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的天井

本文参与《睿.吾乡》专题征文活动
外婆的村离我家只有二三里地,小时候父母都在外婆村上的中心校任教,我得以常在外婆家小住。

外婆的家也在村巷里,有三进:先从小门进去,穿过厨房和饭厅,这是第一进。转过漆黑的壁道,就是中厅,这是一家的核心所在,一个大大的原木神龛肃然其间,龛头是一个浮木大圆日,两边龙凤呈祥;即使是白天,只恐黑洞洞的大神龛里会有异端游弋而出,总觉瘆得慌。倒是墙壁上长长陈旧的燕子巢,给陈寂的老房带来一缕生气。舅舅的主卧也在侧,这是第二进。厅堂外,是个天井和附屋,然后才是大门,这大门的道上,长着薄薄一层青苔,这属于第三进了。我十分困惑的是,为什么每次来家,都走小门,而不走正儿八经的大门。这个谜团,直到几年前,才从二姨那里得到些答案。

印象中,舅舅有一手好厨艺,特别是他煮的白鲢,鱼腩香嫩,鱼汤甜美,吃着吃着,大姨二姨总不忘叮嘱一句“小心鱼骨”……那个鱼香占据了我对鱼所有美好的记忆,只是这一味,从我长大记事后,再也没有品尝过。其次是他煮的水绿菜炒牛肉,劲道的牛肉和水绿菜呛味及芹菜的浓香恰到好处地糅合,十分开胃……

晚饭后,坐在长长靠墙的厚木上,一家人唠着家长里短。外公话儿不多,只见他哆嗦地拿出烟斗,又黄又长的指甲,慢条斯理把烟装斗了,压实,再颤巍巍举向高台处的高脚煤油灯……这时,他的眼更眯成了一线,刀刻般皱纹的脸,在灯影下摇曳,叭哒叭哒这几口,云淡风轻。陪着外公一起抽的,还有我的舅妈,只不过她用的不是烟斗,而是用纸卷成烟炮,手法娴熟得紧。听着他们聊着聊着,看着墙上人头的影子越来越模糊,看着我的头一歪一歪,母亲就抱我进厨房一侧表哥的长条房里,在房角的大缸唏我尿了,放我上床,下了蚊帐,然后感觉他们的声音越来越小,催眠似的。

其实我对舅妈抽烟有看法,总觉得一个好女人不该如此。再加上她一直爱帮我起外号,所以不甚亲近她。

外婆从不乱叫我的外号,有个糖儿饼儿,总会偷偷往我们兄弟手里塞。小时候住外婆家,留给我太多食尖上的享受。

二姨丈是南下干部,二姨在县上工作,由于工作太忙,他们的小孩,也就是我的表姐表哥,常被寄养在外婆家,广生表哥尤甚,常年在乡下厮混,耽搁了学业,倒是找蟋蟀和捉蛇,无所不精。他用田火煨的四脚蛇,甜香可口,只要我和哥哥在,第一口他从不贪恋,这也成为他疼宠我们的一个印证。

和烟火十足的厨房及可怖的厅堂相比,我最喜欢的是外婆家的天井。雨大的时候,四角的雨帘直往井中的石块冲刷,四周的万年青、文竹和美人蕉在雨中碧翠可人,又让人深深怜惜。雨小了,水儿沿着叶儿轻轻滴下,滴到旁边贮着酸菜的坛罐上。

在静谧的午后,天井边的坛罐似乎活跃起来,它们此起彼伏换气带出的呼吸声,会让人辍不及防吓一跳,更显出这里的幽深来。

天井旁边,是舅舅长子阿勇大表哥的卧室。他近一米八的高瘦身板,是厂里的篮球主力,也是当时的高材生。他卧室有一架手风琴,腥红闪耀的漆上,几排按键有序横陈。二姨说,他演奏的风琴,在县上获过奖。但我从未见他拉过。

有一次大表哥不在,我倒是见阿火小表哥拉过,随着他左右两手摆动,风琴开合,手指游离之间,音乐舒缓飘出,欢乐溢满了天井,直向高云飘去,感觉各色绿植,甚至坛罐,都被熏陶……

我去外地读书的第三年,外公和外婆相继辞世。接到家书的当儿,我在宿舍洒泪当场。听兄长说,二姨丈奔丧回到老人的家,对着天井一扑而下,四肢匍成一个“大”字,对着灵大声道:“爸,我回晚了!”

也是几年前,二姨来家小坐,近九旬的她,滔滔打开了话匣:

原来,外公成份不好,彼时当过乡长,与我们村老秀才一样,写得一手好字。因为人良善,那个年.代才幸免被斗被整。情势让他夹起尾巴做人,三进的房子,从此大门紧闭,只走小门。舅妈从小得了怪疾,须得抽烟才可治,也就是她烟不离手的原因。至于大表哥,本来考取了大学,被人顶了包,从此一撅不振。还有,对我一直疼爱有加的外婆,也并非母亲的生母,母亲三岁时生母夭亡,外公心疼小女,就续了弦,她一生并没生养。关于这一点,母亲从未向我们提过。只记得每次家里杀猪,她都会让我们去请外婆来家小住,印象中挥之不去的,是外婆整齐的发髻,走在两村之间小道上瘦小的身影。

二姨说,外公前后娶过三个妻,舅舅和我母亲的三姐妹是同父异母的关系,但他们团结友爱,互帮互助,相处得很好,是我们这代的楷模。

往事悠悠,总在某段拐角处,被记忆温暖。忘不了外婆的糖和饼,更忘不了那个充满生机的外婆的天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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