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意正浓时,六十有余的文安从城里回到老家。
车子带着滚起的黄尘扬长而去,他转身迈步走向村子,那儿有让他魂牵梦绕的老屋。
他提着个脱色的帆布袋。袋子很轻,只装着几套换洗的衣服,一张银行卡,一个手机和几百元的现金。他把城里的单位房丢给了两个侄子,不顾他们的反对,执意回到老村庄。
终于可以为自己活了,他有一种从未有过的轻松。选个熟悉和中意的地方过自己的余生,除了老家的老屋,还能是哪里?
文安眯着眼看阳光下的老村庄,蓝天白云下的青砖黑瓦房,似一个个行竖排列整齐的方阵。这种色调和样式,一直妥妥地安放在他的心里。
他不知道这是不是城里人说的古朴典雅,只知道这些屋子历经百年风雨,仍屹立不倒,除了建造时用料考究,还离不开父辈们的用心打理。爷爷奶奶那辈人留下来的祖屋,真的老了。
老屋是时间的力量在大地留下的痕迹,没有老屋就无所谓昨天,没有昨天就没有今天和明天。他从老屋出发,又回到老屋,老屋理应是他的归宿,也是他的起点。
走近老屋,才一抬头已满是眼泪,伸手摸着青砖上的鲜苔,他叹了口气,心想:这么完好的房子,怎么就不愿意住了呢?它们还那么的坚实,就如自己硬朗的身子骨一样,说不定还可以再扛几十年呢。
文安打开锁,推开房门,一股霉味扑鼻而来。他赶紧进去把所有的窗推开,让阳光进来。他拿起木圆桌上的抹布,去院里打井水。
水井上面浮着一层垃圾,他用铁桶晃荡着推开。一张刻满风霜的脸倒影在井水里,他的手随心跳抖动了一下,波光掩盖了那张脸。文安猛扯一下绳子,铁桶如鱼儿欢跳着侧身而下,井水咕咕地往桶里灌。他左右两手交替着往上拉,一桶清澈的井水被打了上来。
他双手捧起一汪清水,先靠近鼻子闻了闻,然后放到唇边,张口喝下一口,再一饮而尽,脸上露出了笑容。嗯,这么多年了,这口井水还是清凉甘甜,比城里的自来水好多了。
文安用井水浸湿布,把家具上面的灰尘轻轻抹去。像是帮它们逐一洗了把脸,木家具们在阳光的照耀下泛着光,透出木质的圈圈纹路,那是树的年轮。
这些家具的年龄比文安大。他曾坐在这把椅子上吃第一口饭;扶着那张凳子迈开第一步;结婚时父亲就坐在上面,接受他和妻子的跪拜……这里有他太多的喜和忧。这些记忆无法像桌面上的灰尘,能轻易抹去。
文安拿着抹布一顿忙碌后,累得腰都直不起来。他搬把椅子坐在家门口,往寂静的巷口两边张望,一个人影都没有。只见阳光打在屋旁的大树上,树叶的影子投射到墙面,虚实相映,宛如一副山水画。宁静中几声“唧唧”传入他的耳朵。沿着声音寻去,不远处几只颜色各异,大小不同的小鸡在柴火堆上歇息,一副悠然自在的样子。
有人住在这里养了鸡。文安想到这里,把身子向后靠在墙上,眯眼打起了盹。
不一会,幽静的小巷响起了脚踏石阶的声音,由远而近。
文安睁眼向脚步声望去,见一老妇肩挑着担子,头戴竹笠,背着阳光赤足走来。他不自觉地坐直了身子,觉得走过来的人似曾相识。
那妇人也看着文安,停下脚步问:“你是小安子吗?我是阿花呀,不认识我了?”
“阿花……你是村西头明叔家的大丫头?我真不敢认了。”
“对,多年不见,你怎么回来了?两个侄子没送你回家?”
