牟然回首十五年打工的经历,其实我打工的第一页书就是以最为悲催、最痛心疾首、最步履蹒跚的序曲开始的。这个失败的第一站,含着血、含着泪,有时不知是血还是泪。
那是我第一次出门打工的时候,时间是二OO四年九月八日的晚上十一点,在南都市委大礼堂门口的大排挡前。六十多个彪悍的小伙子,操着棍棒、板凳、桌子、菜刀、砖头、酒瓶、碗筷、饭菜如雨倾盆、劈头盖脸、不由分说地朝我袭来。那是一出惊心动魄的打斗片。那个地点,恰是当年李自成败走麦城、饮恨被害的九宫山下。
(一)
老李知道我从亚盛集团离职出来了,去了私营的正德公司。老李是我老朋友了,就跑到我家里,要我去做他和别人合办的金凤凰娱乐公司的总经理。我推脱再三、委婉推托了。
有天,我去正德公司上班的路上,老李竟然开着车子直接把我揣上车了。我到了车上还在跟他拉扯着,坚持要下去。我说我要是跟他去了,就对不起正德公司了。再说,我也没有跟我老婆商量一声。
老李不管三七二十一,说正德公司那里、我老婆那里全部由他去说,我只管上任就是了。
于是,我连起码的行李都没拿,就被老李“绑架”到了金凤凰,金凤凰在一个叫南都的小城市里,离家很远。于是,我开始了离家打工的第一站。
金凤凰娱乐公司有三个股东,老李和他哥哥占60%,老朱占40%。老李兄弟只投资不参与管理,我是他们的代言人;但公司董事长是老朱,老朱是要坐班参加管理的。
我是六月底被老李“挟持”着去到任的,他们股东定的开业日期是八月八日,股东们给我的任务是,把一个闲置多年的破旧不堪的市委礼堂办成一个大型演艺中心。
(二)
任何公司开业,工商营业执照、税务登记证、消防合格证、通水通电是必不可少的,还要对这个多年闲置、荒废荒芜的礼堂从里到外进行彻底装修,还要疏通黑、白两道的关系,培训服务员,购置灯光音响,联系演出队伍。两个月时间怎么够?
好在老朱原先在工人电影院有过操作演艺中心的成功经验。我想,在哪干都是干,原来跟老刘一起玩时,老李一直就是个买单的角色,为人也算仗义,对我也很不错的,大家一起做事也是个开心的事情。
于是,我就把总经理的职权行使起来了:
拉来了南都税务局局长的弟弟小鲁做助手,办各种证照;拉来了老李的表弟小毛做帮衬,倒排工期,负责大礼堂的内、外装修;拉来了亚盛集团南都办事处经理王宁做搭档,做对外宣传,为开业造势。拉演出队伍和购置舞台设备的事情,老朱轻车熟路,由他负责也做了起来。
我到任不到半个月,公司开业前的各项筹备工作全部都有条不紊、紧锣密鼓地上路了。
所谓文艺事业商业化,就是湖南卫视在快乐大本营营造的那个歌舞、小品、杂耍相结合的模式,再加上大量令人捧腹的晕段子、笑料、方言、丑角,观众进来求的就是一乐。
公司靠门票收入本身是不赚钱的,门票能抵水电费和请演员的开支就不错了。功夫在诗外,商机在其他,公司的利润点,其实就是靠观众的消费来赚钱的:一杯茶水十元,啤酒比外面翻倍,一包爆米花五十元,一碟瓜子八十,献束鲜花就是一百,点歌祝贺更是三百、五百进帐了。
(三)
南都市委大礼堂在原南都行署所在地温泉镇,人口不过五万,而南都市的近百万人口都住在南安那边。所以,金凤凰公司成败的关键,就是如何把二十里以外的南安人拉过来消费。
随着开业的临近,打进咸安娱乐圈,先做摸底调查,再把娱乐消费群体拉过来,就成了我这个总经理的首要任务了
通过小鲁的介绍,我认识了南安娱乐界的老大小七子。
小七子大号侯长安,当过兵、演过戏、开过车,是南都江湖上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黑老大,开了一家叫做帝豪夜总会的歌舞厅,在市里的五个县有九家分号。
