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魏晋是不折不扣的乱世时代,礼乐崩毁,朝野不宁,一切都在混沌无序中演变。政治放逐了文化,文化疏离了政治,结果政治也乱,文化也乱,连士族一向坚定的精神信仰都变得模糊起来。
三国乱,但沧海横流,群英荟萃,气吞万里如虎,尽显英雄本色,乱得让人心旷神怡;两晋乱,却是步步有拌绳,处处有陷阱,阴谋阳谋满天飞,乱得让人心惊肉跳。
三国之乱在外,两晋之乱在内。
无论在内在外,乱对文士来说都不是好事。兼济天下的传统理想受尽了强权的嘲弄,文士们开始在独善其身的自我救赎中渐渐清醒。可在举世皆醉的时代,清醒者注定是孤独的。他们抬起惺忪的醉眼,大胆的向孔孟投去第一束怀疑的目光。儒家的思想体系已经被践踏的支离破碎,只手难以补天,他们索性抛开四书五经,成群结队地走向老庄的怀抱。结庐山林,曲水流觞,任诞简傲,谈史论玄,竟使得人人身上都散发出一分仙气,三分傲气,外加五分才气,凝聚成为后人所称道的魏晋风骨。
“竹林七贤”可谓其中的代表人物。阮籍、嵇康、山涛、向秀、王戎、阮咸、刘伶皆为一时才俊,可他们不用自身的有利条件去争作孝廉、秀才,等着官府提拔,反倒一个个跑到山林里发起疯来。打铁的打铁,喝酒的喝酒,还有人整天驾着牛车乱逛,找不到路了就哭着返回,走一路,哭一路,只哭给自己听。
竹林七贤后面还跟着一个更不像话的陶渊明,干脆把乌纱往地上一扔,兴致勃勃地当起了农夫。他以锄为笔,同时以笔为锄,在田垄间东挖挖,西刨刨,开垦出一个远离尘嚣的桃花源。南山种豆,东篱采菊,不仅满足了自己的需要,还为身后数不清的文人提供了精神食粮。
魏晋南北朝总体上给人的感觉就是混乱与散乱,其三百六十余年的时间跨度能够轻轻松松地吞咽掉整个大唐,因而要想给这段历史找一个明细的坐标很是艰难。政治本身就扭曲得不成样子,拿它来当坐标显然不大合适,泰始、隆安毕竟没有贞观、开元那样强烈的时代印记,难以对大段的历史形成统治力。
这时,文化的韧性就显示出来了。熙熙攘攘的人群之外,站着一个眼神淡定的陶渊明,像逆风而立的路标,可以为后人指点迷津。我们以陶渊明为原点,向上可以漫溯将近断流的魏晋风骨,向下可以遍赏无限延伸的田园风光。
时间的风,能把官衙内的金印变成废铁,能把皇陵前的石碑化作齑粉,唯独吹不干陶渊明从东篱采下的那朵黄花。
二
说来奇怪,像陶渊明这样开宗立派的大诗人在生前竟然没有一个追随者。颜延之是与他相知甚深的至交,也只是欣赏他的性情,而非才情。陶渊明死后,颜延之在《陶征士诔》中赠给他一个“靖节”的谥号,对他的诗文却鲜有称誉。
陶渊明的田园在荒芜了近百年之后,才开始有人怀着崇敬的心情来叩东篱的柴门。
最先到达的是梁朝的昭明太子萧统。他对陶渊明这位隔代的先贤偏爱有加,从陶渊明不流于俗的诗文里读出了不流于俗的新意。在他眼中,“其文章不群,词采精拔,跌宕昭彰,独超众类,抑扬爽朗,莫如之京”。这种说法与后人给陶渊明“豪华落尽见真淳”的文风定位显然是有所出入的。苏轼曾一语道破说陶诗“质而实绮,癯而实腴”。其实,说陶诗“词采精拔”也好,“豪华落尽见真淳”也罢,都言之有理。陶诗质朴处在词句,华美处在意蕴,视角不同,得出的结论自然不同。
陶渊明的诗文是正统文学之外的一脉异音,而且它本身也有着奇妙的际遇。它隐秘在远离官场的山林,最先赏识它的却是身居内宫的太子;它生长在逼仄灰暗的东晋,繁盛期却出现在开豁明朗的唐宋。看似杳渺的两端最后毫不牵强连在了一起。但凡是文学中的精品,本就具有超越时空的能力。
陶渊明的诗文铅华落尽,素面朝天,可它硬是把六朝那些精巧绮丽的篇章比得六宫粉黛无颜色。比如这首《饮酒》:
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
