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迟信
卢贶与康缙虽然说得慷慨,但他们想给代主添堵,须得都中许可,这便不能立刻办结。好在时间充裕,加上几十年来,日渐成熟的飞书制度,使这种长距离的简信传递,时间上不至于无法忍受。
飞书是大观初期兴起的一种传递书信的方式,主要是靠训练有素的飞禽递送简短的信笺,早期主要是巨商大贾使用,多采用信鸽组的方式进行传递,在重要的节点城市建立鸽场与鸽站,从容传递消息。
随着使用信鸽的商贾增加,鸽场与鸽站互相干扰,而信鸽飞行距离短,易受猛禽袭击和人为阻拦的缺点逐渐被放大,飞书的使用因此一度陷入衰退。
唐代曾设有鹞坊,是宫廷中专门饲养雀鹰等猛禽的官署。赵宋承继而来,到大观时已广具规模,不惟种类上不再限于猛禽,训练上也成功驯服鹰、鹞等猛禽携带密信筒,这是宣庙能掌握天下的臂助之一。宪庙在位时发生财政衰退,一度听取过节缩宫用的建议,鹞坊因为种种原因,便在裁省之列,大部分杰出的技术官吏领一笔恩赏就失业了。
正是他们挽救了衰退的飞书。
猛禽成为了飞书行业主流的传递者,北方多以白头雀鹰和灰雀鹰为主,南方则以小枭为主。若有纵跨南北的传递需要,投信者多数会养两种猛禽周转交替。鹰后来被禁止用于飞书,一度搜查严密,许多使用或者经营飞书的人家,将雀鹰改称鹞,因此白头雀鹰如今也叫作白头鹞。
两只白头鹞从云州曹国使馆外的两处院落展翅飞翔,迅速拔升,转眼便不见踪迹。
一只小枭猛地扑下,落在一个老人的肩上,晃动几下脖子,调整了一个舒服的姿势,才傲慢的抬起了右脚,这让它整个身子发生了倾斜。
伤痕遍布的双手探了过来,熟练的一边扶住它,一边解下那贵爪上的袖珍信筒。转身交给身旁的年轻人,随后从桶里拾了两只鹅蛋大的青蛙,像哄孩子一样递给肩上的小枭,说道:“来,尝尝吧,这是东洲来的新蛙,保你没吃过。”
小枭抖了抖翅膀,像是表示了感谢或者不屑,低头猛地一啄,一只倒霉青蛙的臀部便落到了它口中,苦主发出一声恐怖的呐喊。
接走袖珍信筒的年轻人很快回转,跟着老人调养小枭。
“办妥了?”
“是,交给横行军甲士了。”
“好,我们去看看蛙池。”
横行军是曹国守卫都城新陶的部队,他们在这处枭场驻兵的目的只有一个,将南海诸国使节送来的消息,及时送到王宫御前。时至今日,曹王不再乾纲独断,其将国政托付国相襄办,得以从与公民会议【1】 的纠缠中脱身;而军务则是交由司马主持,省得头疼粮秣军资乃至兵员将校。军情往往直送司马府,由司马署理勘合,花字【2】、错押【3】一应无误,才择紧要事入宫呈奏。
“禀刘相公,岐国所来密信已勘合无误。”一身汉服汉巾的下吏行到鹤发老者身前禀告。
“去请郦亭侯与鹿亭侯公厅议事。”司马刘文显接过密信一看,随即吩咐道。
“是。”
刘文显步入公厅时,鹿亭侯、司空陶仕宗已经到了。
“道明,可是有什么急务?”陶仕宗执礼相问。
“岐国事。”刘文显点点头,“怎地不见昌司徒?”
“这却不晓。”陶仕宗不肯接话,另说道,“多日未见尧卿【4】,可是避暑去了?”
刘文显出掌兵事,曹王正是用他细密心思,此刻闻言知意,随即答道:“家兄身体健朗,却是不肯安逸,前月回郡打理农事了,哪里有闲情雅致去避暑。”
“哦。尧卿真是羡煞我等。如今国事日繁,虚耗许多气力,实在欲做田舍翁而不得。”陶仕宗笑道。
“二位久等。”
公厅外传来的声音将刘文显得措辞压了回去。二人回身相迎,果见国相兼司徒昌乐山大步而来。
三人资历相若,昌乐山胜在国相之位,刘文显胜在世卿传承,而陶仕宗之父故褚亭侯陶敬源则于曹定王末期以客卿拜相。父子卿相不惟是一段佳话,也使他们成为了曹国客卿们的榜样和领袖。三人各有渊源,相处还算融洽,昌乐山本人与世卿颇多往来经营,除了长安侯萧氏,并没有结怨之处,说得上左右逢源,加上其父昌延年乃是陶敬源拜相的荐主,与陶仕宗为代表的客卿一党也颇厮合得来。
这正是昌乐山能继卢信升之后拜相的过人之处。
“晚来一步,终是某得错处。公事办过,认打认罚。”昌乐山说完做个揖。
刘文显与陶仕宗自然不能生受,嘴上说着无妨,手上也连忙回礼。
“某召此聚议,实是岐国军情传到。”刘文显不废话,直接将誊好的密信内容先后交给昌、陶二人。
“哦?”昌乐山连忙接过,展开一看,吃惊道,“如何这般大胜?不是说地利、人和皆不在狄氏吗?”
