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元德三年,新帝即位,届时这肩负大业的少年亦不及弱冠,朝野上下人心惶惶,亲王暗相勾结意图谋反,边境盗贼猖行抢掠,又恰逢连年大旱,百亩庄稼颗粒无收,一时间哀鸿遍野。然三年之后,百废俱兴,鳏寡孤独皆有所依,举国上下一片祥和的欣欣向荣。万臣俯首,列国朝贡。
厚重的史册里,孜孜的记载着这位传奇新帝的丰功伟业,字里行间皆是颂咏敬慕之意。然而也无法抹去的,是对天之骄子英华早逝的扼腕惋惜。
百余年打马而过,人们依旧对这位给予苍生福泽的皇帝充满虔诚的敬意,亦津津乐道他与皇后举案齐眉数十载的佳话。
只是无人记得,那冗长的篇幅里,仅仅是尾页黯然的一笔,仿佛避之不及般记载了另一个故事——
其妃,名惊华,德行不端,媚乱宫中,禁于长华殿,此生,来世皆不复相见。
如此轻蔑潦草的书写了一个女子的一世凄惶。
不过寥寥数语,下笔时却一笔一画都不肯带有半分温柔。
二.
高霁记得第一次遇见惊华,是在深更半夜的一次机缘巧合。那时朝中局势尚存飘摇,边塞战事吃紧。清冷的月白落在脸上,他眼前浮现的却是黄沙漫天中将士们的骇骇白骨。心乱如麻的他遣走了身边所有人,夜便又多了几分寂静。
忽然窗下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他还来不及细想,便骤然警惕的惊起,语气仿佛浸了寒冰——
“谁!”
窗前细碎的响动戛然而止,片刻的静谧后推开门的竟是一个眼生的小丫头。她也不害怕,那么一双澄澈潋滟的眸子一瞬不瞬的盯了他好一会儿,月白色的长裙恍进眼底,言语之间似有几分调笑:“你忧心国事连晚膳都未用,我担心的睡不着,现在看你精神却好的很呀。”
这小丫头猝不及防的随意不禁在他心头填了一丝不悦,狐疑之下细细询问方知她竟也是昔日选秀进入后宫的嫔妃。自他承继大统以来,宵衣旰食,连入宫嫔妃都未曾见过,说来倒也有些嘲讽。
心中不免生出隐隐愧疚,简单寒暄了几句便示意惊华回宫休息。而那小丫头似乎还有什么话哽在唇边,右手紧攥着月白长裙的一角,已经踏出房门半步却又迟疑的回头:“你......你还记不记得......”
高霁望向她,眼里全是了然的坦荡。
终于,她咬咬唇,紧攥着裙角的手指渐渐松开,回过头,快步消失在了他的夜色里。
这是高霁记忆中第一次遇见惊华,却不是惊华记忆中的初见。
三.
九年前的惊华,还是一只未能化成人形的小黄雀。
正值八月,林子里的沉闷的燥热仿佛能烧起火来。那时青稚如她,满心满肺都是对这尘世的好奇,急于看看这从前只在话本里听闻的世界到底是个什么模样。可未想却是“出师不利”——
蓦地,右翅一阵尖锐的刺痛如电流传过全身,还没来得及反应,她便如折翼之鸟直直的坠了下去——
感触到的却不是意想中土地的冰冷与坚硬。一双温暖的手将她小心翼翼的托起,少年棱角还未生长分明的脸庞却已有了剑眉星目的英气,他静静地看了她一会,眼中有些不知所措的茫然。似反应过来后,将手中仅有的一块绷带轻轻的包裹住了她受伤的右翅,而那左手腕处汩汩流淌鲜血的触目惊心却被他轻描淡写的一笔带过:“你受伤了,我不能一直照顾你,余下的就看你的造化了。”
起身,渐渐消失在了惊华的视线里。没有任何拖泥带水的留恋。就像九年以后惊华了解到的他一样,推杯换盏,杀伐决断,皆是锐气的果决。
过了很久,惊华才明白,原来很多故事结局前事早已有了预兆,只是当局者迷了心智,偏要勉强而已。
这个背影,在她九年的日夜里,从未离开。
四.
后来,天下风云变幻,记忆里的翩翩少年果然成长为一位执掌乾坤的君王。
再后来,她不死心,千方百计的靠近他,终于如愿以偿进了这宫门。又过了很久,才误打误撞的再次见到了他。
自从上一次深夜的“偶遇”,高霁多多少少对她还是存了些印象。三三两两的谈话间渐渐发现这还是个挺有意思的小丫头,加之政权日益巩固,朝中局势也逐渐平稳,闲暇之际他也会来寻她下一盘棋。两个人静静的相对而坐,一心一意下棋的是高霁,可惊华早已“醉翁之意不在酒”,在的呀,是莹莹烛火中,眼前、心中的那个人。
日子久了,两人也有了些话谈,总是喜怒不形于色的他闲谈间笑容也多了起来。惊华心里是愈发累积的欢喜,却也想问,那个她如鲠在喉一直想问的问题:你——还记得我吗?