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
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
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
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
落脚点仍是在人境,而车辚辚马萧萧的喧闹不属于这里。声音是有的,暮归的牛在叫,深巷的狗在叫,争食的鸡在叫,每种音籁做一个声部,入耳成曲。
不必向他发出任何形式的疑问,身体的远行是为了心灵的回归。他只是想让眼里的风景向着心里的风景渐渐靠近,渐渐融合,最后连成一片。
秋意正浓,黄灿灿的菊花诱惑着荷锄而归的农夫。当农夫洗过双手,到东篱采下一瓣馨香,农夫就成了诗人。南山,是在悠然一瞥时映入眼帘的。《山海经》中也许收录了关于南山的传说,只是南山的曾用名他还不曾在书中找到。
山色空蒙,青霭是恋上山林的精灵。夕阳为媒,成全了一幕美景。归巢的鸟儿滑过天空,“啾啾”的音符落入青霭,溅得黄昏好清婉。
眼前的一草一木似乎是一连串的隐喻,他从中依稀读出了答案。豁然开朗的感觉,却是意会得来,言传不出。何况,此中有真意,不足为外人道也。
有的诗就是这样,浅浅淡淡的语言偏能营造出浓浓郁郁的意境,如阳光,蕴藏着赤橙黄绿青蓝紫诸般色彩,表现出来却是水晶般澄澈透明,当它偶尔照进读者温润的心灵,又能折射出绚烂的彩虹。
陶渊明大概不会想到,他在豆田里倚锄而憩时随意吟出的诗句会被后人奉为典范,在半醉半醒时写下的文章会被后人当作精品,就连自己不为五斗米折腰这类傻事也被后人当作样板,成为流传千年的美谈。然而出乎意料的只能是陶渊明自己,遥遥相望的我们则毫不意外,因为他的言之率真,行之洒脱,让后人看得心驰神醉,足以成为一道炳耀千古的风景。
高堂之外,田园将芜,我们的精神绿洲实在需要一个诗人前来耕种,陶渊明在最恰当的时候来了,他的一言一行自然会散发出明亮而不刺眼的光辉,引人赏阅。
陶渊明虽为隐逸之宗,事实上却做了一派文化的代言人。在南北朝之后成长起来的文学巨匠无不受到田园思想的影响,在他们构建的精神殿堂里几乎都能发现有个陶渊明端坐其中。
孟浩然把他当作榜样,在《仲夏归汉南园,寄京邑耆旧》中写道:
赏读高士传,最佳陶征君,
日耽田园趣,自谓羲皇人。
李白把他当作偶像,在《戏赠郑溧阳》中写道:
陶令日日醉,不知五柳春。
素琴本无弦,漉酒用葛巾。
清风北窗下,自谓羲皇人。
何时到栗里,一见平生亲。
杜甫把他当作知己,在《可惜》中写道:
宽心应是酒,遣兴莫过诗。
此意陶潜解,吾生后汝期。
白居易把他当作老师,在《效陶潜体十六首》中写到:
先生去我久,纸墨有遗文。
篇篇劝我饮,此外无所云。
我从老大来,窃慕其为人。
其他不可及,且效醉昏昏。
到了宋代,陶渊明的诗文更加受人推崇。欧阳修盛赞《归去来兮辞》说:“晋无文章,唯陶渊明《归去来兮辞》”。王安石读到“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时,说“有诗人以来无此句者”。苏东坡在《与苏辙书》中说“吾与诗人无所甚好,独好渊明之诗”。辛弃疾说“须信采菊东篱,高情千载,只有陶彭泽”。
三
陶渊明的诗文之所以能倾倒诸位大师级的人物,除了其自身的语言魅力之外,还有更深层的心理因素。
古代的文人或多或少都要涉足政治,而文人特立独行,率真执着的天性,却与政治上行事圆滑,顺势而为的要求南辕北辙。在这种矛盾之中,陶渊明就悄悄地成了他们的精神导师。仕途得意时,陶渊明可以帮他们看护心田,以免欲望的野草在其中疯长;仕途失意时,陶渊明可以做他们的良师益友,以免人格随着皇帝的降职一同遭到贬谪。
