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外面的鞭炮声相比于去年少了些，你终于能好好看一场春晚了，你收拾好碗筷放在折叠圆木桌上，大火下水沸的很快，你赶忙拿漏勺捞了一盘三鲜馅饺子，调好三和油切好蒜末靠在椅子上，从玻璃窗柜子里拿出了一瓶珍藏已久的五粮液，给自己倒了一小杯。

饺子很好吃，果然外面卖的速冻饺子味道上还是可以的，你早忘了家人包的饺子是个什么滋味。看着春晚，又出来了好多不认识的明星，好像叫他们“小鲜肉”。你发现春晚真的是越来越没劲了，赵本山、赵丽蓉、陈佩斯那些你当时熟悉的名字，好像都不见了，不知道他们是退出了春晚的舞台还是在这世上消失了。

12点了，唱完最后一首《难忘今宵》，你举了举杯，才想起来桌前除自己空无一人，就当敬自己吧，一杯下肚，满是辛辣，今年你整整70岁。

年少的时候，你是这村里出了名的混子，不是你不想善良，是这个世界不让你善良。说起要债，你是出了名的，因为你是那种不要命要钱的，大年三十赌人家门，拎着个空酒瓶，对着他

“今天你要不给钱，这酒瓶我就砸自己脑袋”

你勉强的生活，遇到一个普通的女人结了婚生了儿子女儿，好景不长，女人遭遇车祸，当场死亡。你拉扯着3岁的儿子和刚满月的女儿，一个男人连奶都给不了更不要说抚养一双儿女，你跪在老丈人门前两晚，才求来一纸契约：儿子你自己抚养，女儿我给你养到18岁。

日子渐渐有了好转，你也终于迎来自己的第一桶金，你的叔伯是某个钢厂的管事，当时正是钢筋耗材大用的时候，每天来拉钢筋废料、下脚料，倒出去卖，你赚差价。短短两年半，在当时那个社会，万元户就不得了的时候，你就赚了几百万，那还是90年代。

03

某个日子，你进了一家茶城，背着手左看看右看看，进了一家茶店，店家赶忙招呼，您是看上哪种茶了，我们这儿有刚上的普洱儿，你环顾四周，若有所思，向上指了指，多钱。您是说哪款茶？我说，这家店多少钱。水壶里的水沸了，那店家好像一点也没听见，愣在当中。

在这个茶城已是五年之久，在这之中，你遇见了另一个女人，并有一子。每天喝茶打牌，晚上请兄弟们吃个饭是你的日常。你也知道，有些兄弟是看上自己的钱，一会一个30万，一会50万，你都照拿。

觥筹交错，酒杯光影，兄弟们都捧你，有人倒酒有人夹菜，那刻你仿佛是恍惚的，外面的世界热闹，里面的世界孤独。你开始像回顾一生一样，年少，儿子，女人，钱，酒瓶，死亡。

“哥？”

你定了定神，又有兄弟劝你喝酒了。

今天，大年初三了，大儿子大女儿打来电话，晚上不来吃饭了。你也知道，要钱的时候他们一定准时出现。小儿子不爱学习，你今天早上看他在那打游戏一上脾气，骂了他。小儿子一生气摔了门离家，女人也紧随其后。

快6点了，女人发来短信，今晚不回家吃了，跟儿子在外面吃。那些兄弟也还没从老家赶回来。晚上去哪吃呢？

6:05，你喝了杯里最后的一点茶，把篓里的垃圾倒了，背上了小挎包，再望了一眼店内，确认没漏下什么东西，锁上了茶店。插着兜走在街旁的人行路上，有股寒风吹来，你赶紧捂严实了衣服，看了看天，叹了口哈气，气温还是零下。

（二）

天津，建卫600年，天即为天子，而津为渡口之意。旧时此地被贬的王宫贝勒居多，因为若是又被重新赏识，便可以早日返京。

天津卫依河而建，在这，问路不讲东南西北，而讲前后左右。地势偏低，盐碱地居多，而依靠河流成为了当时最重要的运输港口，衍生出的的漕运文化，使这片土地上的人们，吃苦耐劳。

你常听父辈的人讲起，“九河下哨天津卫，三道浮桥两道关”你在这个城市活了大半辈子，见证了这个城市的发展。3月初的天津温度还是零下，似乎看不到春天的一点迹象。偶然的一天晴天，吃过中午饭想着去哪消消食。

你在海河边的下道慢慢走着，一上岁数，就感觉身体已经不那么听使唤了，走几步就要缓一下。从金钢桥走到了狮子林桥，实在走不动了，靠在了路边放置的长凳上，舒了一口长气，人啊还是要认老的。想着想着原来的那些记忆像被召唤了一般，闭上了眼，都是年少时的情景。

02

你想起了自己的这个名字，王海川，王随父姓，而海川取自于海纳百出这个成语，是父亲从村里德高望重的老人那里求来的名字，你未曾上过学，而这王海川这三个字是你唯一会写的字。