小七子这个名头本身就有来历的。大家都知道演猴戏的六小龄童,其实小七子原先也是在省京剧团演猴子的,因为技艺高超,大红大紫的时候,全中国就只认输于六小龄童一个人了。所以,在演艺界就落下了六小龄童序号之后的小七子的名号了。后来,小七子说是演出时翻筋斗摔断了腿,就改行开车了,先是在南都市委给市委书记开车的,开车不到两年,因为聚众赌博,被开除了公职。然后,就集结自家兄弟五人,在南安闹市区开了帝豪夜总会。因为经历非凡,关系广泛,路子野、人气旺,人也活络,几年经营下来,小七子就成了南都娱乐界的老大了。
都说同行是冤家,可是小七子见我的时候,还真没把我当冤家看,明着我是来抢他生意的,他们还非常隆重的好酒好烟好女色的好好招待了我一番。
后来,我说想要他把他的客人介绍给我,他们也满口答应了。小七子很真诚的说,有钱大家赚,金凤凰是台面上的热闹,是政府支持的公开搞的大众娱乐场所;帝豪夜总会则不同,是私底下的热闹,生意冷清的时候,是要靠点黄、赌、毒来刺激的。大家互通有无吧,彼此相依就好。
我说给我介绍一个客人就给你20元提成。小七子问怎么认证?我说你送出去的票都在上面打上你帝豪的印记就可以了,我那边收票的时候见一张给20,一月一结!
小七子当时就满口答应了,说他一个月介绍2000个客人绝对没问题的。还说到他那玩的客人每月都是数以万计的。
说到高兴的时候,小七子甚至说可以自己亲自登台,到金凤凰串场,一展当年南方猴王的风采。我观察着他,虽然他腿不好使了,但是猴脸、猴气、猴子手上的动作都依然雄风残存,完全可以帮金凤凰压压台子的。说到高兴处,小七子还做了几个挤眼弄眉、抓耳挠腮、鬼鬼祟祟的猴子动作。我这外行一看,果真是行家里手、出手不凡,一举一动之中,果然是微妙微翘、栩栩如生。
(四)
到了七月底、八月初临近开业的时候,我非常忘我废寝忘食地全身心投入到筹备工作之中去了。除了小七子这个点,我还在南都市下面的五个县和县级市设立了代理点。
为了开业造势能达到一鸣惊人的轰动效应,我在南都电视台、南都日报投放了半个月的广告。亲自执笔,写了一万余张海报,贴满了南都的大街小巷,小鲁还给我找来了一辆改装的大货车,车身上贴满了歌星舞女的彩色广告,开足马力,响起喇叭,在整个南都街头闹哄哄喧嚣了十来天。
开幕式演出的门票,我亲自送出去了一千多张,囊括了南都宣传文化主管部门的一把手。
期间苦和累,老板们是根本不知道的。老朱、老李兄弟几乎是完全不管事的,里里外外、大到高压电改造、请宣传部长、文化局长;小到服务员培训、酒水订单、车辆安排、演员住宿、节目编排、广告创意、五个市、县的巡回宣传。一个演艺公司运作的每一个环节、一丝一毫细节处的具体事项,我都要考虑到、安排到、落实到、检查到、整改到。
因为准备周详、周密、充分,造势给力、强大、铺张。开业那天,金凤凰演艺中心只能坐一千六百人的场子,足足挤进来了三千多人;大礼堂外有个四百米周长、两米高的围墙,临马路那面围墙全部被汹涌而来的想进场但进不了场的观众给推倒了;因为闻风而动、幕名而来的人太多太多了,金凤凰所在那条潜山路全部被人群堵塞了,交通完全瘫痪;因为我在五县和南安也设了点、造了势、发了票,一时间,通往金凤凰所在地温泉镇的人流、车流激增,当地公安交警也觉得势头不对、难以抵挡,乃至出动了武装警察出来维护秩序了。
(五)
巨大的轰动效应就意味着巨大的商业利益驱使,投资人永远都是追求利益最大化,追求最少的投入获得最大的利益的。我一个开业典礼,就让三个股东付出了两百万代价,这让三个股东非常地不爽。然后,答应给小七子每张票20元提成,也为他们获得利润最大化带来了巨大的损伤!
