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个女孩子曾经生病了,我想讲讲她。不过不用担心,她十八岁时许下的生日愿望实现了,她现在非常健康。
突然不知从哪说起。去年春天吧,女孩高三。其实应该从她小时候讲起吧,十九年前。她说那些她所经历过的一切,应该都是她的命运。不过好在,现在她的命运在向好的方向发展。不枉她经受过的孤独与痛苦。嗯,她过去的十八年,分为两部分,一部分叫孤独,另一部分是痛苦。
壹。
十九年前,女孩来到了世界。其实她的父母并没有做好迎接她的准备,物质和精神上都是。那时的家庭条件根本负担不起一个新生儿的开销,物质生活都才勉强保障,关心爱护更是顾及不上。后来她听父母说那时最怕她生病,一生病,也许家里就没饭吃了。父母为了能快些结束这样提心吊胆没有保障的日子,拼命努力地工作。于是小学以前,她的生活里最多的是孤独,陪伴她最多的只有自己。
或许是千篇一律的孤独实在让她记不住什么,又或许是幼小得还不懂孤独是什么的时候就经历了太多孤独的她承受不起而选择了遗忘,她对于小时候的记忆不多,却唯独对那么几个场景记忆深刻。
陌生的父亲。她的父亲说已经不记得了。但在女孩的印象里那应该是个周末的上午,母亲早早起床去工作了,女孩一个人在家睡懒觉,忽然被一阵钥匙开锁的声音惊醒。女孩很疑惑:母亲从没有上午回来过;同时她也很害怕:是谁呢,会不会伤害我。此时一个男人已经打开门走了进来。她怯生生地问“你是谁”,男人说“我是你爸爸”。那时因为工作,父亲长期在外地,女孩已经很久没有见过父亲了。小孩子的记忆力不好,对于长期没有见过的人实在对不上记忆里的模样。她说她对之后发生的事情没有什么印象了,只是记得那种错愕和惶恐,居然是爸爸,居然。
漫长的等待。女孩记得幼时自己就读的幼儿园要求放学后家长必须来接。于是每一天,女孩都是最后一个离开幼儿园的小孩。别的小孩可以开开心心地牵着爸爸妈妈爷爷奶奶外公外婆的手跟着黄昏回家,而女孩每一天都要在天将黑的傍晚才能看见拖着疲倦身体的母亲。起先,女孩很开心,可以在幼儿园里多玩一会滑滑梯跷跷板,不用和别的小朋友抢。可日复一日,漫长的等待对一个不足五岁的小孩来说是多么煎熬的事啊。女孩只希望有一天母亲能早些来接她回家。小小的一只趴在幼儿园的铁栅栏上,望着母亲来的方向。直到上小学,她的愿望都没有被实现,而以后也没有实现的机会了。其实啊,她都没有向父母提及过这个愿望。忙碌疲倦的父母,根本顾不上她的感受与情绪。可能她生性懂事,体谅父母为生活奔波的辛劳的不易,从来没有提过自己的想法,更不会去提要求。她没有这种能力,虽然她有这样的需要。
站在一旁观看别人的快乐,一个人的午餐。她说那时的她真的很羡慕一群人一起开心地玩游戏,也很想能和谁一起吃午餐。但或许是没有表达自己想法的能力,或许是害怕被拒绝,或许是害怕聚时终有散,或许是,习惯了一个人。女孩总是一个人默默站在一旁看着别人笑闹,也总是独自坐在角落里吃饭。她总是把自己放在一个旁观者的位置,让自己忘记她也需要快乐,还有陪伴。从小就得不到太多东西了,渐渐也就不想要了,也不敢要了。因为即便身处孤独,她也长到了这样大,没有关系的吧。
在这段时间里,女孩学会的是等待,体谅,还有,沉默。
贰。
2011年,女孩上初中。通过父母的努力,家庭条件渐渐好转,父母开始有富余的时间去关心她了。只是他们好像忘了,女孩已经十二岁了。或许是因为忙碌错过了女孩的十二年,也是因为这是他俩第一次当别人的父母,不知道怎样和这个十二岁的少女相处。他们把对于两岁孩子的关心放在了十二岁女孩的身上。可比起被关心和被爱护,十二岁的她更需要的是理解与包容。她曾经会向父母述说,自己的情绪,自己的想法,她渴望从自己最亲近的人那里得到理解。可这对稚嫩的父母啊,回应的总是“想多了”。嗯,想多了。
一切都错位了,需要关心爱护的时候只有孤独作伴,需要理解的时候得到的总是不理解。太难过了。可是她已经习惯了等待,体谅,沉默。好不容易学会了表达自己,却又要强制性地让自己丧失这个能力。于是她身体里只剩下情绪,不被理解的情绪,多余的情绪。并且渐渐偏激起来。她憎恶一切,觉得一切都没有意义。现在的她明白那些是什么,可那时候她不知道,她已经生病了。