你刚想到了什么重要的情景，女人打来电话，说晚上回家吃饭，儿子也在。

想起小儿子，你们好像僵持有那么1个多月了。每天你离家的时候，都未曾看他的房门打开过，而晚上几乎日日有饭局，所以你们相照面的机会并不多。说起小儿子，你其实心里满是愧疚和那种恨铁不成钢的感觉，大儿子大女儿早已成家立业，有儿有女。而小儿子，跟你的小外孙一般大，本该颐享天年的年纪你却又要担任一次父亲的角色，你望子成龙，把这个家最后的希望都寄托在他的身上。

经历过太多的事，见过太多的虎豹豺狼，你知道，一个家庭长久向上的希望不取决于钱的多少，而是教育。但是，时代变了，你还以为的棍棒出孝子，并不是适合这个时代的教育了

你也眼前一团乱，病急乱投医。你是真的想让他知道，读书是多么重要的事情，每次挥动手掌打在他脸上的时候，其实你的心都是疼的，你渴望他好，但是他的年龄并不能体会到这一切，对你这个父亲，只有仇与恨。

挥手打了一辆出租车，指向了家的方向。

按了一下5层，心中莫名有点紧张，一会该跟儿子说些什么？聊点什么？脑中一片空白，去他妈的，不想了。你拿出家钥匙，反转了一下锁，犹豫了2秒，打开了家门。嗯？饺子？韭菜馅的？你脱了鞋往厨房走去，扫了一眼饭桌，三个凉菜，2个热菜。

一盘切好的酱牛肉，带筋儿的，一看就是女人切的，薄厚均匀不一。一小盘沙窝萝卜，旁边有个小碟放了豆瓣儿酱，还有一盘，你最喜欢的果仁，是炸的不是煮的。一条清蒸鲈鱼，放了蒸鱼豉油，撒上三五花椒粒，小火热油浇在上面。还有一道素炒菜心和没出锅的饺子。

“今儿嘛日子？下厨做饭了？”

“咱也不能天天出去吃饭吧，你看那油都多大，要我说，这肚子里现在都一层油。再说了，也不能让咱儿子天天吃外卖吧”

儿子的门开了，坐在了饭桌上，看了你一眼，把头又埋了下去。女人捞了三盘饺子，递给了你和儿子。气氛有点尴尬，像空气都凝固一样，你也一句话不说，就是看着儿子。我吃饱了，小儿子离座，进屋，关门。

7：16，你边看新闻联播，一边吃着饭。新闻播报中又有哪战乱了，又有哪实行了什么政策，跟你都无关，像空气一样，若有若无的穿过你的身边。喝了碗饺子汤，原汤化原食，靠在沙发上，你有点吃的舒服，吃的不累也不撑的感觉，在这个硕大的房子里，你第一次感觉有了那么点家的感觉，它不再是一个肉体的暂居所，而是灵魂的常住地。看了会电视，你就去卧室睡去了，比往常要早了那么一个小时。

凌晨，你去卫生间上厕所，迷迷糊糊正要往卧室走，看到儿子的门缝中还有灯光亮着，你以为，是粗心忘关灯睡去了，便想去关。推开门，儿子躺在床上正在玩手机，手指正不停地划动，看到你一脸惊愕，赶忙把手机塞到枕头下面。你关上门，走到儿子的床前，弓身坐了下来。没事，爸不打扰你，你接着玩，爸就想陪你待会。

儿子有点害怕，战战兢兢，试探似的拿出了手机，好像是这局比赛还没打完，他又马上投入了战斗中，顾不及父亲在旁边，惧怕早已烟消云散，被另一种更吸引人的东西占据了情感。

“这玩的是啥啊？咋还有小人儿在跑？”

“这叫全军出击，可有意思了，我们班好多人都玩这个，我正跟同学一起玩呢。”

你看着儿子，想起前几天一个小兄弟说的话，要跟孩子做朋友。陪儿子待了那么一会，你有点累了，便起身往门口走。

“儿子，早点休息啊，别玩太晚了。”

顺手就把房门带了一下。

“爸”

你愣了一下，转过头看向儿子。

“你也早点睡，爸”

你嗯了一声，便关上了房门，走向卧室，躺在床上却怎么也睡不着了，你心里怪怪的，就好像夹心巧克力，有种甜甜的感觉流入心中。

（三）

3月末的天津，好像直接跨过了春天这个最好的季节，气温直逼20度，脱了寒服直接套短袖，时不时还伴有强风，很是让人不舒服。

正午过后，茶店里，有五个人，3个人坐在茶桌旁手里拿着牌，有两人背手围观。你坐在主座上，正为这手里的牌发了愁。这把你叫地主，翻开三张牌，一张红桃6，一张方片2，一张梅花10，这副牌虽打不了春天，但还算完整。一副顺子，一副三带一也可带二，单小王和10。

