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寂静的晚上,他在海边一个孤独的石崖下对她说:“你知道我爱你。明天、后天、大后天,绝不减少。我愿为你承受恶名,为你抛弃事业,为你而势利,为你而懦弱。我不能忍受你离开我的视线,即使一分一秒;我想要小心地体验你的年华,让你的每一寸记忆都有我的影子,做的每一件事情都与我有关,谈论的每一个话题都有我的名字。老了的时候我们还是在一起,我会细心地揣测你的每一点细小的心思,讲蹩脚的笑话。然后我会自私地先于你死去,这样就不必在没有你的日子里煎熬。
我记得我从来没有对你说过这些话,如果连那天都没有的话。就是在这个地方,你当然还记得那天的这个海边,星月的碎片漂浮在柔软的海面上,像是你的眼。然而你还记得那天的我们吗?我们在旅行团初次相识,在海边游玩的时候,走着走着两个人充满默契地渐渐地离开了旅行团的大队人马,踱步到了石崖后的那个角落,我们说的话开始渐渐减少,到最后的沉默不语,两个人只是看海。深邃的地平线混沌和折叠在暗淡之中,冲洗沙滩的海浪妖冶的诱惑。我能感到你的衣裙借着海风打到我身上,是隔岸的暖,像是海上飞起了一片海鸥。海边有些冷,或许当时我应该抱住你的,但实际上我连你的手都不敢碰。你会希望我当时抱住你吗,即使你不爱我?这个问题让我在后来的每个晚上辗转反侧。不得不承认,到现在我都不能清楚那个晚上你到底在想什么,为什么会跟我一起走开,又为什么看起来你并不在意我的存在,以及你的失去焦点的瞳孔里无辜的冷。
其实也没什么。只是每天我吃饭睡觉刷牙洗脸的时候会不经意地想起你,翻动书页的时候会看见你,旅行的途中会突然希望你在旁边而我得以紧张地向你打声招呼。慢慢地我恍然发现,原来你是无时无处不在的,对吧?虽然总是那么隐隐约约、若即若离。你最喜欢听的那段旋律,你喜欢看的那个电视节目,你爱看的小说,我让它们充满我的生活,这样就可以随时想起你。没错,就是从那天起你出现在了我的生命,悄无声息,令人窒息。但我也可以想象到那天以后的你,每天还是一样地关心着自己的事情,一个月后就会忘掉我,两个月后就可以忘掉整个海滩和旅行。你就是这样啊。可是我不会放任你这样任性,不要怪我后来继续打扰你,我只是不能放下,不能放下那个海边的双人月影。
那天晚上海边的石崖下有斑驳的阴影。而我们就站在那片阴影里,一言不发。我是想说一些话的,你知道吗?就像今天一样。可是我终究难以开口,在这样的海浪声的喧闹凝起的寂静中。更准确一些,我当时的确是无话可说的,脑子里完全是空白,每一点思绪都被海水洗涤到远方。或许是你想的太多了于是我就变得无事可想,即你把我所有的思想都侵蚀和占领了?我倒希望是这样,因为这样我就可以隐约地觉得或许我们是一体的。这一点多么让人欣慰。
你为什么话总是很少呢?除了那天。那天你在电话里说说让我出去的时候,声音还是一如既往地平静。谁想到碰面后没多长时间你却就变成了那个样子。毫无缘由的崩溃,是吧?一点先兆也没有。我们路边等着过马路,绿灯亮后大家都走了你却原地没动,然后你就哭了,真是让我手足无措。我又一次想,这时候应该抱住你,但是我仍然,只敢轻轻地拍了拍你的背,把你扶到安全的墙角处。你还记得你都说了些什么吗?我不怎么能记得清了,我的脑子当时只能容纳你哭泣时的样子,你沾湿的睫毛,你滑下的泪滴……其他的再没有空间去想。但是我隐约知道你在说父母的吵架,家里的压抑,前途的渺茫,等等这些事情。我本来以为能压倒你这样特别的人的事情一定也是独一无二的,但没想到还是这些每个人都会遇到的事情让你崩溃。我很不安,却可以理解你的感受,于是只是默默地听着你的诉说,两手的手指交替着交叉在一起。
你的故事很长,有太多细节,时间一长我就变得有些迟钝而难以捕获你故事的情节;只是模糊地看着你的脸,感觉你的衣服被风吹着抚在我身上,就像那个在海边的晚上一样。于是我又完全坠入了那个致命的场景。天色急剧暗淡下来变成晚上,夕阳粗糙的金黄色变得细腻起来而像是月亮的光晕,周围门店道路形状的边角线条重新组合而出现沙滩和海崖,车水马龙的喧闹也被细细过滤而变成有序的海浪声。你也重新变得沉默,没有忧愁和烦恼,只是同那天一样,复杂、神秘而美丽。
我了解你多少?我一直总是猜测不透,而那天你说了那么多之后,我更是开始生活在你制造的迷雾中,因为你的每一个词都是一种情绪、一种气味、一种景色,所以当你连续成一个句子说出来的时候,混杂的意象在一起让我无法理解。于是我就想,那就这样好了,反正我还是爱你。你会笑我吗?笑我把你想的太复杂或者太简单?就像你消失前的那次见面,你所笑我的那样?
