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边无际的紫,包围着她,宛如漂浮在茫茫大海中,海水是紫色的,迷离、清冷,淹没她,吞噬她,想喊,张不开嘴,想挣脱,却到处雾气迷朦,看不清方向,亦无路可退。透不过气的窒息感让她猛地惊醒,幸好,只是一场梦。
梦醒,捂着胸口,她舒了一口气。轻轻翻过身,望一眼枕边人,呼吸均匀,嘴角含笑,显然,他睡得很香,似乎没有被诡异离奇的梦侵扰,即使有梦,也一定是温馨怡然的吧。
辗转难眠。她想起儿子白天在客厅附在她耳边的低语:“妈,我看到了,是爸刷卡帮她付的钱,两千多呢,一双紫色的长筒靴。”9岁的儿子,小眼神一边瞥着书房的爸爸,一边将发现的“情报”及时汇报。她轻抚了一下儿子的头,淡笑:“出去玩吧,小屁孩,就你管事儿!”
只听说他的公司新招了一个长相与她有几分相似的大学生,没想到,这么快就与她平静的生活发生交集。她不动声色,或者,还有几分不屑吧,她从未干涉过他与女性的交往,更不会去查他的手机信息和微信记录。爱和情,向来只随心,不是他人能左右。若不变心,美女千缠万绕也动不了情;反之,若想出轨,晚上做梦都能鹊桥相会,又能奈何?
当初,她也曾回眸一笑百媚生。家世不错,工作又好,慕者如云。因为是政府重要部门的公务员,她有时自己也分不清,那些献殷勤的男人,到底是真的爱她,还是只想利用她的身份另有所图。难得糊涂其实是聪明人的选择,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世间婚姻,如若倾向利益的天平,亦无可厚非,哪能细细分清那么多真假对错?
彼时,父母也已将乘龙快婿的人选圈定在权贵门楣,可她偏是个较真的主儿,明明白白地将“聪明”砸个粉碎,在感情上,她要一个干净纯粹,以至年近三十,仍是待字闺中。旁人以为,良禽择木而栖,她一定在挑最高的枝头,静待时日轻摇羽翼一飞冲天,不是听说,新来的副市长年轻有为,还是孤家寡人,经常和她一起开会,还有那个在全城都亮得晃眼的知名企业家,也是钻石王老五一个,多次在公开场合丝毫不掩饰对她的倾慕。岂料,尘埃落定,令她飞身而去的,并不是什么稀有名贵的大树,充其量只是一株灌木。
走近她身边的他,不失年轻俊逸,却无丰厚身家。他来自苏北乡村,大学毕业后独自来这座长江边的城市打拼,凭着对时尚敏锐的嗅觉和独到的设计理念,仅用了三年时间便成为该城名声最响、规模最大的广告公司的首席设计师。虽然顶着“首席”的名头,说到底,还是草根,级别稍高的打工仔而已,远称不上什么“成功人士”。
她和他的相识,缘于一场“港口新城商务洽谈会”。作为此次活动宣传事宜的负责人,在众多的策划书中,她一眼看中了他的文案,思路清晰,创意鲜明。即使策划者中不乏高手,他熠熠生辉的才华,依然如贝壳中的珍珠,流沙中的钻石,难以隐藏,令人侧目。她大胆启用毫无背景的他,结果那场洽谈会,吸引了外省市甚至港澳台地区政商两界众多要人前来商谈考察,为城市打造了一张崭新的名片。此次简约而又不失新意的宣传颇得市领导的肯定,她和他的首次合作,无疑是成功的。
无需多言,不经意目光的交集中,彼此的欣赏已流露,而他的心里,还有一丝欲报知遇之恩的情愫。数天后,城市里有一场纪念黄家驹的小型音乐会,细雨迷朦中,他只身前往,默默怀念那个永远的青春偶像以及远去的青葱岁月,没来由的,想起了她,犹豫了数秒钟,冒昧拨通了的电话,而她,已在音乐会现场。是偶然巧合还是心有灵犀?