陶仕宗心中也很意外,但镇定的看向刘文显,料来他必有解释。
不料刘文显却摇了摇头,说道:“详情不得而知。某已让卫司马详查。当务之急,是以此筹谋对策。这分军情来源可靠,十足可信。”
“还请道明兄为我等指画。”昌乐山当即做了个请的手势。
刘文显点点头,不客气的来到舆图前,指着东昆仑洲中部的拐角说道:“这里便是赫宰麦飞地,大食人称为桑加尔,或者赞吉巴尔,正处周、邺之间,控扼海峡,实是往来东昆仑洲要地。此前我等麻逸诸国前往昆仑洲,皆在此周转修整。”
昌乐山听了并不在意,如今曹国在东洲事业不小,昆仑洲本来也捞不到多少便宜,与他来讲并非什么切肤之痛。主掌财计的陶仕宗虽然心疼鲸油、象牙、香药的收入,但也非致命的,少赚一些还是能维持住这条航线。
“这里便是此次岐国最大的收获。”刘文显将手指从东昆仑洲移开,迅速北上,猛地点在一处凸角上。
“马萨瓦。”刘文显又重重的点了一下,“这里正当大食海与红海要道,原本亦不算重镇。不过狄氏谋此地自不会浪费。自此岐国货物通行泰西无碍。”
“这马萨瓦倒是有些来历。”陶仕宗说道。
“哦?逢原说来听听。”昌乐山说道。
“此地原是一个贸易重镇,百多年前大食海与红海的象牙、珊瑚还有珍珠都要在此落契勘验,否则便卖不上价钱。辽衰之后,党项羌屡次用兵,赫宰麦与突厥相继败事,东昆仑洲转由周、邺把持,这里便衰败下来,如今不过一渔村。狄氏选取这里租下五十年,看来所图非小。”
“哦。”昌乐山点点头,随即往图上一个岛屿指问道,“幸运岛【5】便是这里吧?”
“正是。那迪尔港,便在这里。”刘文显往岛屿北部指了指,“狄氏布局南洋已成,我等须得好生应对。”
“狄文泰倒是好命,擒住了那赫宰麦王。”昌乐山感叹一句便转回正题,“狄氏既成,刘公须得从东洲抽兵回返。将来御前官司也好,欺哄吓诈也罢,总不能让狄氏留兵在西洲从容抵定局面。”
“相公所言极是。”刘文显点点头,“不惟如此,还要联络雍国与京都,若能三国远赴赫宰麦演武,匡扶正道,也是一桩盛事。”
“嗯。”昌乐山点点头,没有细说。
陶仕宗接道:“京都恐怕不行。公士党与幕士党冲突激烈,已经发生三起行刺事件了。”
“那便联络周国与邺国好了。”昌乐山想了想说道。
“可是金洲同盟……”陶仕宗说到一半又沉默下来。
“邀请也好。”刘文显思量一番说道,“某私自揣测,周、邺各有别务,虽不至于真个出兵,但多半是乐见其成的。”
“不错。”陶仕宗也回过神来,“只要邺国不反对,那么说动苏岛四公【6】参与亦不烦难。”
“此行横跨南洋,须得周、邺开放沿途港口。还需逢原辛苦。”
“职分所在,岂敢言辛苦。只是既以南事为先,北事便不得兼顾。”陶仕宗看向昌乐山说道。
“我等已经尽力,想那汴京朝堂何等样人物,亦不会计较。王上那里,某来分说便是。”
“有劳。”
“甚好。”
相比于新陶的曹国三公,远在汴京的熊烺阁还没有收到岐国的军情。
他正趁着这几日晴朗,奔走权门势要,造势讨巧,务要完成狄氏父子所托。今日本与礼部尚书兼参知政事、绩溪侯纪源约好一同看相扑——正是天下总决首轮。不料时辰未到,便有一个唤作李守义的干办来讲,纪大参有要紧公务来不得。不惟人不来,票也退了回来。
熊烺阁口是心非的应付着那李守义,脑筋急转,盘算着哪里出了问题,让这纪某人不但不敢来,还连票也退了——忒也谨慎。
与那李守义分别,熊烺阁思来想去便觉得可疑,旋即回转,想回使馆与诸人商议。
“不知这位官人的门票可否割爱?”熊烺阁正一心二用,突然有个四尺高的小孩拦在身前行礼问道。
看了看手里握着的两张门票,熊烺阁自嘲的笑笑,养气功夫还是不到火候,竟是忘了把票收起来。
打量一番面前的少年,谈不上俊秀,但很有几分雅致,衣服鞋帽都不是凡品,自身礼数周道,像是正经进过学的。
“你怎知我的票会卖?”熊烺阁笑道。
“官人步履匆匆,偏偏又是从相扑场外离开。想来是有什么意外耽搁,这票就用不上。”
“嗯。不错。”熊烺阁微微一笑,“你家尊长差你来买票的吗?”