在那晚海边的时候,我是怎么也没能想到你会这样做的,我以为既然我从来没有能真正靠近过你,所以你也就不会有任何概念上的离开。我日日夜夜把这个逻辑推导了几千遍,可是却忘了你的冷漠是不怎么遵循逻辑的。还记得你说出要离开的时候是一个下午,天气晴好,我既没有生气也没有悲恸,仿佛一切都是写好的剧情,只是到了这一幕而已。我一直沉默,远远地看着天空,天上的云彩飘得很快。你稍带紧张地问我怎么了,仿佛会害怕伤害我似的。我不自然地笑了笑说没事。没骗你,当时真的没什么问题,没有愤怒和悲伤,我只是又想起了初识的那个夜晚,海浪伴着心跳遥远地涌动,漫天的星光刺穿夜幕滴下,石崖在月光下投下巨大的阴影,而我们就在那片阴影里,远离了旅行的队伍,无话不说,无话可说。
然后你就消失了啊,仿佛从人间蒸发。没有任何可以联系到你的方式,没有任何人知道你的消息,没有任何人提及你。这让我每夜睡前都迷茫地问自己,你真的存在过吗?真的曾经跟我在石崖下并肩看海?真的曾经在我身旁单纯地啜泣?真的曾经跟我说过你不会再见到我了这种话?可是明明梦里的那张脸,每一根发丝,每一簇呼吸,触手可及而相隔万里的那种感觉,深深地刻在我血管内壁的每一寸而每天被血液浸染,怎么可能是假的?如果这些都是假的,我又怎么可能存活在这个世上?
于是我知道你肯定在世界上某个角落。
在世上的某个角落开始自己新的生活。没有海,没有月光,没有石崖,没有我。哦,我怎么可以这么想,你在的地方当然有海,有月光,海滩上也有一座大大的石崖。海浪在涨潮时日复一日的冲洗雕刻出石崖,而落潮的夜晚,每一波浪头都只能在沙滩上柔软地俯身哭泣。幽幽的月光穿不透坚硬的石崖,在海滩上留下模糊的影子,而你,或许自己,或许跟一个不是我的人,就在那阴影中,脱离了整个世界的喧嚣。
当然都是我的想象。我总是想的太多,我也知道我这个坏毛病。但是你怎么会就消失不见了呢?或许你在北方的某个学校读书每天抱着书包去图书馆或者懒懒地睡到中午,或许你在南边的什么地方旅游坐在公车上盯着窗外逝去的风景,可能你已经又有了好多恋人,甚至可能你不幸地在事故中已经死去……这些我都可以接受。但是你怎么会就突然消失不见了呢?
我只好也重新开始生活。我早上可以起的很早也可以很晚,随意地刷牙洗脸吃饭,无聊了就在电脑前欣赏爱情片之外的电影,或者看你不喜欢的那些电视节目,午后顶着太阳去网球场自己练习发球,晚饭后也跟不同的女生在一起散步,也又跟别的女孩谈过恋爱……一切都可以很正常,除了晚上。一到夜晚睡觉的时候,我总是会梦见那个海边,那座石崖,还有面向海的你。你就算在梦里也只是那样一直站着,一句话也不肯与我多说,而每次早晨醒来之前,你才会转过脸,然后对我说,以后你再也不会见到我了。
可惜我还是会见到你,你想过这些吗?
除了今天晚上。我认真地想了好多天,终于下定决心跟学校请了假,坐上汽车一路疾驰,今晚终于能够重新来到这个地方。现在已经到了半夜,海滩上没什么人,今晚我也不打算再回宾馆睡了,就在这,在这石崖下看着眼前的海,回想当初的海,仔细分辨空气中咸湿的味道与几年前有什么不同。放心,今天我穿了很多,不会冷的,假如你还在世界上某个角落记得我的话。星光像几年前那晚一样滴落下来,漂浮在海面上,被海浪一点点地向我推近。我多么希望你是其中的一个,不管怎样我得承认,我内心深处还是那么的渴望你能回来,渴望在这最后的一晚,你就坐在海面星光的船上,摇晃而带着笑容,回到这个我们的故事开始的地方,让我们故事的结束和开始重合,所以世间的一切都变得混乱,终于没有了结束。下一秒,在石崖的阴影下,我可以肆无忌惮地凝视你的眼睛,抱住你,亲吻你的虚无与神秘;而你会像以前一样哭泣,像孩子一样向我诉说一切。
于是我抱了一夜的幻想在这里,像现在这样啊,不停地说不停地说,可直到现在,你终究还是没有出现。我开始有些后悔,后悔今晚本应该回到宾馆睡着,然后就可以看到你在这里出现,仿佛那才是真正的现实。不过已经晚了,你看呐,竟然已经过了这么久,看我指的那里,海平面上已经渗出了一些橘色的光,涂抹了星光的短暂,照亮了我身边本应该存在的你,连我身后石崖的颜色都已经变得陌生。可我还是不甘心。我用最后一点想象力和哀愁,期待在海上冉冉升起的金色或许能带来你的身影……
可是没有。朝阳如今已经整个地升起,半悬在天和海中间,哀愁地注视着我——和你,亲爱的,我该走了。以后你再也不会见到我了。”
他愣了一下。说出刚才那句话的时候,他似乎听到自己心里有种奇怪的声音,仿佛在某年的某个夜晚的某个海边,月光下高大的石崖突然碎裂,碎石纷纷滚落海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