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哉!微哉!无所不用间也。
1、
易水畔,风呜咽。
荆轲站在路边,任由潇潇寒风吹拂他的头发,他自岿然不动。
荆轲说他在等,等一个人。
太子带着众多宾客陪侍一旁,众人皆是白衣白冠,算得上是对荆轲此行的大礼相待。
只不过,这一等便等了两个时辰,晴朗的天空也不知从何处飘来的一朵乌云遮挡,这时间未免太久了一些吧。
荆轲似乎很耐得住性子,但太子快要等不下去了。
自秦将王翦破赵、进兵燕南界以来,太子一直承受着巨大的压力,直到荆轲告诉他有办法破此危局时,他慌张的心才稍稍平静了一点。
不过荆轲的办法却又让他难以接受,只因按照荆轲所说,想要接近秦王必须要有凭信之物,而他能想到的凭信之物只有樊於期将军的头颅和燕国督亢一带的地图,但是,这怎么可以呢?
可另一方面,太子又不得不承认,这或许是如今唯一可行的办法。秦国兵强马壮,一路横扫诸国,魏国亡了,赵国也被灭了,现在轮到他们燕国了,燕国的兵将又如何打得过秦国呢?除了刺杀秦王以外似乎早已别无他法,而想要刺杀秦王除了荆轲的办法又哪还找得到别的方法呢?
荆轲能想到这个主意,太子其实是非常佩服且欣慰的,可问题是要想实现计划,这个方法里有太多难以达成的步骤。
不说别的,首先樊於期将军的头颅怎么才能拿到?太子可不想不仁不义。
但荆轲完美的解决了这个问题,这也让太子看到了荆轲的决心,因此也打消了太子的犹豫。
哪怕其实这里面仍然有着许多让太子担心的地方。比如如果荆轲拿着钱财跑了呢?或者荆轲到了秦国没有刺杀秦王,反而投靠了秦王呢?
所以太子安排了秦武阳跟随荆轲一起,是个帮手,也是个保险。
当然其中还存在其他问题,比如如果荆轲害怕了,不敢去了呢?就像现在。
真的是在等人,还是后悔了呢?
太子的压力一直很大,所以他考虑的东西前所未有的多。
不能再拖下去了,太子上前请到:“时间早就到了,荆卿难道不想去了?请允许我先派秦武阳前去。”
太子说的委婉,可谁都听的明白他话里的催促。
荆轲只是轻轻的摇了摇头:“去了而不能回来复命,那有什么用呢?只带着一只匕首深入强秦、、、、”
荆轲的话还没说完,天空的乌云中忽然露出一个大洞,一缕阳光照在江面上,荆轲的眼睛被一片一闪而逝的光芒扫过,他忽然怒目圆睁,风吹得他须发皆张。
荆轲整个人的气势变得飞扬张狂。
太子和众宾客始终注视着荆轲的一举一动,此刻措手不及,心脏不约而同的狂跳了一下。
一改平淡的语调,荆轲叱道:“今太子迟之,请辞决已。”
易水之上,高渐离击筑作乐,荆轲和而歌之:“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歌声慷慨激昂,众人垂泪涕泣。
荆轲驾车而去,头也不回。
人走远了,天也黑了,太子返回宫中,但其余宾客没有一人能回到家里,他们全都被太子软禁起来。
滋事体大,容不得一点差错,毕竟大家都清楚,秦国的间谍可不是泛泛之辈。
2、
这个时代,礼崩乐坏也好,大破大立也罢,有的地方战乱不断、死气沉沉,有的地方安居乐业、生机勃发,而秦国都城当属其中最具有活力,最被世人关注的地方。
这座城市秩序与混乱并存,忠诚与背叛交织,每天都发生着数之不尽的故事,有的为世人所知,有的湮没与尘埃中。
蒙毅作为秦国郎中令,每天要忙的事有很多,可就算是这样,时不时也有一些奇特的事需要他亲自处理。
“就是你大放厥词?”蒙毅推门而入,语气不算客气。
屋子里除侍卫外只有一人,那人坐于桌椅之后,自斟自饮着,即使蒙毅推门进来一通喝问也没见他有半点慌乱。
要知道,蒙毅身为九卿之一,又是三代同殿为臣的家世,本人又深得秦王器重,尽管他样貌温和,但任谁见了他也不可能完全无动于衷。就算来人不认得他,但此人孤身入皇宫,被侍卫严加看管之下,如他所愿总算有个身份不低的人来见他,他也不该是如此气度超然的表现。
难怪属下们处理不了,果然是有点本事。蒙毅心想。
“不知先生如何称呼?”蒙毅礼敬道。同时心里回想着关于此人的情报,据属下报告,此人于宫门外求见大王,说是有要事禀报,问其何事却又闭口不谈,只说此事关系重大,一般人做不了主。
“叫我康氏即可,”康氏平静道。
“先生有何以教我?”蒙毅再礼敬。
“你是秦王吗?”康氏的态度却让人不喜。
“不是。”蒙毅皱眉。
“我说了我要见的是秦王。”
“所为何事?”
“生死之事。”
“还有呢?”
