力学所这几年,经验不敢说,教训一大把。一直以“让有限的生命发挥出无限的价值”自居,实际上只是一个不太明显的loser而已。
刚入学的时候思想很纯粹,想法也很单纯,纯粹地觉得重新做回学生的机会来之不易,所以非常珍惜。没有经历过毕业季没去工作、没去上学的人,可能很难体会到这种非常珍惜的心理。对我来说,即使是在图书馆坐着看看夜晚的星空、看看午后的阳光,都是奢侈的幸福。这种心理延续了三四年,甚至晚上从教学楼回宿舍的时候,都想拍一张教学楼内景留念,即使第二天还会再来。于是,很长一段时间里,我工作和学习的目的也很纯粹,单纯地享受一点一点进步的过程。
楚涵在他最新的一本书里写过这样一句话:要努力去实现两个一致,婚姻和爱情一致,工作和兴趣一致。人生那么长,如果不是凭借兴趣去选择工作,很难想象有什么动力坚持下来。然而兴趣本身,却需要时间来证明,投入的时间越长,对是否热爱这件事本身的判断越准确。其实真正热爱科研、热爱科学与真理的人并不多。有的人是有能力但缺乏热情,有的人是有热情但缺乏能力,偏偏难两全。
想法的转变源于转博答辩。当我看到同样是在力学所呆了一年,不同的人的简历竟然差距如此之大,“我的简历比我的脸还干净”成为了我内心深处最不愿接受却又不得不面对的事实。果然,最终我是最后一名通过答辩的。那时我自我安慰:人生也算是没有遗憾了,连倒数第一都得过了。然而这件事很快让我意识到,成长进步固然重要,但首先要在学术圈生存下来。只有先能生存下来,才有翻盘的机会,才有选择的机会和放弃的权利。
很长一段时间里,我的动力就成了:一定要改变“我的简历比我的脸还干净”这种现状。我不再在宿舍里练琴,不再觉得从四岁起开始练琴如今指法生疏有什么遗憾,不再去琢磨音符背后的情感,甚至不再去听纯音乐。我把宿舍里的琴收起来,把小提琴的琴弦全部拆掉,放在了办公室的角落里。开始时觉得,这种告别像失恋一样难受,后来竟然真的习惯了。我开始习惯早上去办公室的路上买两杯咖啡,在办公室呆到凌晨才回去的生活。很多个独自晚归的夜晚,我都会在保福寺桥十字路口站一会儿,看桥下的车来车往,仿佛一整天内心的自由只有这短暂的十分钟。那时候我依然觉得自己是快乐的,丝毫没有意识到,这样的舒适区呆久了,会完全没有危机意识。
真正的危机意识源于,我发现自己的差距不仅仅是写程序、调模型和写文章,真正严重的是我的思维。我的思维里只有习惯性地看结果、简单思考结果,完全不知道如何快速了解一个新的题目、如何提出问题、如何深入思考,只知道拼命算和处理结果。但这种算算算,多数情况下都是无用功;能支撑文章观点的结果,几乎是百分之一的比例。
作为一直以“活着的每一天都很宝贵”自居的人,其实把生活节奏放慢下来是种负罪感十足的体验。或许真的是被太多的畅销书洗脑,我发现我甚至连享受生活都不会。两点一线的生活,让我丝毫没有动力收拾自己,还开玩笑地说“这生活过的,想花钱都没地方花”。但或许,恰恰是生活的单调性成为了思维的桎梏。
于是我强迫自己,把生活节奏慢了下来。在慢下来的日子里,我出门观察生活百态,我分析过服装、化妆品、餐饮品牌的创新点、优劣势,分析过电影电视剧等文艺作品经久不衰的原因;我思考如何分析清楚用户群及用户需求、如何做好品牌定位、如何做好每个定位下的创新点;然后联系到写文章,如何从中得到思路上的借鉴。我甚至去研究《毛选》。我总觉得,当时中国政治环境的混乱程度远比我思维的混乱程度严重的多,当时中国的经济状况远比我现在能解决问题的程度差得多;那种情况下都可以取得完全的胜利,争取到民族独立,其中的方法论一定是值得学习的精华。
舒适区呆久了会有惰性,我停止了长达两个月的慢节奏生活。删繁就简后,我保留了阅读、时间管理与每日复盘的习惯。
提笔于二零一九年四月二十日
大概是中期答辩之前的一个周五,似乎是某一场极端力学讲座那天。我被说了一句让我至今印象深刻的话:“其实你不适合读博,你适合去搞工程,在现有的框架下工作”。这种话来的猝不及防,有种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被狠狠地打了一记耳光,而我还没反应过来,就已经无力反击。那一瞬间,有种过去几年都在虚度光阴的崩溃和伤心。这种迷茫持续了很久。
我不知道那一天晚上我是怎么过来的。我只知道那个瞬间我浑身都在发抖。事后想想,都依然后怕,怕那时候身体撑不住会倒下。后来,每每想到这句话,都忍不住落泪。不是抗打击能力太差:我不怕被骂,不怕被批评,甚至不怕发不出来文章、毕不了业;一路走来并不平顺,都不觉得有什么。只是,一直自以为寻找到喜欢干的工作,一直自以为太珍惜“劫后余生”中学习的机会;即使走了一些弯路,但突然就这样被判了死刑,我不甘心。这种状况持续了月余。而这个如同紧箍咒一般的咒语,却影响了更久,不知如何克服它的影响,也不知从何克服起;我只知道,或许对我而言,发文章永远是个奢望。
