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前人的书,不时会遇到不解的地方,譬如古人爱用“转蓬”来形容漂泊之人,拿我个人的经验,就殊不能解了,因为转蓬我是亲见过的。我们一般叫它为“蓬草”。
一到春天,蓬草一丛一丛,长得很茂盛,枝干为淡绿色,叶子是长条状,似柳叶,开出白色的花,花瓣虽小但多,环簇在黄色的花心周围。时值秋初,天气尚暖和,又有雨水,它的花还是照开不误的,次第的开放着,不见有衰老枯败的迹象。然而到了农历十月份,群雁南飞,气候不得不冷将了下来,蓬草才始见得花销叶儿黄落,但它的根是仍扎在土壤里的,一个整冬都如此,并不如书中所说,阵阵寒风吹得转蓬在地上团团地转。它不转,不仅不转,也并没有被吹往别处,落难在异乡。它挨到第二年的梅雨季节,还在原来的地方;不过那时确是“倒了霉”的,恹恹地躺在地上,枝叶慢慢开始腐烂了。对于这样的收场,我们见惯的人,并无伤感之绪。
在我们的当地,转蓬一直被贱视当作野草,虽一般地多数长在田埂的边上,不占多大面积,却依然是逃不脱要被种田的农夫们锄去,或者烧掉的命运。为生计劳累的人们对它是没有好感的,不怎么的待见它,当然更不觉得它的“化作春泥”到底怎样之可怜。唯有那些古代的读书人,感情似特别丰厚,而且奇异,例如他们见了月亮,是要落泪的,见了花的凋谢,他们也必要发一番悲叹。前时曾读一个宋人的笔记,他说他在野地里路遇秋风下的转蓬,忽然便想到了自己,自己久假未归,是为羁旅倦客一类,恰值日暮,偏逢穷途,不禁地悲从心中来,益觉那路旁的转蓬也与自己同病相怜。
然而我却不觉得它多可怜,我认为第一可怜的属芦荻。芦荻亦称“蒹葭”。当深秋的时候,白露成霜,绿的芦荻枯了,白发苍苍,而它恋的伊人,“所谓伊人”,尚“在水一方”,这是《诗经》上的句子,它常使我臆想,那一棵芦荻必定是瑟瑟地在湖的浅水边上,眼里巴巴地望着宛在水中央的伊人,而身子却近不得,近不得,唯有把相思泪般的芦花,徒然地向空中撒了又撒,抛了又抛,多么的可怜哟。
有诗中这样说道:“芦花本是轻微物,离家即便不能还。今日秋风吹不尽,眼前的丝絮,复又来催伤心肝。”可以算作又一佐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