“没了。”
蒙毅深深吸气。每天他都很忙,他没有那么多时间来应付各种人,何况是这种身份不明的人。况且打着各种旗号想到秦王宫来骗吃骗喝骗地位的人,蒙毅也不是第一次见了,对于这种人,蒙毅现在的耐心是越来越差。
“大王日理万机,一些无关紧要的事都没时间过问,更何况是见一个来历不明的人。”蒙毅保持着最后一分的耐心。
康氏沉吟片刻,问道:“你是谁?”
“蒙毅,”蒙毅答。
康氏点点头,同意道:“你的身份够了,对我倒也恭敬,所说的话也有道理,那么我就透露一些给你吧。”
康氏的声音没来由的低沉了许多:“我说的生死之事就是有人要刺杀秦王。”
蒙毅悚然一惊。
当今之世,要想出人头地,最简单的办法就是从军入伍,尤其是在秦国,只要不死,只要军功累积够了,最终都会混个不错的身份。
当然,如果你有别的本事,机会也是很多的。而如果什么本事都没有,没关系,只要掌握有重要的情报,也是可以卖个好价钱的。
秦国在这方面向来不吝啬,但时至今日,以刺杀秦王为卖点的,不论真假,蒙毅还是第一次见。
蒙毅的第一反应是不可能,想要刺杀秦王的人多了去了,但有这个机会有这个可能的,蒙毅却不相信有。毕竟大王的戍卫是蒙毅亲自安排的,他不相信有人能刺杀得了大王。
且不说没人能接近到大王身边,而就算是在朝堂之上,除大王外群臣皆不得带兵器,宫廷侍卫带着兵器却都在殿下,非大王召唤不得入殿,想要刺杀大王哪有可能?
但事关大王安危,蒙毅不得不谨慎“谁来刺杀?什么时间?以何种方式?……”
蒙毅一口气问出许多问题,同时他紧盯着康氏,希望能看出对方信口胡说时的心虚神态,但康氏镇定自若,摇头道:“你不是秦王。”
蒙毅眼神凌厉,几乎要下令将此人抓起来严刑拷问,但他最终没有这么办。
“空口无凭,我如何信你?”蒙毅质问道。
康氏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悠然道:“那么我再告诉你一个消息吧,刺杀的时间就在最近几日。”
他是打定主意不见秦王不松口了。
蒙毅转身而走。他不可能因为对方一两句话就让他面见大王,谁知道这个康氏自己是不是就是刺客呢?他也不打算对此人严刑拷打,尽管待价而沽,往往都是送命的举动。
不过蒙毅会立即着手加强大王的护卫,他不相信真的有人能刺杀得了大王,但如果这种情况下还能发现确有刺杀的迹象,到那时,蒙毅不介意恭敬的将康氏此人请出来,或许面见大王也不是不可以的事。
3、
但事情的发展远远超出了蒙毅的预料。
仅仅在第二天,秦王以最隆重的“九宾”大典的礼节,在咸阳宫接见了燕国的使者,一个叫做荆轲的人。
蒙毅顿觉不妙。
燕国?看康氏的长相以及穿着细节乃至口音,蒙毅始终觉得他也是燕国人。
如果康氏确是燕国人,他前一天才刚说过有人要刺杀大王,而第二天燕国的使者就来拜访,未免太过巧合了吧。
据前线和在燕国的探子传回来的消息,燕国早前一直没有要臣服的意思,现在又以称臣的姿态而来,不由得让蒙毅怀疑对方别有用心。
蒙毅从来不相信巧合,他现在只恨从燕国传回来的消息太少。
难道刺杀就要发生了?
可是蒙毅没办法阻止,因为他没有任何拿得出手的理由,而且听说荆轲带来了樊於期的头颅和燕国督亢一带的地图,那么无论出于何种解释,这次面见都早已是不能回避的。
事实证明,蒙毅的担心是对的。
大秦国发生了迄今为止最惊险的一次刺杀,这次刺杀足以留名青史,恐怖是想要掩盖都会掩盖不住。
咸阳宫里,荆轲向大王献图,却不料图穷匕现,而且后来得知那只匕首乃徐夫人匕首,锋利无比,并且匕首上涂了毒,不过让蒙毅以及群臣庆幸的是,大王不愧是天命所归,不仅幸运的避开了最初的刺杀,还亲手将荆轲打伤。
事后,蒙毅无论是多少次回想这件事,既惊骇于荆轲的勇武与隐忍,又无数次庆幸大王的安然无恙,差一点大王的大业就无以为继,差一点秦国一统六国的国运便断裂了。
同时,蒙毅又后悔自己没有对康氏抱以更多的信任,没有采取更果断的行动。不过,奇怪的是,事后蒙毅并没有第一时间去处理康氏的事,他是多等了一天才去的。
4、
康氏所在的那个房间,更加戒备森严,但只要在房间内,没人禁止他的自由。
他依然自斟自饮着,显得胸有成竹。
“先生所说确有其事,不过事情已经过去了,大王安然无恙,那么不知先生对大秦来说还有何价值呢?”蒙毅不仅不卑不亢,言语之中更有杀意显现。
康氏明显愣了一下,既而问道:“刺杀已经发生了?这倒和我所知的时间不符,可否说说此次刺杀的过程?”
