长心情舒畅,哪里还会礼让他人,一脚油门踩下,想要逼迫这辆车减速慢行。

可距离不断地缩短,那辆车却仍是速度不减,院长按下喇叭,刺耳的笛声划破夜空。

终于,那车反应过来,稍稍减了减速,可车灯晃过院长时,这辆车的车速却突然提高,整个车像是导弹般直接撞上了院长。


院长被甩出了车,躺在距离汽车6米的地上,他的脑袋上有一个半拳大小的坑,鲜血染红了整张脸。

但他还存在些意识,他的眼睛充满疑惑地盯着不远处另一辆车上的驾驶位,盯着一个女人。

终于,他的胸部停止了起伏,鲜血渐渐地往外扩着,染红了玻璃碎,染红了金属皮,染红了沥青地,也染红了地上的手机。

以及,显示着21:47的手机屏幕。


石山关上灯,打开了房门。

身后一个男人正倒在地上,楼道射进屋内的光,照在散落在男人身上的被血染红的照片,反射出一丝诡异的色彩。

轻微的呻吟声在寂静的环境里清晰可辨,不过他充耳不闻,见左右无人后,迅速而安静地关上门,顺着楼梯下了楼。

石山一边朝下走着,一边摘下手套,脱下身上沾着血的衣服,从书包里拿出一套新衣服换上。一切动作娴熟干练。

当他走出楼门时,整个人已经焕然一新。

他将换下的衣服分开塞进不同的垃圾箱,随后走入停车场,开车驶出。


马路上没什么车,石山点燃一根烟,缓缓地抽了起来。

今天的活儿很顺利,并且干掉一个禽兽,也算是为民除害了。

石山想着,笑了笑。

对了,是时候跟委托人要尾款了。

他拿出手机,低头寻找联系人。

“嘭!”

一声巨响在面前发出,石山吓了一跳,抬头一看,不知道哪里来的可乐砸在了前挡风玻璃,深褐色的糖水和乳白色的泡沫瞬间布满了整面玻璃,让他暂时失去了前方的视野。

一切发生的太过突然,他来不及做出反应,就又感觉到车头撞到了什么,发出一声巨响,随后便是物体落地的声音。

石山着实有些气愤,又有些无奈,可他还是停下了车。

雨刷器刷去了挡风玻璃上的污渍,他这才看清,车前躺着一个人!

千算万算还是出了意外。

石山叹气之余不疑有他,下车观望。

车前躺着的是一个胖女人,血液沾染在车头,女人头上有一个大洞,四肢形状怪异,多处骨折,想必已经是没气了。

事情发生的太过突然,面对眼前的一切,他也有些慌张,如今没时间对尸体多做关心,他往四周看了看,确认无人后用力将尸体踢进了汽车底下,转身回到了车上。

他没有对这种情况做出预判,所以如今,他需要做些什么。


石山坐回车上,他从包里拿出手套戴上,首先将三个后视镜调整角度,再改变座椅的深度与倾斜度,随后拿出手帕,将车上所有触碰过的地方全部擦拭一遍,尽量清理掉自己曾经存在过的一切痕迹。

一切处理妥当,石山点燃一根烟,眼睛盯着后视镜,默默地抽着。

作为一个杀手,他不会在世界上留下任何证明自己存在的证据。更改设施角度,是为了干扰警察视线,清理指纹,是为了消除任何不利于他的痕迹,这是他能够在短时间做到的最稳妥的方法。

他没时间处理这辆车,即使这辆车也只是他偷的而已。

所以如今,他在等另一辆车,一辆可以带他离开的车。

几分钟之后,后视镜里,两道车灯出现在黑暗的远处,石山熄灭了烟,将烟头放进口袋,清清嗓子,盯着后车减速,鸣笛,停车。

他打开车门,下了车。

“真不好意思,我车胎爆了,我这有备胎,但是没有工具,哥们你车上有么?”


石山驾驶着车,急速行驶在马路上。

刚刚经过的几辆救护车,让他有一些心慌,尽管由于他急中生智将尸体踢进车底,可他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

他眉头紧锁,思考着刚刚发生的事。尽管处理妥当,但由于事发突然,还是尽快回到住所,另行打算为好。

正想着,手机突然响铃,他拿出手机,是委托人打来的电话。

差点忘记了,是该跟委托人汇报一下了,尾款还没有付。

“喂。”他接了电话。

“刚刚遇到点麻烦,有些迟了。”

“事情办完了,只是刚刚路上遇见。。。”

话没说完,听筒那边知道事情完结便急匆匆地挂了电话,留下“嘟嘟嘟”的忙音。

“妈的。”

石山气愤地骂了一句,正想再打过去确认尾款,余光却瞅见前方道路旁,有一位妇人正冲这边摇着手,嘴里喊着什么。

他没有理会,关紧窗户打算拨打电话,可车突然抖动了一下,手机掉落在地。

“气死我了。”石山有些恼怒,弯下腰捡起手机,可刚一抬头,却看见刚刚那个妇人正站在马路中间,蹦跳着挥着手,一脸急迫。

石山不想再惹是非,于是立即调转方向盘,车擦着妇人的身子,将将躲开。

他松了口气,轻踩刹车想转回方向,却突然发现,刹车失灵了!

在一顿慌张急切地左右急转后,车重重地撞上了路旁的大树,而这棵树准确地砸在了他的头上。


石山已经不能说话了,但他还能听得到一些声音。

他能够听到车里某个地方的轻微爆炸声,能够听到伤口流出鲜血的声音,能够听到心脏缓缓停下的可怕过程,能够听到窗外某个着急的报警求救。

只是这声音越来越小,渐渐整个世界都寂静了。

汽车上的时间蹦到了21:47。


21:47。

空荡的马路上突然多了几个人,一切都热闹了起来。

一个年轻男孩在一辆车前打着电话,他指着车头方向,向电话那头慌张地说些什么。

不远处的一个岔路口此刻一片狼藉,一个女人趴在车的方向盘上,长发纠缠着,被血黏在脸上;相距几米远的地上正趴着一个男人,被鲜血染红的眼睛失去了生气。这两人仿佛命中注定般彼此注视着,似乎对方是一生所爱,又似乎是此生之大敌。

马路上,一个妇人正着急地打着电话,眼中含着泪;妇人身边,一辆看上去较为老旧的汽车正停在路边,引擎盖底下往外飘着青烟,车前一棵大树被截成两半,下部分卡在车头,而另一部分,正不偏不倚地砸在驾驶位置中一个男人的脑袋上,这让整个画面看上去竟有那么一丝可笑。

马路的尽头,一栋公寓内,几名急救人员抬着一个浑身是血的男子,小心翼翼地下着楼。人们也许会担心这个男子的死活,但这个男子却一直用仅剩的气力在心中祈祷:那玩意,得一定可以修好啊。

马路上一切都已发生,一切都在发生。

时间缓缓流逝,21:47很快就要过去,下一分钟,又将会发生什么呢?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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