谁又能想到呢,都以为是青春期的叛逆。从一开始的无缘无故地发脾气,大哭,摔东西。到后来的上课不听,作业不写,做什么都集中不了注意力,对一切都失去了兴趣。再到每天都头痛炸裂,一站到高处就会想象自己跳下去的感受,竟然是轻松快乐。她不明白,只当是负面情绪太多。她也早就习惯了沉默,所以谁都不知道她在初二那年究竟经受了些什么。初三依旧。她独自无知地背负着这些痛苦,活着。
正当她庆幸于痛苦地青春期结束了,准备好好地对待高中生涯时。命运好像就偏偏要考验她的意志力。一次,两次,三次,打击她。对她来说神圣而令人尊重的老师,却向她展示了人性里的虚伪与不堪。当她以为自己被信任着,却发现自己从未被相信过;当她以为自己被坚定选择了,却发现自己只是一个余地;当她努力做好手头的事情,却连一句“辛苦了”都没有,更别说被肯定。从小缺少爱护和理解的她本就自卑怯弱,这些更是打击得她失去了对自己的判断。她觉得自己什么都做不好,怎样都是错误;她以为自己差劲到不会有人愿意信任自己;她甚至认为,一切美好快乐的事物她都不配得到。她那本就不牢固的小世界,一点,一点,一点,被敲碎。而爸爸妈妈说“没什么的,已经过去了,不影响学习就行了”。对吧,不过是期望变成死心;努力都是白费;一腔热血被冰浇铸了。而已。没什么的。可是,可是对于这个从前活在孤独和痛苦里的,比平常人更加敏感的,心智还未成熟才十五六岁的女孩来说,怎么会没什么。可是谁在乎呢。那时候所有人的反应仿佛都在对她说:你活该,我不会管你的。
她说,她到现在都在想,是不是自己真的活该。如果真的是她错了,那她就是错在被生下来吧。因为缺少,所以会有那样的渴望,而因为有那样的渴望,才会有那样的绝望。
在那以后很久一段时间,她不敢相信谁,不敢触碰美好,不敢说任何关于自己。因为似乎只有这样,她才能毫无感觉地,好好的,独自活着。她失去了她的世界,她不属于任何世界。她依旧体谅所有人,但除了她自己。她可以原谅别人的任何过错,却对自己要求近乎苛刻。
然后啊,命运就是不放过她。美术联考前一周,妈妈告诉她:她的小爷爷,去世了,车祸。她告诉妈妈,她想去见小爷爷最后一面,一定要等她见过了再将遗体火化,妈妈答应了。后来,她只见到了墓碑。你看,这样的要求都无法被满足,她怎么敢提要求。她只是个小孩子,所以小孩子的想法没那么重要,小孩子就听大人的话遵从大人的差遣就好了。那是在她世界碎了,没有情绪地活了那么久以后,第一次哭,痛哭。她说她无法形容当时的感觉。失去亲人,被欺骗忽略,自责(因为有怪罪母亲的想法),考学压力,一同冲击着她破碎的内心世界。可她选择了理解妈妈,她告诉自己妈妈是为自己好,虽然,虽然让她痛苦。
她说,她好像已经习惯了去理解别人的苦衷,体谅别人的好意,不管自己。可是,当自己都不体谅自己的时候,还有谁,会体谅你呢。
2017年4月,还有两个月高考。她发烧了,在教室里硬撑了三个多小时,从37.8烧到了39.8。烧到38.4的时候就已经给爸妈发了消息,可爸妈实在是忙,一边说着快到了,一边连人影都看不到。渐渐失去意识,认真回想的话,应该是止不住的眼泪和控制不住的情绪。满脑子都是幼年时孤独,被弃之不顾的绝望,挣扎的痛苦。说那时候她觉得自己不重要,对父母都不重要,觉得自己是个累赘,没有存在的必要。并且无意识得痛哭,颤抖,偶尔觉得一口气喘不上来即将窒息,并且会觉得自己就要死了。持续了多久她也记不清,直到都来父母赶来才渐渐清醒过来,并且发现自己已经到了医院。那时候她不知道自己怎么了,也不敢跟父母说。后来才她知道,医学上这叫惊恐发作。
这次以后,她再也没去过学校。刚开始待在家里还算安分,后来渐渐地,她觉得自己很奇怪。
看见锐利的东西,就有划在身上的想法;从阳台往楼下看去,就有一跃而下的念头;看见绳索,眼前就浮现出自己被吊起来的场景。并且常常有没由来的痛苦情绪,无缘无故地掉眼泪。至此,她都没发觉有什么奇怪。直到有一天,她一个人在家。她趴在家里唯一一个没有安装防盗网的窗台上,往下看。脑子里只有一个想法:跳下去吧,跳下去就好了。不知道过了多久,她突然清醒过来。那天她告诉爸爸,她想去看心理医生。对,是心理医生,不是精神科医生,她宁愿相信自己是情绪出来问题,却不愿意承认,她的大脑生病了。但是她的身体似乎已经有所察觉,这样的要求更像是在求救。