后来慢慢平复下来,继续做一些工作,也慢慢冷静下来开始思考:这种无心之语,也许是对的;我没有想法,不擅长写程序,不擅长调模型,不擅长写文章,更不会做实验;或者说,科研相关的技能我无一精湛。如果说,人生最大的痛苦来源于对自己无能的愤怒;那么,这个时候我最大的痛苦,在于即使我依然充满热情与兴趣,却不得不承认我真不擅长这些工作的这个事实。
于是,入学以来第一次休高温假。整整十四天,完全不做任何和工作相关的事情。有点心虚,却也觉得值得。那个假期虽然奔波劳累,却是久违的温馨:我和母亲来到嘉定,白天进城走走;晚上回去时,父亲总会从包里拿出两盒冰淇淋,在宾馆门口等我们一起回去。每天往返嘉定的十一号线都很挤,几乎只能站两个钟头才能到嘉定,但正是这种身体上的疲惫,反而让我把心灵上的疲惫抛诸脑后。那些天,我们去了徐家汇,去了书城,从城西跑到城东,从城南跑到城北。科研失意的我,第一次觉得安逸很好,第n+1次后悔当时到北京上学的决定。
回京的路上,我默默在想:反正已经达到了所里的毕业要求,就算工作量不够,摸摸鱼、混吃一下算了,反正也不是科研这块料,何苦为难自己,又何必站好最后一班岗呢?从充满热情和兴趣到即将黯然离开,不过是初心已凉、难暖热血而已。
回来之后就是杭州的力学大会。看到一张张海报,看到一个个会场,听到或年长或年轻的人作报告,心里在想:或许这是最后一次参加这样的学术会议了吧。带着依然有些眷恋不舍、却终究无可奈何的心情,我开始写我的简历,也开始搜集各大企业招聘的时间和细节。我终于放弃了入学以来一直心心念念想出国做博后的目标。我也终于放弃了怀疑与抗争。我甚至放弃了证明我自己还有能力、还有热情、还有兴趣。每当别人问我准备毕业以后干什么的时候,我开始自暴自弃式地自嘲:找个可以混吃的工作呗,反正也不是科研这块料。
力学大会期间,和旧时在同济的好友聊了很久。我说我正在准备简历,我说我关注了他们单位的信息。好友沉默良久,说:“你还记不记得,当初你转博通过的时候,我高兴了很久?至今那张截图还在我办公室的电脑里保存着。”我忍不住落泪:“都是过去的事了,早已没有了当年的热情,如今只想着怎么找到一份好工作,怎么安排好父母家人和自己的生活;我不能一直在编一些看似圆满充满逻辑的故事自嗨这种情况停滞不前,何况我也不是编故事的这块料;年岁渐长,白发也开始慢慢出现,实在不具备坚持下去证明自己的条件了,我只想稳定地生活,慢慢地老去。”好友惋惜,我又何尝不是呢?
那段时间,几乎夜夜失眠。毕业前的科研工作、求职、健康、婚姻,每一件事都像一座山一样重;体会到为什么有句话说一夜之间愁白了头。确实,几天之后,头顶已经开始出现一根接一根的白发了,心惊,却也懒得理会。
提笔于二零一九年九月十日
从九月份开始投简历,十月份开始参加招聘会,十一月初便看到了公示结果。等到了我生日那天,收到了正式的录用通知。至此,秋招算是画上了句号。而我,总算拿到了一张不算太差、可以继续科研也可以退而求其次的入场券。
生活还在继续。我拿到这张入场券的消息,除了家人以外,没几个人知道。所以,每当被问到“毕业以后准备干什么”之类的问题时,我依然自暴自弃式地自嘲:反正不是科研这块料,随便干什么吧。
其实,每说一次这句话,我都会很久缓不过来。“不适合读博”这句话,如同紧箍咒一般,让我始终无法迈过心里那道坎。我每做一个模型,每画一个图,每写一个报告,都觉得我的所有工作与所有结果,都打上了“不适合”所以并不可信甚至并不正确的标签与烙印。每每用“不是科研这块料”自嘲一次,我心里都有无数个声音在咆哮:谁不想发文章?谁在乎发的文章是几区、是几作?又有谁TM真的甘心庸碌余生?可我又该怎么跨过这道心理上的坎儿?
不知不觉便到了2019年底。而我,终于有了合适的理由,可以真正开始写毕业论文。如果说,每呆在力学所的一分钟都是煎熬,那么,整理毕业论文的过程,更是炼狱。除了第一年在集中教学,第二年和第三年的所有报告里,竟然挑不出一个可以放到大论文里的图。真正有效的工作,只有第四年中的不到十个月。这一次,我有点开始认命:可能那不是紧箍咒,而是事实。即使我内心深处依然为能找到工作而骄傲,即使我内心深处仍有极大的热情,但我依然,常常觉得很痛苦。在这个阴影下生活和工作,我什么也做不好。
我不是一个很容易走出来的人,也没有内心强大到潇洒。就像,每失恋或分手一次,都得花一两年时间走出来一样。或许这个紧箍咒,也需要很长时间才能走出来。
马上就2020了。我还是应该相信:时间是个好东西,无论什么,只要假以时日,都会好起来,尽管过程漫长而痛苦。
愿你在被打击时,记起你的珍贵,抵抗恶意。愿你在迷茫时,坚信你的珍贵。爱你所爱,行你所行,听从你心,无问西东。
提笔于二零一九年十二月十九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