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传手艺传男不传女，而如今，要在我这儿断了。
01
老爸学会玩微信之后，进步速度令我惊讶。早上坐地铁的时候，总会刷到他的状态，大多是一些“低俗”视频和“不转不是中国人”的垃圾信息。每次想跟他说，又想，他都这个岁数了，算了吧。
其实，老爸并不算老，还不到50，但白发却比黑发多。那天，他突然对我说：“别人都有微信，我咋没有，是不是得申请一个？”好奇他的新潮之余，我帮他申请了微信，而他对头像的挑剔出乎了我的意料，“多给我找几个，让我挑挑”。
刘德华还不满意，我乐了。
“这个呢？梁朝伟！”
老爸不说话。
“周润发！赌神！”
“我知道，再换一张。”
......
“这个咋样？”老爸指着张学友说。
嗯，品味还不错。
老爸的昵称叫机电达人，是他自己取的。他修了30多年的电机，即使叫大师也不为过。
02
老爸从小跟爷爷学修理，从修车到修电机、水泵，是方圆有名的父子兵。那会儿，家家户户几乎都有水泵，每到夏季抗旱的时候，生意就源源不断地来了。
他俩在一间小屋子里营生，小屋的三分之一堆满了各种电机，那些是老爸的宝贝。他有各种修理工具，扳子、锤子、起子、螺丝刀，千斤顶等等，敲敲打打，一家七口都能吃喝不愁。老爸的手又粗又黑，每次放学回家，总会看到他用洗衣粉狠狠地搓手，水换了好几次，最后露出满是疤痕的手掌，沟壑里的黝黑已经长进了肉里。他老爱用糙手捏我的脸，我会嫌弃地扒开他的手跑得远远的。
我和两个姐姐总帮不上忙，老爸也不让我们帮，“看书去，用不上你”，他总这么说。有人问他：“咋不教你儿子？”他就会说：“学这个有啥用，掏劲的活儿，没出息！”后来老爸身边多了一个跟班儿，整天跟他学习手艺，但老爸从不真心教他，这一行，学会徒弟，饿死师傅。那会儿我想，要是我学会了就不用怕别人抢生意了，可老爸却从不教我。正好，那么脏，我也不想学。
老爸是急性子，无论一天来几个生意，总想全部干完，水泵很矮，他站着不行，坐着用不上力，只得蹲着。我常常见他手持扳子，拧着螺丝，咬牙切齿，憋红了脸，太阳穴处青筋暴起，汗珠顺着脸洒在衣服上，他便用手臂蹭拭额头，像掀起一张水帘，而后背早已经湿透了。有时我会帮他踩着水泵的下盘，让他好用力，但老爸力气实在太大，我老踩不稳当，一不小心，还会磕到腿。他叹一口气说，“回去吧，净给我帮倒忙。”
03
老爸常说，好好学习 ，不然长大了和他一样靠力气吃饭，被人瞧不起。
他对我的学习抓得很紧，小学时，奥数竞赛没被选上，他知道后，扔掉扳子，抄起扫把，狠狠地打我屁股。后来我把老爸的暴行写在了作文里，开家长会时，他看到了我写的状纸，回去之后竟当着全家人的面作保证，说以后再也不打我了，让我受宠若惊。受老爸影响，妈妈总会在家里给我们姐弟三个备好厚厚一摞作业本，用完就拿，不耽搁写作业。我也算争气，每次考试都能得奖状。
不过，老爸还是食言了。
初三下半学期，我迷上了网络游戏，着了魔似的往网吧里钻，甚至晚上跳墙出去通宵。随后的月考，成绩一落千丈。一天晚上，老爸把我从网吧揪出来，一脚踹向我的屁股，我踉跄两下，差点趴在地上。他一身酒气，一句话也不说，跟在我后面。到家之后，老爸爬上墙，说，“你是从这儿跳出去的吧。”我羞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根本不敢抬头看他。“我现在就从这儿跳下去，让你不好好学习，我每天起早贪黑，腰都累断了，就是供你去网吧的？” 我被老爸吓坏了，“哇”地一声就哭了。老爸喝醉之后特别可怕，小时候经常见他拿脑袋撞墙，撞得我和姐姐一直哭，妈妈一边骂一边可怜。
老爸年轻时也不是个省油的灯，他捣过的蛋，干过的坏事都留在了身体里，在他那个年代横行无阻，却又渐渐显得不合时宜。
我曾和小伙伴下水偷莲藕，被主人发现后，追着我们满村跑。回到家，看着满身的泥垢，老妈却说，“怕啥！就说你爸是谁谁谁，看他敢咋样！”
一年寒假，我去参加同学聚会，回来时，家门口站满了人，远远看到老爸被两个人拉着，脸上挂了彩。我赶紧跑过去，他看我一眼，不说话。姐姐埋怨道，“你跑哪儿了？咱爸和人打架，几个人打他一个，你干啥去了？”听完，我攥紧了拳头就往外跑。“回来，你别惹事儿了......”原来老爸为了全村人被克扣的补贴和村长一家干了起来。
