迁居,意味着完成一次人生的断代与际遇,前后月余,将近收拾停当,一觉醒来四周皆新,有点陌然,又有点期许,此时思绪混沌容易想起曾经呆过的老地方、那些日子的人与事。大团镇——上溯清宣统三年,属江苏省松江府的一处东南盐场,所辖一镇十七乡,惠东、书院、泥城、金陵,早年都属大团镇,并与惠南、周浦、新场并列享誉浦东四大镇之魁金大团,本地世绅盛家、叶家昔日之风华显赫果然是凋蔽了,今时的大团百业俱废、民气萎哀,式微的在谷歌地图上如不细看,便不大容易找到,多数是那些想去临港新城的人客搜索路径时偶有发现,而大团与我,则是一段三十七年的忆记,抹不开的。
一个人,一个镇,老了就有故事,镇的故事实际上就是人事的积酝。老镇的一砖一瓦一碑一巷,皆是故事;我晓事晚,天性木讷戆憨,五岁才开口学语,知识一桩事体需经较长时间,但记下一段事物,便不大容易忘记;我辈实在浅薄,所引所写不作深究考据,都是聆悉老一辈口谈,大团镇亦没有佳轶贵胄,一点点残存念想尽是最最普通的俗人,还有几个疯人。
少时家中还用粮票,日常用度皆有限额,只有腌臜囡的馄饨面条是不用票子的。也就七八岁光景,天天清早母亲领我走过几折巷子,便到了老街上塘的馄饨店,中式南方旧街的铺子都是一排排榫扣栅板,本帮话贴恰的叫作“排门板”。街坊都唤店主腌臜囡,一个曈光似炬、声如洪钟,七尺有余体格健硕的英武男子,彼时人家有此等貌相的子弟皆是贵人异人,现代人所谓眉目清秀的帅哥之审美倾向实际上都是性征不明浇薄轻佻的衰相,我至今不明他为何落得腌臜之名。
每天走进腌臜囡的铺子,榆木长凳坐定,双手规矩的托在红杉长案上等早点。腌臜囡只问一句:“馄饨还是面?”瞄你一眼便不再看人,自顾自在灶头上料理伙食,骄慢而谦随。我么老老实实回伊“二两菜肉馄饨”。他有一双巧妇般灵巧的大手,只几下二两馄饨就跟变戏法似得裹好了,纷纷接踵丢入大锅,顺手抽几下灶边的槖龠,揭开锅盖浇半碗冷水激一激,差不多就熟了,此间他又从清水槽里提起一口品碗置于灶沿上,舀一勺鲜骨高汤盛入碗中,同时左手用汤勺子挑起一抹猪油,蜻蜓点水似得蘸一茬香葱,叮当一声滑进碗里,随即提起炸撩将锅中浮起的馄饨颠拔几下即盛入碗中;一整套动作熟练流畅,行行出状元之谚想来也就是如此日日精作而练就的功力吧。
腌臜囡的馄饨大而饱满,个个方圆端正,皮子熨帖微微映出青青菜色,十分喜气好看。那年代味精还是比较矜贵的物事,老人们称味精曰“味之素”——想来定是日本舶来的名词;而腌臜囡凭借鲜骨高汤,根本用不到味之素,猪油天然的焦香和鲜葱的腥香相辅调佐,一口咬下去,菜丁的清莽气和骨头汤的鲜劲便催促味蕾完全绽放,我的美食印象原来老早就被定义过了。
旧年的人们敦厚诚实,讲话一句是一句,做事亦一桩是一桩,小到针箍篾器,大至修桥建屋,无不用心用到极致,物事要好非乃真心诚意工事规序才得臻。看个亲眷都是十几里徒步走过去,不诚心也诚心了。那时的“慢”是吃足功夫,现在的“慢”则是作孽作出来的...这或许也是为何现代美食渐渐勾不起我的口欲,而总觊觎少时吃食的由来吧。腌臜囡的馄饨包了四十多年,我亦从小吃到今年迁出镇子才离开这份口福,如今的腌臜囡身家已近千万,多数食客并不晓得他的家业是从一只只馄饨、一根根面条里捞出来的,如今熟客已心有敬忌不会再当面唤他“腌臜囡”,远近闻名沓来的生客有时冒失的问“这是不是腌臜囡馄饨?”他会耿介有力的回一句“是,馄饨还是面!”照旧不看人家一眼;贵人贵在哪里?就贵在这里。
在我心里,这个具有古典之美的男子还是三十多年前的那个黝黑壮汉,像一龛神塑在灶头跟前。年月更迭,他的店堂从老街上塘迁至正对面下塘;天天卯时开板,像欠了整个大团镇似得,没有一丝野心,他想做而能做的,只是裹馄饨汆面条,唯一变化仅是现在的腌臜囡使用了味之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