“他们忙着呢,我自己能走,不用送。成哥还好吗?得空我去看他。”
“好着呢,在家看小孙女。儿子说要接我们出城里生活,我呆不习惯。对了,一会你来我家吃饭,好好和你成哥聚聚,我再约上几个还留在村里的老人,热闹一下。”
阿花说完转身走了,没穿鞋的脚板踩在青石板上发出啪嗒声,清脆动听。他忆起儿时与小伙伴光着小脚丫,嬉闹于各条小巷,从脚心弥漫上来的凉意。
文安望着那朵老花儿,再低头看看自己老树皮般的手,一阵心酸。我们都老了。
老就老了吧,安详地交给时间一副慈祥美。
年轻时的阿花可是村里一支花,身边围着有不少的追求者,最后她嫁入老实本分的成哥家。那时自己也快三十了,因为家在偏远山区,交通不便,没女子愿意嫁进山里,大部分本村女子都往外嫁。文安是村里众多光棍之一。
母亲在他五岁时就撒手人间,父亲凭着祖传下来的中药医书,给乡里人治病,在十里八村小有名气。可文安和大哥都不爱看书,更不想接下父亲的衣钵。兄弟两早出晚归地下田干活,过着自给自足的生活。
后来大哥娶了媳妇,花完了家里所有的积蓄。看着三十好几的文安,父亲愁得直叹气。
有天晚上,文安家来了两个城里人,他们是一对父女。说是带女儿来看糖尿病。
那女子也三十岁了,面黄肌瘦,单薄得能被风刮起。两位老人不知怎么聊的,竟然商量好,如果文安他爹能把他家闺女的病治好,就把闺女嫁给文安。
起初文安不太乐意,可在父亲和大哥的劝导下,再看着那叫淑芬的女子在父亲的医治下,脸色健康红润起来,显得水灵灵的,性情温文淡雅。文安的心荡起了涟漪,开始买些营养品给她补身子。
淑芬之前嫁过一次,生病后遭人嫌弃,离婚了。现在看着眼前身体健壮高大,满面羞涩的文安,满眼欢喜。
没多久,淑芬病没好就嫁给了文安。一是两人见面机会多了,已心生情愫;二是淑芬婚后能住在文安家,方便吃药治病。
婚后文安和淑芬在这套老房子住过一段时间。厨房里留下两人一起做饭的身影,榕树下有他们散步的足迹,稻田里飘扬着两人欢快的笑声……那是文安最快乐的日子。
后来文安搬到了淑芬在县城的单位房。淑芬是工厂的会计,她上下打点,为文安在厂里谋了个打杂的工作。文安没什么文化,只能如此。
虽然工厂的活既脏又累,可文安每天乐呵呵的,他对现在的生活很满意。现在他既脱离了边远的山区,不用面朝黄土背朝天,还成名副其实的城里人,那是村里人梦寐以求的日子。
可好景不长,文安和淑芬结婚后的第三年,文安爹上山采药,不慎摔下山崖,没能活过冬季。
文安爹走后,医治淑芬病的重担落到了文安肩上。可他对抓什么药,配多少份量都不清楚,只能临急抱佛脚,把那本祖传书翻开复去地找,直到把书翻烂了,也没找到好法子。
那些日子文安茶饭不思,夜不成眠,到处寻医问药,把家里的钱用得底朝天。可淑芬还是日渐消瘦,轻轻地随风而去。
淑芬走后,文安把大哥的两个儿子从深山里接了出来,让他们在城里上学。从此他工作更加卖力,省吃俭用地承担起两个侄子的生活开支和读书费用。大哥和嫂子在家种田,不时把自家种的菜和大米送出来接济他们。
文安后来一直没有再娶,一是别人嫌他带着两个侄子,负担重。二是文安自己感觉对不起妻子,没有治好她的病。那本被他翻得破破烂烂的医书,后来一直被压在了箱底,他再没勇气去翻阅。
两个侄子读完大学,成家立业后,文安已成白发苍苍的老人。大哥和嫂子先后因病离去后,文安觉得该为自己活几年了。
老屋没有了他们的身影,文安的心里空落落的,眼前的一切瞬间变得模糊不清。
“安子,吃饭去了,大伙在等你呢。”阿花的喊声把文安从回忆中里拉了回来。
他怔怔地点着头说:好,我去换件衣服。然后站起来,回屋拿出大侄子买给自己的新衣服,穿在身上。站在镜前端详着自己,然后急步走出了门。
他跟在阿花的后面,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远见路边一片稻田,秧苗长得郁郁葱葱,很是喜人。文安问阿花:这是谁家育的稻苗,搞得这么好?阿花说是村东老坤头家的大丫头,大学毕业后回村里搞农业,听说收成不错。
他边走边听着阿花说:有人喜欢这些老房子了,偶有搞艺术的人来这里画画或拍照。以后你也不会孤单,留在村里的几个老人,常聚在一起聊天说话,互相照顾着。
小时候我们是穿着开档裤一起长大的玩伴,如今我们老了,又成了彼此的“老伴”。孩子们现在回不来,我们看护着老房子,等哪天他们想回来了,祖屋还会是老样子。
文安低头沉思。是的,没有伴的老年是凄凉,没有黄叶的秋天是缺失,老屋就是建筑的黄叶。村里的老人拾起片片黄叶,紧抱于怀,淡然地迎向夕阳。
柔和的夕阳照着文安的后背,把他的影子拖得老长。他踩着自己的影子,昂首向老伙计们聚集的地方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