蒙毅沉吟,转而一想,还是将荆轲刺秦王的过程简单说了说,哪知刚刚说完,康氏便否定道:“我所知的刺杀不是这样。”
蒙毅猛的吸了口气,沉重道:“你是说还有别的刺杀?”
“反正我所知的不是这样,不是荆轲,不是这个方式。”康氏肯定道。
“你所知的是怎样?”蒙毅追问道,但康氏只是笑笑又什么都不肯说了,蒙毅了然,他还是要见了大王才肯说。
“先生所求为何?钱财地位我现在就可以给你。”蒙毅让步了。
康氏看了蒙毅一眼,脸上的笑容似乎没有一点变化,但蒙毅还是从中看到了一丝讥笑。
他说:“你给不了,至少我要的你给不了。”
片刻的沉默,只剩斟酒饮酒的声音。
蒙毅终于下定了决心,对康氏拱手道:“好,就去见大王,先生请。”
康氏显得一点也不急,待把杯中酒饮尽后才长身而起,笑道:“早该如此。”
他并不像表面看起来那么轻松自如,有些事必须置之死地而后生,他没想过生,他置之死地想要的只是一个机会,而现在机会终于来了,他也就不着急也不害怕了。
心中只剩豪情。
他的豪情同样可冲霄汉。
康氏抬步而行,蒙毅落后他一步,显得对他恭敬有加,对此康氏安之若素,他不需要对蒙毅客气,越客气越失了气度。
他的气度不能有失。
但他没想到,蒙毅对他也没有客气,不仅不客气,所有的恭敬更是假象。
噗。
一把剑刺进后腰,剑被握在蒙毅的手上,剑被刺进康氏的腰上。
蒙毅抽剑,康氏转身时站立不住坐倒在地上,他的心中有诸多疑问。
蒙毅持剑在手,面色平静,没有一点杀戮的狠戾。
蒙毅说道:“你说你所知的刺杀不是荆轲刺秦王,可我无论如何想不到还能有什么样的刺杀,因为首先他们根本就接近不了秦王,而在我看来,你当前为止所做的所有事都是为了接近秦王,我从来不相信巧合,我也不相信有两个完全不相干的刺杀密谋在如此接近的时间段内,而且你的所求太大了,你的决心也太强了,让我不得不怀疑你其实也是刺客。”
蒙毅将他的怀疑一口气说完,之所以解释的清清楚楚,是因为他也想从康氏的表情中证实他的猜测,现在为止,他已基本上确定了他的怀疑。
“仅仅是这样吗?”康氏的眼中不可避免的露出不甘。
其实蒙毅心中也在后怕,这个计划环环相扣,就算蒙毅在荆轲刺秦王之前向大王引荐了康氏,那么对方肯定会先行进行刺杀,如果大王幸运的还是活了下来,但仍然避免不掉荆轲的刺杀。怎么算他们都有两次刺杀机会,当然要完成这个计划很难,尤其难在康氏这一部分,因为实际上康氏什么都没有,也不可能拿出任何可取信于人的证据出来,但他差一点就成功了。
他能做到这个地步,全靠他对人心的掌控,就连蒙毅也差点就信了。
不过,现在轮到蒙毅松一口气了。
“当然还有,”蒙毅没打算隐瞒:“荆轲在咸阳宫里受了八处伤,腿也几乎被砍断了,而我之所以晚了一天才来见你,是因为我等到了一个人,我们从燕国回来的探子有七个,其中有六个死在了路上,只有一个活着回来的,而他的身上有十二处伤,每一处几乎都是致命伤,他带回来一个最重要的信息,这才是让我想到某种可能的根本原因,他说在易水畔,荆轲走之前在等一个人。”
“但是荆轲没等到,”康氏低声道,血从他后腰上不断流出,他的气力也不断流失,连说话也好像没了力气。
“也许他等到了。”蒙毅紧紧的盯着康氏。
康氏沉默。
不论是谁,只要对大秦有一点的危害,蒙毅会毫不留情的将之处死,但蒙毅心中对豪侠也是有着几分敬重的,何况是这种差点把他也骗到的人物。
蒙毅叹道:“不过可惜的是,荆轲刺秦王或许还能在史书上留下一笔,但你的事,却无论何时也不会被人所知,毕竟是拿不出任何确切证据的事。”
“呵,”康氏反驳不了,他也不必反驳,本来就是置之死地,本来就不是为了留名而来。
在那片刻的时间里,康氏想到了这个破坏与建设并存的大争之世,他的眼中似乎看到了许多的东西,在完全失去意识之前,他只说了四个字:“弗可阻也。”
可是,谁都不知道他所说的意思,是刺秦弗可阻也,还是秦国席卷天下的趋势弗可阻?
尾声
“我一人恐不能成事。”
“礼崩乐坏或者大破大立,我不知是否应去。”
“刺秦大业,事在必行,兄已忘记强秦暴行矣?”
“弟独往,我心不忍,若来,以阳光示弟。”
附诗一首刺·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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