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红在呼兰河传中说:童年大概是我一生快乐的所在。
然后,我想到了我的姥姥。
地主家的女儿
一到擂鼓台大集,我爷爷一大清早就喊“大丫头”,然后套上驴车带我去赶集,5天一个集,每个集我们爷俩都去,要啥我爷给买啥。3岁到30岁,与姥姥一起生活的近三十年中,这段回忆是她每次回忆过往的开场白。
50多年后,许许多多的夜晚,这个曾经坐着驴车去赶集的地主家的女儿,临睡前都会披着上衣,面对着窗户,双腿插在被窝里,身后是那个伴随她很多年的那种长长的,高高的枕头,带着偶尔冒出的乡音给她的外孙女我讲她的故事。刚开始像是讲给我听,但很多时候她说着说着我就睡着了,或者并不专心的干自己的事情。她也不在意,自顾自讲,也许她也是讲给自己听的。
她的故事从她童年,讲到中年,故事里有战争,有饥荒,有我未见过面的姥爷和夭折的一个舅舅,一个姨。她的故事里出场最多的是她的爷爷,她的父亲和母亲不曾提过。倒是她的继母,有过一次出场,某一年的年根她让继母给她做新鞋,继母很不耐烦的跟她说没空,她便不再求,赌气去找邻居二婶子学,自己做,硬是赶在过年穿上了新鞋。
我觉得她讲到继母的时候,也是她童年结束的时候,那时候唯一给过她快乐记忆的爷爷也已经没有了,从此她开始了她口中“没有靠山”的人生。
小脚女人
哎呦,哎呦......每次洗完脚以后,她都会用剪刀修理小脚趾上的茧子,因为裹足,小脚趾被裹在最下面,走路,干活的重量成年累月汇聚到小脚趾上,形成厚厚的茧子,几天就得剪一剪,不然走路会扎的很疼,剪得时候不小心碰到也会很疼。这个时候,她会一边剪,一边抱怨她爷爷,可以允许她不想上学就不去上学,却不允许她不想裹脚就不裹脚。
地主家的女儿成了小脚女人,她漫长的中年开始了。(我对她的中年阶段划分是从她童年结束后一直到我出生时。)这个时期的她,我从别人的描述中断断续续拼凑在一起。
她可怜
她幼年没了母亲,她离婚,她嫁给大她18岁的第二任丈夫,她唯一的儿子夭折,她守寡,她一个人养大三个女儿。
她强悍
她在上世纪40年代选择与有外遇的第一任丈夫离婚,她当掉陪嫁的全部金银首饰换粮食,她因生活所迫掰断了伴随多年的烟斗后再没抽过,她与争吵中说了她没儿子命的大妹妹至她妹妹死才相见。
她柔软
她在儿子夭折之后就再也记不住自己的年龄,她偷偷将省下的粮食带给因地主阶级被抄家的两个弟弟。
她孤独
平生无所好单单爱干活,她没有朋友,也没有任何爱好,她永远在干活。或许干活是她不快乐的岁月里唯一的精神寄托。
她霸道
第二任丈夫去世后留给她三个年幼的女儿,和四个继女,为了家产,她和已出嫁的最大的继女吵的激烈,为了土地她和夫家的其他兄弟吵到动手,她和所有侵犯,或者意图侵犯她利益的人吵,她吵起架来,永远能掌控全场。
没有名字的姥姥
姥你叫什么名字?我没有名字。当我会说话以后,我无数次问过她这个问题,我不相信人会没有名字。我识字以后,看到她的身份证上姓名栏写着“李氏”,我跑去告诉她,你叫李氏,李氏是啥?她不以为意更不以为然。再长大我才明白,原来身份证上的姓+氏,是对那个年代中没有姓名的人的一种统一划分。
身份证上的李氏确实不是她的名字,我的姥姥真的没有名字。爷爷口中的大丫头算是她的乳名,到70多岁的时候,大女儿退休需要填母亲姓名,依照小姨李桂英的名字,大女儿给她临时取了个名字李桂兰。
