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婆婆捡来的弃婴。
上世纪70年代初,那一天,大山里还飘着大朵的雪花,我被装在一个竹筐子里,襁褓上面放了一张字条,仅仅写明了我的出生日期是农历二月初二,婆婆不识字,是生产队长念给她听的。婆婆说按此算来,她捡到我的时候,我才出生7天。
婆婆是个从旧社会活过来的苦命女人,在解放前三年生下了一个女儿,就再未生育。后来,她的男人为了找个女人生儿子传宗接代,把邻生产队的一个女人睡了,东窗事发后,被那个女人的男人及其吆喝来的社员们一顿乱棍爆打,婆婆的男人当场就咽气了。
婆婆艰辛地把唯一的女儿拉扯大,在阿姆19岁嫁到了200里外的临县那年开始,婆婆就一个人清苦地生活着。
有了我以后,婆婆每天天不亮就得走30多里山路,去一个正在哺乳期的远房亲戚家讨一点奶水,回来再兑些水,以满足嗷嗷待哺的我一天的喂养。稍大一点,婆婆就去乡里乡亲各家各户讨一口两口的饭食,带回来给我吃。所以,我一直说自己是吃百家饭长大的。
我跟婆婆相依为命,这一老一小,缺乏劳动力,地里的收成是可想而知,所以,上顿不接下顿的情况,在我们家是不足为奇了。遇到逢年过节,总有善良慈悲的乡亲会送给我们一些吃的,婆婆总是自己不吃,全让给我。那时候,日子是过得很苦,可是,婆婆把我当心肝宝贝般地呵着护着,我也无忧无虑。婆婆也说,有了我以后,她那间土屋子便像是抹上了颜色一样。
8岁那年,婆婆一狠心,卖掉了一只羊,换了钱送我去了村里的小学读书。我那时候非常讨厌读书,因为,我更想把学费钱去换一顿肉吃。出乎意料的是我的成绩却出奇的好,二年级的时候,五年级的数学题我全部会做。我记得校长曾经跟婆婆说:“你家娃儿是个握笔杆子的料,可惜命运不济。”
念完小学三年级,全国第三次人口普查的工作组到了我们那村,生产队长把我的户口报上了,给我随婆婆的姓取了个名字叫毛巧,还把我的年龄虚报了4岁,他跟婆婆说:“这样,过个1、2年,娃儿就可以相个人家嫁了,您老也不用这么苦了。”那年我实岁12。
一眨眼冬天就到了,腊月的一天,我跟婆婆正在禾堂里晒腌菜,婆婆突然歪倒在地,随即出现口角歪斜、口齿不清。我吓坏了,连忙叫来隔壁的大伯把婆婆背进屋,生产队长帮忙请来了镇上的张大夫,张大夫说是中风了。那时候我并不知道中风是怎么回事,只是很害怕婆婆会死去。
阿姆接到报信赶回来是第三天了,婆婆已经半身不遂,大小便失禁,神智时而清醒,时而会连人都不认识。这样的状况持续了9天以后,婆婆在一天夜里,像睡着了一样地走了,那天离过年只有5天。
婆婆落土为安之后,阿姆也要回她自己的家去了。临走的时候,她面无表情地对我说:“娃儿,不是阿姆不要你,阿姆的日子也过得不容易,你就自己好自为之,有合适的人家早点嫁了,总归也有个依靠。”说完这些,没有多看我一眼地离去了。
我从冬天哭到春天,哭婆婆的逝去、哭阿姆的无情、哭自己命运多舛、哭未来未卜……
仿佛这么一哭,我就长大了。春暖花开的时候,我向生产队长借了80块钱,离开了大山,只身来到了县城,开始了真正的孤儿生活。从这一年开始,我的字典里没有“家”字,更没有了过年的概念。
我一边干各种工作养活自己,一边自学了初中的课程,3年后我如愿地考取了县一中的高中。高中的学习阶段,我只能利用课余时间打工,换取自己的生活费和学杂费。我做过纺织女工,做过保姆,做过医院的清洁工,做过小饭馆的洗碗工,摆过地摊……高中时我的学习成绩一直是年级第一,代表学校参加的各种省市竞赛亦是蝉联冠军,年年获得奖学金、助学金。1989年,我以当时的县高考状元,考上了南方最好的医科大学。这是我的愿望,我想用我的能力,去挽救更多人的生命,尤其是像婆婆那样良善的穷苦人。
时间真是好东西,随着光阴流逝,年岁增长,我早已有了自己的家,那些过去了的过去,那些困苦、悲伤,已经渐渐模糊,唯有婆婆对我的呵护爱怜,刻在心间无法泯灭。
现在的我,已经是省级三甲医院的副主任医师,还兼任本市某医科大学客座教授。如今经济宽松,到了过年自然是丰盛地准备各种物质,东西南北的特色吃食,比比皆是;家里更是各种布置张罗,怎么喜庆怎么来;院里团拜、年会的氛围,把同事们的脸蛋都染成了花朵一样缤纷的色彩;就连各大电视台也在紧锣密鼓排演自己的春节晚会,以飨百姓娱乐生活。
可是,这一切都勾不起我对“过年”的感觉,从没有了婆婆那一年的过年开始,我就再也不识年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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