后来，警察来了要带老爸走，他面不改色地说，“你问问在场的老少爷们儿，有一个同意带走我的，我二话不说跟你走。”警察去我家说了几句话就走了，还留下一包烟。
盖房子这件事儿上，老爸出奇地冷静。
家里的旧平房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盖的，每逢下雨总会漏水，猪圈的粪便和院子的泥土混在一起，臭气熏天。老爸一咬牙，“盖”！
新房的位置上原来有一个牛棚，属于违规建筑。盖房的手续有了，这牛棚必须拆，可村里人不看手续，这地方他用了几十年，那就是他家的地。村干部来调节，也被他怼回去。老爸不想伤和气，怎奈对方却得寸进尺，盖房子的新砖拉来了，竟被他们推倒铲碎。老爸没有动手，上法院告了他们，官司是赢了，新房却还是盖得举步维艰，白天新装的玻璃，晚上就被砸了，老妈站在门口一个劲儿地骂，老爸一言不吭，搬了个木床，晚上守着新房睡，无论如何也要把房子盖起来。初一那年，两层楼房终于竖起来了，堂堂正正，有模有样，在那会儿是全村最好的房子，老爸感觉脸上有光，连放了三天烟花。那天夜里，老爸召集我们一大家子喝酒庆祝，从不让我喝酒的他非要我喝一口，他流着泪，说，“你看不上学有没有出息？没文化没本事，都欺负你。”叔伯们都劝他，他一杯接着一杯，把泪都灌进肚子里。
04
考上大学那年，老爸高兴坏了。即使是普通二本，他也非常满足，逢人就说，还宴请亲朋好友，放烟花庆祝。那个夏天，他兑现了承诺，在我房间安了电脑，我只是为遗忘了网游账号感到可惜，却完全忽视了4000多元的电脑是他修多少个电机换来的。假期回家我开始帮他干点活儿，不过也仅限于搬东西和买零件。一次和老爸去要账，等了几个小时，却等来一个电话“今天实在太忙，下次吧”，气得他直骂娘。他也常在一天的劳累之后，骑电动车带我去搓顿好的，前面放着一袋要换新的旧铜线，他用脚把着两边，我坐在后面，嫌弃着它的味道。上次回家，下起了小雨，老爸还是骑着那辆电动车接我，远远地，就看到他在对我招手。他戴着头盔，一脚撑着地，一手扶着车把，停在马路对面。老爸接过行李箱，放在前面，我跳上车，把脸贴在他的后背上，感到心安理得。
小时候犯错说谎，总少不了巴掌和扫把，可后来，一些自己都骗不过的小聪明，却能轻易逃过老爸的判断，而我总能看到他眼中一闪而过的异样。但在抽烟这件事儿上，老爸眼里揉不得一粒沙子。一次，朋友在我家打牌，屋里烟雾缭绕，老爸把我拉出去，大声质问：“我抽了几十年的烟都戒了，你还抽，从小咋跟你说的？”
我为老爸不分青红皂白的判断感到愤怒，大吼道：“我没抽，你看到我抽了？”
“再说你抽没抽？”老爸的巴掌举到半空却落不下去。
“没抽就是没抽，你打呀，你咋不打？”
我怒视着他，看到他缓缓放在手掌，嘴巴颤抖却没说一个字，换做以前他不会有丝毫犹豫。可能他知道我长大了，而那一刻，我却觉得，是他老了。
毕业那天，我坐上去北京的火车，百感交集，却无处宣泄。我拨通老爸的电话，那头传来了他的声音：“三儿，有啥事儿？”我“哇”地一声哭了起来，怎么也停不了，我断断续续地说，“我找到工作再回去。”老爸听我说完，说，“找啥工作，毕业了还不回家看看？不要爸妈了？”我哭得更厉害了。夜里躺在车厢里，心里多了一份踏实。
后来，我才知道，打电话那天，老爸刚做完腰椎手术。新农村建设，道路改造。老爸在路边的小屋要被拆掉了，他急急忙忙挪完所有东西，腰却直不起来了，长久的下蹲给他的身体造成了难以挽回的伤害。
在修养的几个月里，老爸的生意基本上荒废了。十一回家，我在他的指导下把待修的电机全都拆零散了。
老爸说，“看看你，还这么瘦，一点劲儿都没有，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胳膊比你腿都粗。”
“是，路边的杨树，你一只手就拧断了。”
“你是不是不信？你问问你妈？”
“信，我都信。”
“你拆了我还得修。”
“你要是早教我，我肯定就帮你修好了。”
“咋不教，你小时候说啥都不学......”