几番农民地主博弈后，你手里还剩一张2和5。一上岁数就记不住牌了，你忘了还剩几个2，还有没有炸。一看桌面也是打出去的牌都扣了过去。这是牌场的规矩：打出去的牌要翻面，以防有人算牌。

先打了一张5，被农民2截住，连打了几张对儿，农民还剩2张牌，按理说打牌留对儿不拆单，单两张牌不好走，没想到农民先打了一张A探探，你走了最后一张2。

喝了会茶，今天的牌局算是结束了，赢了100多，你有种小时候跟人玩弹珠靠技术赢了别人弹珠的那种单纯的快乐感，其实钱，对你来说已经算是个数字了，而不是每天具像化的柴米油盐酱醋茶。

五十知天命，六十耳顺，七十随心所欲，不逾矩，你想了想这辈子，也算什么都吃过喝过见过了，这样的人生算不上完美，但也算圆满。你突然想到心里还有根小刺，是小儿子吧。你还在发愁他的学习，发愁他的未来，他该如何在这险恶的社会生存下去。

其实，自从上次那晚儿子对你说了话，儿子跟你的交流变多了，那一直紧锁的房门有时又偷偷卸了锁，你在家吃晚饭的次数也变多了，时不时推了几个兄弟邀的局，有时在饭桌上会跟儿子聊聊天，聊聊游戏，聊聊最近发生的事。

这个房子好像有了那么一点人情味，女人做的饭虽比不了饭店，但总感觉好像撒了什么奇特的调料吸引着你。

有时，你吃完饭背靠在沙发上时，总有种踏实感，没有事发生也好，发生了什么事你觉得你都能坦然地去面对。你觉得自己总是在漂泊，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从一个容器到另一个容器，现在，你不想再走了，心里总有个什么东西在拽着你。

这个地方好像给你这艘即将开了的船抛了锚，你想在这个地方，待上一阵，或者是余生。你一上岸看见一男一女在等着你，走近你才知道了这个地方的名字，叫家。

9点多了，突然有点想喝奶，纸箱里找不到一袋奶，你想着去冰箱找找看。看见两袋奶放在冰箱最上面那层，拿出来一袋，撕了个小口，导入奶锅里，你喝不了凉的，因为胃口受不住。一个莫名的念头进入脑中，给儿子也热一袋。你又打开冰箱拿出了那一袋，导入奶锅中。大火3分钟，趁还未起泡时倒入杯中，你端了一杯往儿子的房间走去。

打开房门，这回没有在玩手机吗，在桌台前写作业。你三步走到他桌旁，把那杯还热乎的牛奶放在了他旁边。

“儿子，这个赶紧喝，凉了就不好喝了。我跟你说，以后少喝那凉的，对胃口不好，这老了以后有你受的。”

儿子拿起杯，左手拿杯，右手拿笔。

“老师留的作业这么多吗，还没写完？”

“恩，有点多，马上就写完了。”

你看着儿子，小小岁数就带上了厚厚的眼镜，他眼中一直看着桌前的作业，没有转过头看你。你想起了那些不同的记忆，拿皮带打他因为他玩手机，拿拖鞋打他因为他撒谎，还有还有。你想着想着突然有点愧疚和心酸。

“爸”，打断了你的思绪。

“嗯？”

“你把手机拿走吧，我不玩了。”

“我初三了，该好好学习了。”说着从抽屉里拿出了手机，递给了你。

你接过手机，赶忙往门口走，你怕你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哭出来。说了声写完早点睡就关上了房门，没有直接进卧室，而是坐在了沙发上。你身体向前弓着腰，双手靠在膝盖上，眼旁挂了两滴眼泪，你抹了一把眼泪叹了口气后靠在沙发上，意识在神游，突然想起了，那个上回没想到的重要情景。

你和父亲坐在土堆上，那时你有个七八岁的样子，父亲给你讲起了海川这个名字的意思。

“海纳百川，有容乃大。儿子，我希望你长大以后，是那奔腾不息的川流，你有着自己的想法，有自己想做的事，有自己所追求的东西，有自己的自由，就像是这永不停止的川流。我不渴望你大富大贵，只希望你能每天过的幸福快乐。因为幸福是多少钱都买不来的。”

“但当你到了我这个岁数的时候，要变成大海，因为川流有很多，但大海只有一个，他们汇聚一起成了大海。大海无边无尽，包罗万物。你要像大海一样宽广，接受对的不对的，接受合理的不合理的，公平的不公平的，这样，方得始终。”

你点了一根利群，吸了一口，长长的吐了一口烟气。刚想抽第二口，看向儿子的房间，还亮着灯，掐灭了还剩大半根的烟，起身走向卧室。

今晚，你做了一个好梦，梦里有小儿子，有女人，有你，还有这个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