“今天我,寒夜里看雪飘过,怀着冷却了的心窝漂远方,风雨里追赶,雾里分不清影踪,天空海阔你与我,可会变(谁没在变)?”总有那么一个人,如同那么一首歌,注定相遇后,就不能相忘。“谢谢!”他轻声说。“谢什么?”她莞尔一笑。“谢谢你的懂得。”他凝望她清丽的眸子,不知哪来的勇气,内心的情感一下涌到嘴边,“第六感告诉我,我们是同类,心中有着同一片‘海阔天空’,你可愿携手同往?”就凭不知是否存在的第六感?这算是郑重的邀约吗?到底是年轻啊,才25岁。年轻真好,如此率性。他可曾想,她与他之间,何止有着女大男5岁的阻隔,怎就敢轻易立下“执子之手,共你一世风霜”的誓言?可这份单纯,又怎能不令人心动?
她其实也是喜欢清爽的他的。因为,他的喜欢,好多,正是她的喜欢。她喜欢村上春树的文字,他喜欢校园民谣;她喜欢在夏天光着脚丫含着老冰棍踩在木地板上,他喜欢穿着素净的纯棉衣衫骑着单车远行;她喜欢紫罗兰和紫色的薰衣草,他喜欢望着天边的闲云发呆……情爱的火苗一旦点燃,又岂是5岁的年龄差以及什么家世身份可以熄灭的。
数月后,他和她,便双双辞职,南下广州,共同开始新的生活。辞职,并非冲动。他早就不想寄人篱下,现在已有一定的积累,一心只想自己开公司大展手脚;而她,也早就厌倦了官场的功利和倾轧,现在,只想远离那些尔虞我诈,安心做个真实随性的自己。还好,她的父母,虽不赞成她的选择,但还是尊重了她的意愿,尤其是母亲,在她离开家乡的前一天,悄悄将自己多年的积蓄存入她的银行帐户,以至让他们在他乡的日子,过得虽不富贵,亦从无窘迫。
凭着聪慧勤奋和命运的垂青,十年后,35岁的他已是一家大型外贸公司的老总。而她,原先也一起帮着打理着公司事务,自从儿子出生后便当起了全职太太。随着公司的业务越来越多,他也越来越忙,一个月里能专心陪她和儿子的天数真是屈指可数,可每月交给她的家用倒是越来越多。每次出差,更是不忘给她和孩子带各种礼物,儿子钟爱的不同造型的变形金刚是全班小朋友里最多的。只因她偏爱紫色,他便从世界各地为她带回各式紫色的皮包、丝巾、衣服和鞋子,他说在他心里只有一间房,四季盛开着紫色的罗兰花。
可是,就在这岁月静好、现世安稳的转角处,丝丝迷惘,不知何时开始如影相随。那些个午后,坐在庭院的紫藤架下,静静望着细密的阳光透过树叶间的缝隙洒下斑驳的光影,闭眼小憩时的恍惚间,这种迷惘会更甚。年届不惑的她在心里问自己,十年之前毅然抛开当日之名利、切断与故乡的瓜葛,所为何求?为的是再到他乡求一份本就不缺的衣食无忧吗?他,有多久没有倚在这个小院里,静静地看一本书、喝一杯茶、听一首歌了?
他似乎忘了,以前他和她,总爱牵手看流云,静默不语任风吹。都市的红尘啊,不经意间就改变了一个人,这无关移情与别恋,只关乎一份小小欢喜的改变。而她的内心,是多么在意那些小小的欢喜,就如同,她那么迷恋院里紫藤花开时的空幽与灵动。
同样,对那些不喜欢,她也从未改变,就如同,她会本能地疏远,灯红酒绿背后交织的利益往来以及那些假意的应酬和奉承,而他,似乎已无所谓这些欢喜与不欢喜了。也是啊,家是要过日子的,总要有人奔走在烟火人世,渐行渐远的那些欢喜,如同这院中的紫藤,不管今日盛开得多芬芳馥郁,也不管明日凋零得怎样的落寞,与世人的柴米油盐、权力地位又有何干?