首先,老朱发难了。开业后第三天老朱就对我这个总经理大手大脚办事表示异议。第四天,老朱让老李带话给我,剥夺了我的签字权。第五天,老李把我老婆、孩子从家里接到了南都,表面上是劳军、慰问我,其实是叫我老婆来劝我撤退了。
我依稀记得,因为那段时间,我整日地忙于开业的事情,耗尽了心力。老婆来那次,近三个月没有同房的夫妻,在我老婆一再暗示、一再挑逗的情况下,我竟无动于衷、无能为力了。那次,好象是我们十八年夫妻生活中出现的第一次尴尬和难堪。这都是做开业庆典累的,都是做金凤凰的总经理给闹的!
开业一周以后,小七子就开始向我说提成的事了。小七子说他介绍来的顾客占了金凤凰顾客的三成以上。
那天晚上,小七子五兄弟还带了几个打手坐在我办公室里要钱、要提成,气势汹汹的样子。我说:我们是朋友,何必这么无情?
我办公室堆了一大堆开业庆典送客人的T恤,那还是老李从王宁那赊帐赊来的,王宁还在向我要钱呢。我当时急于脱身,就给小七子五兄弟一人一件T恤衫,说先陪个不是,想缓和一下气氛。但小七子不干,拿出一张领款单,逼我签字,要我兑现承诺。我说老朱是董事长,我签字无效了,老朱已剥夺我的签字权了。
小七子当时就横眉怒目了,开口就骂:他妈妈的!老朱要是不给我这笔钱,我就把你金凤凰给砸了!
我一看事态不好,就叫来了小鲁,让小鲁把他当税务局长的哥哥叫来了。还是鲁局长面子大,我请他们出去吃了一顿后,事情才暂告平息!
金凤凰总算是走入正轨了。钞票也在往老朱、老李兄弟的口袋里哗哗地流。
中国有句古话,叫做无商不奸,无奸不商。杜甫也说,商人重利轻别离的。我做梦也没想到,我为了打开销售市场答应的推销票务给提成的政策,几个股东先是同意了的,为什么会出尔反尔?面对小七子的步步紧逼,老朱竟然一股脑都推到了我的身上,说我答应的叫我来负责给钱。
我想,我之所以来金凤凰,其实最主要还是我和老刘是铁哥们、老李是老刘搭档这层关系起的作用。不然,鬼才来做你这个破经理呢。
现在,基建、筹备、开业、经营都上路了,我又是一个重义轻利没什么经济头脑的人。老朱说我花钱太厉害,剥夺我签字权其实也不是没有理由的。总经理没了签字权,又把头号经销商的头笔报酬压着不给,其实就是逼我走了。
那几天晚上,每当人走茶凉、喧嚣了一个晚上的场子安静下来的时候,我看到一个原先破破烂烂的年久失修的关闭了多年的礼堂,焕然一新之后,竟成了全南都人新的休闲娱乐中心。我就想,面对每天华灯初放的时候都能熙熙攘攘、车水马龙、歌舞升平、笑语喧阗的金凤凰,我心是坦然的,股东们以利润为中心也是可以理解的,但总经理没了签字权,那还叫什么总经理?