......
老爸闲下来之后，像变了个人似的，话特别多，对我们指指点点，看谁都不顺眼。老妈说他更年期到了，让我们不要与他计较。而他俩却老是就院里的破铜烂铁争吵，老妈扬言要把它们卖给收废品的，吓得老爸好几天不敢出门，生怕回来后宝贝没有了。
05
老爸来北京是瞒着我的，我在火车站找到他的时候，他正准备和老妈打地铺，想起小时候他带我去看病，是一定要住旅馆的。
“怕影响你上班，就没和你说。”
去他妈的上班，不容商量，我定了一个房间，打车带他们过去。
老爸的腰还没好利索，左脚也出现了毛病，他听不懂医生的专业术语，直接问：“看好得多少钱？”
老爸被高额的费用吓坏了，而且医生也无法保证药到病除，最后决定不看了，我和老妈拗不过他，他坚决说：“我自己的脚我知道，没事儿。”我带他俩在北京转了两天，老爸特别开心，但看着他跛脚的样子和老妈无奈的眼神，我深深地感到无能无力的痛苦。
老爸开始每天早起跑步，晚上用中药泡脚，他不会轻易被打倒。
后来，我工作很不顺心，便辞职回了家，得过且过 。
一天，老爸把我叫起来，语重心长地说：“想跟我学修电机不？”
我不说话。
“我现在没力气教你了。”他接着说。
“你看这院子里的旧电机，以前几百块一个我都没卖，现在当铁卖都没人要......我以前想，我教会了你，咱爷儿俩就开个厂，买一些设备......算了算了，不说了......”
“你从小对它不感兴趣，我也不逼你，咱一大家子人没出过大学生......你学的东西我也不懂，但好歹你是大学生，干啥也比你爸强......”
我终于明白，当爸爸的对孩子哪儿有那么高的要求。
06
奶奶去世的时候，老爸哭得像个孩子，比我小时候挨打还难过。
从那以后，老爸的脾气小了许多，也经常会逗街上的小孩儿，像一匹疲惫的老马。姐姐常劝他把那些电机水泵卖掉，散散步，带带外孙多好，他总是沉默不说。
老爸还是不愿服老，每天坚持跑步，用廉价的染发剂把耳朵都涂黑，我考驾照没过的时候，他还是会讽刺我，“一个大学生，还不如我这老农民。”
他不光嘴上说说，还报了名，但他的脚成了阻碍。
“我要是脚好一点，早过了。”
“我考过了，可以开自动挡的车。”
“等我学会了，你下次回来，我开车去接你。”
老爸终究是没考过。但上次回家，他给我买了一辆车。我带着他兜风的时候，开到无人处，他会和我换位置，让我指导他，并告诉我交警来查的时候该怎么耍赖。
07
前些日子，老爸在朋友圈发了几张照片——“低价处理各种电机水泵”。老爸守着那堆宝贝过了大半辈子，终于舍得卖掉它们了。家传手艺也终究要在我这儿断了，想想从小耳濡目染的我，到现在竟也没搞清水泵和电机的区别。
上次和老爸开视频，看他情绪有些低落，老妈说，他心痒开车出去，结果被罚了500块，听的我哭笑不得。我想让他知道，他不用开车接我，骑电动车就好，最好再下点儿雨，然后我要紧紧地贴在他的后背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