我听她讲她的童年,我从别人口中知道了她的中年,我亲历了她的老年时光。
做为唯一的一个外孙女,我从三岁开始跟随姥姥一起生活,虽然她极力掩饰,但我知道她心底更骄傲自己有六个外孙,不过我理解她。虽然重男轻女,但她待我却也没有亏过一分一毫,精心照顾我长大,把我伺候的比父母要周到很多很多倍。
童年的时候我很爱她,也曾梦见她离开在哭泣中醒来,高中离家住宿的第一晚,我看到教室窗外和她房间里一样的橘黄色的灯光,瞬间就哭的不能自己。我知道她不是一个好脾气的姥姥,我也深知她不是一个慈祥的人,她不讲道理,她跋扈,她霸道,她爱骂人,她稍有不顺心就翻脸,但是我,断断续续听着她故事长大的我,打心眼里愿意不分青红皂白的向着她说话。纵然我知道她做的不对,可我不能不站在她这一边。我甚至批评我已经很孝顺的父母不尽孝道。我希望她们能尽量忍让她,能一忍再忍。
可是她的脾气越来越跋扈,越来越古怪,各种和人生气,吵架,要哄,还要用钱哄,随时会翻脸,随时会闹失踪,随时会去砸女儿家的门,每个女儿的家庭都被她折腾的各种郁闷,我也被她越来越甚得奇葩行为弄的心力憔悴,生气,恼火,掉眼泪,我多希望她能安静祥和的过晚年,童年和中年她被命运胁迫没有选择,她只有倔强的去与命运设置的一切障碍战斗,但是如今,到了她可以选择,可以休战的时候,战斗却成为了她的习惯,甚至成了戒不掉的瘾。一个习惯了战斗的战士,也习惯了战斗中的生活,和平带来的只有空虚,慌乱和烦躁。
战斗之于我的姥姥,除了让她在波折而又漫长的过往岁月中顽强的走过以外,还放缓了时光让她衰老的脚步,原来时光也是她的对手。
她与时光抗争,80岁的时候在自己的院子里种庄稼,自己除草,浇水,收割,晾晒,90岁的时候仍然独居。前几日惊闻她摔伤,内心有一股隐隐的不安,很多老人都因摔跤,卧床,生命之树就此枯萎。92岁高龄,盆骨4处骨折,医生建议回家养着吧。长了床褥,迅速扩大,孩子们哭了,她自己也有点慌,甚至平生第一次交出自己除了干活以外的第二个最爱,钱。
但她终究是她,虽慌不乱,相信自己。医生说只能平躺,不能动,她不听,她认为这样下去,床褥会要了她的命。任凭别人怎么说,她还是要动,不仅动,还偷偷趁人不备坐起来。按照医学原理,她这样不可能会康复。但她在摔伤20天后就能灵活的自己坐起来,一个多月后她开始在屋里扶着柜子走路,两个月,她自己拄着拐杖走到了大门口。
近一个世纪的岁月摧残,国家的动荡,生活的磨砺,这些经历早已让她不知温情为何物,虽然老年,孩子懂事,孝顺甚至宠爱,纵容,但已不足以温热她被岁月磨砺过无数次的心。她已经不会快乐了,有爷爷在的童年,是她人生中唯一快乐的所在。但那却也久远到她现在都很少再去回忆了。
她爱钱,她霸道,她难以给人温情,她没有爱情,没有友情,她对亲情也并不温柔。她不耐烦的推掉我打算搀扶她的手,倔强的拄着拐杖,我们不说话,一起散步。远处的夕阳慢慢下沉,我走两步停下等她,她略佝偻但始终挺直着背,卷在后脑勺的头发梳的仔细,纵然缓慢,但她也在老去,我的眼泪涌了出来,没让她看见。
她忽然对我说,我死了你不要哭。你买吃的,穿的,给钱,都没屈了我,实在想哭就哭一会,但是别一直哭,哭有啥用,我听不到。金耳环是你买的,你记得摘下来留念想。
那,我不回家,你别死行吗?
嗯!
她难得有这么听话的时候,我努力嘴角上扬,对着她笑,她也难得开心,跟我咧起了嘴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