在这温热潮湿的南方都市,时常,她也会回望故乡,在华灯初上的日暮时分,在儿子泉水叮咚般的琴声里。她一遍遍,轻轻抚摩着,左手腕上的那只紫翡翠玉镯。手镯纯似水,透如冰,是前年春节回乡,母亲赠予她的。
她当然明白这是伴随母亲多年的心爱之物,作为独生女不能时常陪伴老人左右已是不孝,岂能再带走母亲的爱物?可母亲的心亦是坚定的不容拒绝:在故乡,一直就有翡翠通灵的传说,而紫翡翠更是珍品,无论出嫁的女子走多远,都能使母女连心。莫非父母看出了她眉间无法藏匿的心思?正如明了他今日之意气风发亦是与往日大不同。看过太多世事沉浮的老人,是何其智慧,从未多言。母亲只在她面前感叹过一回:“慧极必伤,情深不寿。人呀,有时活得太聪明太明白,真不是好事啊!”谁说不是呢?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许多人并不相爱,却可以过一辈子。
年少时,她也曾欣赏过一句话:对于相爱的人来说,对方的心才是最好的房子。可倘若真如此,这世间的饮食男女何来那么多欲望纠结、生死离愁,何来那么多舍不得、放不下?这节节攀升的高昂的房价又作何解释?
也许,唯有一种解释,那就是,真正的爱与情,比房子豪车,比名包珠宝,更难求,更飘忽不定,更易变易逝。任你是谦谦君子还是高贵淑女,你可以鄙视、唾弃那些疯狂拜金之人,但,依然不得不在心底承认,无论哪个朝代,哪个国度,在这个人的世界里,能捏在手里的一片面包,远比饿着肚子赏风月来得爽快实在,尽管,在爱情游戏里,第一眼才是最重要的。可是,有时,甚至更多的时候,这个第一眼,不仅盯着容颜,也是盯着荷包的。她,当然不屑看别人的荷包,那,十年之前的他呢?难道除却喜欢,她对于当日境况之下的他而言,不是通向广阔天地的最佳跳板吗?
当然,不可否认,那些个朝与夕,他给予过她,最深的缠绵,真切地陪伴她,走过了人生中最柔软的年华。一如,今晚夜色之浓黑,漫卷而来,令人沉醉。一席温存后,她慵懒的,在他怀里,眼微闭着,心,却是醒着的。他的手指缠绕着她的黑发,轻嗅,缠得发根有些紧了,她轻拍他的手。
“嗯?没睡?想什么呢?”
“大学好友雁南联系我了。”
“请你参加同学聚会?去吧,孩子交给阿姨接送两天。”
“不是。雁南升职任省报副总编了,那边还缺一个副刊编辑,邀我过去。”
“做什么编辑,整天和蝌蚪样的文字打交道,回头眼睛都看糊了,我会心疼的。”
他愈发将怀里的她搂紧,轻咬耳垂,她亦不挣扎。
“可是,我想去。”
他顿住。
难捱的无言。
沉默过后,他终于开口:“为什么要走,是我哪里做得不好吗?”
“真不是好坏的问题,我就是想去。孩子我也可以带到那边的外国语小学读书,雁南答应安排。这样也不影响你的工作,有空的话,你可以过来看看我们。”
“其实,今夜,我也有心愿要告诉你。”
“什么样的心愿,好神秘。说来听听。”
“前段时间,公司新来了一个实习的女孩,清新可爱极了,像极了你的模样。当时,我就想,要是我们也有这样一个女孩,长大后也是这般可人,该多好啊!”
“哦?”
“趁我们还不老,赶紧生一个女儿吧,你说好不好?嗯?”“名字我都想好了,你那么爱紫色的花儿,我们就叫她罗兰或紫藤吧,她一定会如精灵般惹人疼爱的。”
这次,是她沉默了。
良久,她低语:“我困了。一切等我去了雁南那边看了再说吧。晚安。”
“晚安。”
其实,在刚才一瞬间,她已有了决定,这次,她,一定会去故乡的省城。至于,未来的“罗兰”也好,“紫藤”也罢,能否在他与她的生命里开花、结果,真是说不清了,只有随心随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