自汗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以来,文化实际上成了政治的附庸。儒家学说主张“学而优则仕”,要求文化为政治服务,具体到文人身上,就是要他们以天下为己任,积极入世。而文人大都天真,他们满怀热情地踏上仕途,希望能够实现自己在书房勾勒出的人生宏图,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可现实的冷酷,官场的复杂,常常超出他们的想象,来来回回折腾几次,疲倦了,困惑了,迷茫了,那个采菊于东篱的模糊身影一下子变得清晰无比。
陶渊明的诗文是他们在懵懂的岁月里埋下的种子,历尽风雨之后,再回首,种子已成大树,撑出一片可以供他们稍作停留的绿荫。
中国历史上有三种典型的垂钓形象:在渭水之畔等待周文王“上钩”的姜子牙;在濮水之畔面对高官厚禄持竿不顾的庄子;在愚溪之畔“独钓寒江雪”的柳宗元。从某种意义上说,从这三种形象上可以反映出中国文人普遍存在的三种心态。他们往往是仰慕着孤高超逸的庄子,艳羡着得遇明主的姜子牙,同时怜悯着弃置不用的柳宗元。其中柳宗元最接近大多数人的真实状态,庄子和姜子牙是两个完美的极端,只适合远远地欣赏。
姜子牙横竖做不成,浑浑噩噩一个转身做了柳宗元,是文人之中最常见的人生轨迹。陶渊明不一样,他转身之后做了庄子,登东皋以舒啸,临清流而赋诗,悦亲戚之情话,乐琴书以消忧。而且陶渊明做庄子还异于竹林七贤做庄子,竹林七贤来山林是为了避难,陶渊明来山林是为了回家。
文化总被文人拿来当作通向政治的铺路石,当他们在仕途上碰几回壁,摔几回跤,被政治从云端狠狠地推下,文化又会反过来用宽厚的双手接住他们瘦弱的身躯,并帮助他们依傍山水构建起更完整的人格。中国文人的幸与不幸都在这里。他们接受了儒家思想,注定要与政治纠缠在一起,但他们从孔子那学来的仁,从孟子那学来的义,又很难在政治那里找到归属。正如他们就算身在长安,也常常在意识里寻找那个雁落青塔花接渭水的古都。
当他们从案牍间挺直酸痛的脖颈,恍惚间听到陶渊明啸出一句“归去来兮!”可以想到,他们心中会产生多大的震撼。连一向豪迈的苏轼都低下头,说了一句“深愧渊明,欲以晚节师范其万一”。
庙堂诚然是实现政治抱负的最高舞台,可那里毕竟是狭窄的,窒碍的。做事诚惶诚恐,说话畏前畏后,还要时刻观察皇帝的脸色,堤防小人的诋毁,太累。陶渊明的意义在于为中国文人开辟了一片桃花源式的文化腹地,在仕途上走得累了,回头看看陶渊明在南山下耕种的身影,多少是一种慰藉。他们从陶渊明那里知道,自己还有退路。
“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陶渊明不知道他不经意间做出了一个多么妩媚的动作!
他也不知道一首《归园田居》创造了一种由多少人共享的至高理想。
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
误落尘网中,一去三十年。
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
开荒南野际,守拙归园田。
方宅十余亩,草屋八九间。
榆柳荫后檐,桃李罗堂前。
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
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颠。
户庭无尘杂,虚室有余闲。
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
幸亏我们有一个陶渊明。 没有他,中国太喧闹,同时会太寂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