所以,我只能走人了。在我发小满子带着地质大学的校长、书记来看我,给我捧场的时候,我对满子说,这里不是我的久留之地了。
那天,当满子告诉我他第二个老婆要生孩子了的时候,我就想到了我的儿子,我的家,我已经好长时间没有回家了。联想到工作上的纠结,真的萌生去意了。
满子走后的三天里,小七子还是天天来找老朱要钱,老朱本来就胆小,和事老一个,竟然被吓得躲了起来。
第四天,我算计着满子老婆的产期已到了,我就任后第一次离开了金凤凰,到协和医院去探望了中年得子的满子夫妇去了。
我走后,小七子要钱的事还没完。
小七子在外面放话说:“老杨跑不了,金凤凰能搞起来了,完全是我小七子帮忙拉的客人。我小七子行侠江湖、义字当天,整天都在帮老杨给金凤凰拉生意,我自己的帝豪都荒废了,一个多月都没生意做了。他老杨说好了答应一个客人提成20的,现在想走人了?休想,不把钱给我,看我不把老杨给废了!”
于是,我回家呆了三天之后的一个傍晚,我正在和几个人一起喝酒聊天。酒到三寻的时候,突然李家兄弟、老朱同时给我电话,劝我千万不要再在金凤凰露面了,还说都是为了我好,说小七子的人已经把金凤凰给包围了,生意都做不下去了。
我想,一人做事一人当,你们股东舍不得拿钱,不给人家提成,躲着人家,我还不至于要躲吧?我来跟他们说理吧。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借着酒劲,我当晚就打的赶到了南都。
于是,当我赶到金凤凰的时候,就发生文章开头的那一幕惨剧。
(六)
当时,小七子纠结了六十多人,就在金凤凰门口,狠狠揍了我一顿,打得我是懵头懵脑、不知东南西北了。衣服被扯烂了,头破血流了,胸部、腰部多处受伤,要不是老朱及时报警,可能我连小命都丧失在乱棍乱刀之下了。
那晚,当打斗的硝烟过去之后,会做戏的小七子还以朋友的姿态开车赶来了。小七子还假惺惺地说是老朱指使人干的,与他无关。还把我接到了他的帝豪夜总会,把我安排在总统豪华包房上,还派了个美女伺候我。那小子真是会演戏,好象刚刚过去的那场惊险打斗跟他完全无关一样的。一边跟我娓娓道来、温情脉脉,给我拿来水果点心;一边还特地找来了个医生,为我擦洗和包扎了伤口。
深夜三、四点钟的时候,我躺在床上,脱下满是血迹的衬衣,抚摸着刀痕、抓痕、伤痕。忽然间,鼻子一酸、悲从心来,眼泪不由自主地流了下来。
在那深秋的夜晚,小七子派来陪我的那女孩子眯眯糊糊地睡着了,还发出了轻轻的鼾声。我却在默默流着眼泪,此情此景,叫人酸楚难耐,在金凤凰六七十天的经历像放电影一样的在眼前回映着。
一路行来,五十五年光阴不在!一招失误,原先国企那稳固安闲的工作成了流水的倒影。一场婚变,曾有的家庭幸福也毁于旦夕!
一个人身在异乡,总在苦雨醒风中度过。没有乐,就苦中作乐,哭中作乐。有泪了,含在眼里,流血了,含在心中。然后添干了身上的血迹,擦掉了眼角的泪痕。对苦一笑,自以为乐,继续潜行!
童年时,说在江上放个漂流瓶可以寄托美好的愿望;青年时,说在奋斗的人生里程中可以成就美好的理想;中年时,一切都成了过眼烟云,好多梦幻不再在梦里出现。
波折过后,竟然一切成空。岁月留情,有个健康的儿子。时光留情,多了人生的感悟。虽然空手在世,但是人生秋风中依然飘荡着追求美好的花絮,内心对真、善、美依然抱着炽烈的爱恋。
苍苍世道里,总有一道风景属于重压之下不弯腰的汉子。茫茫人海中,总有等待倦鸟归来的巢穴,巢穴里一定会有一个温暖的情怀。那便是归宿,那便是心里的港湾。
把半生积累的心绪精心打造个爱巢,没有奢华、铜臭,只有安然、淡定、平和,只有永远的真诚和美!
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