“不是。在下只是自己想要见识一番。”
“哦。原来是趁尊长不在出来瞧热闹的。”
少年脸色一红,没有答话。
“这也无妨。”熊烺阁笑道,“我这里有两张票,你可愿一同买了去?”
“这……”少年有些犹豫。
忽然熊烺阁身侧传来一声斥骂。
“你这泼贼。”与熊烺阁体量相当的何弘禄斜刺里冒出来,“拿两张票诓骗小娃娃,真是毫无脸面。”
“雍国人?”熊烺阁见多识广,自然听出了何弘禄的雍国口音。
“正是。有何见教?”
熊烺阁打量一番,也不说话,只是向那少年拱手,说道:“咱们后会有期。”
说完,便将两张门票放好,自迈步往使馆去了——他方才突然想到是不是雍、曹回兵南海,亟待验证自己的揣度。
何弘禄气的眉角直跳,他自然看得出对方的轻视,但却无从反击。不过倒没有迁怒别人,反而向那少年道:“小娃,俺这里正多一张门票,你若愿意,便一同来看吧。”
“谢过官人。不过‘无功不受禄’,在下亦有钱粮,平值交易便是。”
“有志气。”何弘禄转头吩咐道:“守道,便将子宁那张票卖与他。”
“好。”卢言轨闻言将卢广安的那张票交给了少年。
“在下江宁唐杰英,多谢二位官人割爱。”
“好说,好说。”何弘禄笑道,“俺是雍国人,何弘禄,字文远。”
“曹国人,卢言轨,字守道。”
那少年又与卢言轨行礼,看的何弘禄不耐,说道:“何必这般麻烦,速速去相扑场是正经。”
“是极,是极。”
正说着,忽然远处传来钟声,不急不缓,三人一愣,不知出了何事。不一会,钟声四面八方的汇聚起来,层层叠叠,分不清哪个庙敲得缓,哪个寺撞的急。
方十字庙里,正在与伍伦贡下棋的彭安图,听到这延绵不绝的钟声也忽然停住了,猛地站了起来。伍伦贡连忙问道:“有敌军攻城了吗?”
“不,这是比受到包围更重要的事情。”
“什么事情?”
“超度战死者。”彭安图转身向寺外赶去,边走边说,“你吩咐安永清去撞钟,但不要太快。每分钟最多十下,一定不要快。”
“我马上去。”
彭安图刚刚走出方十字庙,便见一个近年来很虔诚的弟子跑了过来。
“大宗师,莹玉大宗师。好消息,好消息啊。真是佛——哦,我主保佑,官军在陕西大捷。城里人都欢喜疯了,我又说了两家信奉我主。”
“做得好,我亲爱的教友。”彭安图勉励道,“主会记住你的辛劳,并给你赐福的。我想这种喜悦的时候,鞭炮一定不容易买,你能搞到吗?”
“包在俺牛二身上。大宗师只管放心就是。俺去去就来。”牛二满口答应下来,盘算着从老巡检那里买些旧鞭炮,倒手赚些银钱贴补一番,此前涨房价的计谋并不顺利。
“太谢谢了。”
彭安图与牛二作别,便安排各知客洒扫庭院与庙门,务求整齐干净。自己则匆匆找到伍伦贡,认真的说道:“我恐怕要告诉你一个严重的消息。”
“什么?”
“皇帝的军队击败了入侵者,你申请去陕西变得可能了。”
“这是好消息啊!皇帝和他的军队万岁。”伍伦贡笑道。
“你是认真的吗,阿尔贝托?”彭安图用拉丁语说道。
“当然。我的兄弟,我对此期盼已久。说实话,我等的都发霉了。”
“好吧。祝你好运。但愿我们都没疯。”
“谢谢。愿主保佑你。”
“愿主保佑你。”
噼噼啪啪,噼噼啪啪。街坊四邻的鞭炮响个不停。
噗,啪,噗,啪。这是富贵人家放起了焰火——大白天也放个不停。
啪!
熊烺阁得知宋军陕西大捷后,猛地拍响桌子。
【1】曹国类似地方议会的机构,早期只是负责推举客卿,后来逐渐扩展至对地方法律、税收的建议权。在曹宣王(西元1349-1387)改组为士民资议会之前,成员主要限于地产在二百亩到一千亩的中小地主。它只在郡一级建立,没有全国性组织,也没有官职和爵位优待,成员也不分主次,但都可以见郡守不拜。
【2】最早指隐语,此处泛指一切密码。
【3】类似骑缝章的一种勘合方式。
【4】长平郡侯刘文勋(西元1292-1358),曹国名臣,六世卿之一,曾任司徒等要职。曹温王(西元1329-1363)的外公。为人正直敢言,是曹温王时期少有的德才兼备之人。
【5】即今索特拉岛。
【6】即今苏拉威西岛的四个诸侯国:韩国、蔡国、陈国、吴国。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