见到他的次数多了,这深宫中的日子仿佛也明媚了起来。只是这宫里的人总是说,皇后娘娘才是皇上结发妻子,青梅竹马,伉俪情深,当真是旁人羡慕不来的。
不仅是听闻而已,她也能瞧见他日日去皇后那里用膳,路过大殿时也总能瞥见皇后娘娘嘴角藏不住的笑意。
皇后娘娘温良贤淑,他待她好是应该的,能见他数面已经很满足了,总有一天他一定能记起自己。她每天都这样安慰自己。
总有一天。
终于,在他们对弈的一个午后,许是那日的阳光太和煦,他沉思中的眉目太温柔,暗香浮动的大殿太撩人,心中的疑惑压抑的太久再也无法平静的埋葬,潮水般的坦白突然而至——
“你还记得九年前你在林子里救下的那只黄雀吗?”
“高霁,我来找你了。”
“你.....还记得我吗?”
“我并未与你说笑,你左腕处的伤疤就是九年前那时所伤。愈合后如今已快消失,可我却知道它在哪里。”
话音刚落,她便不容分说的抓住了他的左手手腕,冰凉的指腹准确无误的,点在了那隐隐约约的一寸蜿蜒的伤疤上。
急切的抬头,却撞见了他眼底的一片冰冷,仿佛是寒潭泛着凛冽的光,语调就像浸了剧毒的匕首般剜心——
“你原来是妖。”
他眯了眯双眼,瞳孔中全是她放大的怔仲与惊惶。用力的抽回左手,拂了这盘未结局的棋,散落了一地的破碎的黑白。
“是朕对你太好了。”
五.
她搬进了凄清的冷宫里。自从那一日后,她也再未见过高霁一面。
这空荡荡的大殿里,连阳光似乎都不愿意照进来,她就那么挺直腰板跪在门口,偶有奴婢过来送食窃窃私语,她也只有一句话——“我要见高霁。”
可这偌大的宫中谁还能听见她的声音,宫中奴婢见怪不怪也由着她去跪,也十分知趣的从不向皇上禀报她的任何状况。一日一日,众人本以为一切也就该这样平静的收尾时,一桩突如其来的命案划破了所有粉饰的太平——
一位负责为惊华每日按时送食的宫女,就这么横死在了她的殿前。尸首旁是一碗被打翻的饭碗,仿佛始作俑者是负着执着的恨,找准时机将它宣泄而出。
不是她,真的不是她。可是没有人相信,一时间她成为了众矢之的。这一次,她终于等来了高霁。
他好像消瘦了不少,青黑的袍子披在宽阔的肩上,雪花簌簌落在上面,那一刻,她竟没来由的生出一片慕意。
他的眼神比这大雪还要冰冷,居高临下的看了她半晌,她以为他会愤怒的拂袖而去,或是破口大骂,可他没有,他只是用那冻结一切的冰冷目光,将她心中仅存的一点点,一点点零星的温存,撕裂殆尽。
“朕以为,你至少本性还是善良的。惊华,你听着,此生,来世,朕都不想再见到你。”
“你好自为之吧。”
惊华忽然笑了,这个冬天啊,真的太漫长了。
六.
这一过,又是九个冬天。
这一年,皇上却病倒了。病来如山倒,积劳成疾,太医已经无力回天。
子夜的长殿里灯火通明,长夜不灭,从前的翩翩少年如今却已经瘦的不成人形。大臣嫔妃黑压压跪了一地,此起彼伏的啜泣声回荡在空空的殿内。
他用力的缓缓偏过头,声音无力而沙哑:“去把惊华叫来,你们下去吧。”
众人心中惊愕不已,但皇上旨意不可违抗。施施然的接来她,这么多年过去了,她还是月白长裙,并未苍老,却是满脸憔悴。
她不可置信的看着他,疯狂的摇着头——这、这、怎么可能?
泪水忽然大片涌出眼眶,她可以不再怪他,可以什么都不要求,只要他可以好起来!
这殿内仅余他们两人,仿佛还是当年,他是灼灼风采的帝王,而她还是与他对弈的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丫头。
“高霁......”
“过来......”他不曾睁开眼,只是有气无力的长叹一声。
她急忙跌坐在榻旁,生怕错过他说出的每一个字眼。
“——如果能重来......我宁愿从来没有救过你。”
忽然,悲鸣响彻整座城池。一代帝王的风华,就这样落了幕。
七.
后来,也总有人好奇,这被皇帝厌弃了一生的妃子,皇帝临终前硬是撑着最后一口气,竟是为了见她?
实在嘲讽。
“今天呀,这故事就讲到这里,欲知后事请听下回分解嘞客官!”
众人散去,只有一姑娘依旧自顾自在长凳上饮着茶,月白色的长裙,潋滟的眸子好看的不像话,只是这双眼里全是不知名的风霜。
“姑娘,今儿我们打烊了,还请您——”
“小二,方才的故事里,你道这惊华弃妃狐媚惑主依旧没破坏皇上与皇后的脉脉情深?”女子抬头,是没什么温度的发问。
“嗨,瞧您说的,史书里这么写,我们也得这么讲不是?再说了,这故事里的皇帝英名亘古绵延,听说呀,驾崩之时全城百姓出门啼哭不止不忍他离去呢!想必这深情厚谊也是确确实实存在的。”
是呀,盛大而悲壮的送别,对百姓恩赐之深重不言自明。
他对众生温柔,唯独对她决绝。
“小二儿,听着,如果有来世,还做个普通人!好茶!结账!”
“此生得意须尽欢”,只可惜她这一生,无得意,故又何以言欢?
完.