她的父亲带她去了一个知名的心理医院。首先去精神科医生那检查,再确定下一步。也许还是从心底里不愿意相信吧,她没有对医生说一个字。医生无奈,只好先让她约一位咨询师聊一聊。50分钟的咨询结束后,咨询师告诉她,还是要去精神科检查,最好药物辅助治疗。那时候她不明白。原来,她真的生病了。
服药了几个月,始终没有确切的诊断告诉她。而失眠,惊恐,焦虑,每一天对她轮番轰炸。不敢面对黑暗,连睡觉都要开灯。而睡觉又是一件特别艰难的事情,她早早上床,什么都不玩,依然要到深夜才能勉强入睡。而入睡后,噩梦,惊惧,接踵而至。一身汗得惊醒发现才过了四十分钟。最严重的时候,两天两夜没有合眼。
在某个深夜里,她正努力地让自己入睡,可心跳声逐渐在耳边清晰起来,咚,咚,咚。然后一阵刺耳地声音在耳边,不,脑中响起,嗞——。明明不冷却止不住地颤抖抽搐。呼吸开始变得困难,大口大口地呼气可还是有强烈的窒息感。再一次,觉得自己濒临死亡。
在某个中午,她再次看见食物就止不住恶心的感觉。赶紧离开餐厅而正走向沙发时突然脚下一软,浑身的力气被突然剥离,心跳声再次清晰,刺耳的声音再次响起,身体再次止不住地颤抖,呼吸再次困难。又一次,觉得自己濒临死亡。
她说,其实妈妈就在身边,可是根本不敢告诉她。害怕一如初中的“你想多了”,和高中的“没什么的”。她在太小的年龄就已经明白了,痛苦只能自己承担。可是因为太小,还没有完整的,承担痛苦,化解痛苦的能力。她只会压抑。
她说她妈妈为了陪她请了一个月的假,她又欣喜又难过。欣喜是从来没有这样久地被妈妈陪伴,难过是她其实知道妈妈是为了什么。她还说,后来高考结束妈妈就继续工作了,虽然她早有心理准备了,可那时候她还是觉得在爸妈的眼里,前途比她自己重要。可是,那一个月的陪伴,就像亡羊补牢一样。但也不是无用吧,她说,至少在她被情绪控制的时候会看见妈妈在那里,她会强迫自己清醒过来。那时候身体里像住了两个人,她说。
咨询师说她太懂事了,懂事得让人心疼。让她好好对待自己。她知道,她从小缺失的东西已经是永久性的了,无论怎样,都无法弥补。她的世界,只能靠她自己慢慢拼凑回来。
咨询师说她在放逐自己,那叫情绪隔离。小时候的孤独和一直以来的痛苦,让她的身体开启了自动防御模式,只有这样,她才能避免自己再被攻击。
三个月,她瘦了20斤。
可能觉得没有什么效果,她的爸爸带她去了精神病院。这一次,明确地诊断,抑郁症。然后让她继续吃药。药物抗抑郁,增添活力。可是心底里的伤痕,只能她自己舔舐。
叁
命运终于不再随意捉弄她了。如今她学会了表达自己,但更多的是观点想法而非情绪;也学会了理解自己,不用他人的错误惩罚自己。她比少女时期更加深刻地理解了痛苦只能自己承担这件事,也渐渐有了化解痛苦的能力。我想,她以后会善待自己的,也会得到她想要的爱护,关怀,鼓励,理解。
其实至今,不光是她的父母,她自己都不愿意相信自己患过精神疾病。抑郁症终究不是感冒发烧,大多数患者是无法从心底接受这件事情的,这莫过于承认自己是个疯子。承认自己,真的差劲,正常人都很难做得到吧。
而我,把她的故事写下来,只是想告诉大家,也警示自己。不要对他人妄下评判。如果做不到感同身受理解包容,至少要做到尊重,至少不要凭一己之见攻击别人。这个世界太紧绷了,有太多孤独而痛苦的人,他们不被大众理解,甚至不被自己原谅。抑郁,焦虑,惊恐,不是矫情,而是她们所承受的,已经超出了她们能够承受的范围。她们没有怎样,她们只是生病了。而患上这样的病,她们自己就已经分外痛苦了。你没有经历,说明你真的很幸运了,命运眷顾你,不让你受这样的孤独和痛苦。
若是如果不幸患上精神疾病,请明确几点。一,人真的会很脆弱,这不是错误,也不是罪恶,这只是生病了,生病了是可以医治并且痊愈的,而一个人的观念畸形了是很难修正的。
宽容并且接纳生病了的自己是治疗的第一步也是最关键的一步。二,即使是患上了这样孤独而痛苦的病也是可以被救赎的,只是要靠自己,连你的身体都会主动去对抗病魔,你不能放弃。人的意志力量是无限的。第三,不要心急,其实这和其他身体疾病没什么大区别,都需要康复治疗,从最简单的方面一点一点努力就好了。最后,一定要去正规三甲医院检查治疗。
愿你能被命运眷顾,永远不要经受病态的孤独与痛苦。
更愿你保持善良。
嗯,我没有怎样,我只是曾经生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